“你真的吓死我了。”

夷山别院前厅, 众人按照沈时砚的吩咐齐聚在此,徐正递上来宴请的名单以及凡今日到此的请帖,沈时砚快速核对两者, 视线微微一顿:“黄允没来?”

徐正点头:“黄允患病在家。”

沈时砚敛眸。

王伯阳和薛丘山都不在受邀名单内,故而, 今日与周志恒同一斋舍的人全不在此。

正思忖着, 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来。

顾九神情严肃,快步走到沈时砚身边, 微微踮起脚,迅速耳语一番,将适才的推测简而言之。

沈时砚静了一会儿,偏头看向众人,淡声道:“给钟景云备吃食的人是谁?”

厅内静可闻针,聚集在外面的仆从奴役则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一个书童颤颤巍巍地举起手, 弱声道:“是小人。”

霎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书童,小少年额头处直冒冷汗, 扑腾一声,跪在地上。

沈时砚走过去,垂下眼,神情淡漠:“那些糕点中含有剧毒。”

书童身体猛然僵住,面上血色顿时褪个干净,满脸惊恐:“小人......小人不知情啊, 不是小人干的!不是小人干的!”

顾九抿了抿唇, 扫向其他仆从:“今日准备茶点的厨子都有谁?”

话音刚落, 有几人相继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喊冤。

顾九从宽袖中拿出用帕子包住的几枚糕点,挨个走到他们面前:“我曾在一间茶坊吃过类似样式的茶点果子,你们仔细看清楚了,我手中的这些可是你们厨房今日做过的?”

不约而同地,几人疯狂摇头。

顾九回身与沈时砚相视一眼。

这若不是夷山别院的东西,便只能是从旁处得来的。

顾九的心沉了沉。

她猜,十有八九来自史氏茶坊。

顾九半蹲下身,轻轻按住书童发颤的肩膀:“你听到了,这些糕点既然不是你们夷山别院的厨子做的,那你是从何处买来的?若不是别有用心,又为何单独给钟景云准备这些?”

书童仓皇摇头,眼泪鼻涕满脸乱淌:“这些不是小人准备的!”

顾九笑了笑:“不是你准备的,却是你送到钟景云房间的。如果不是你想杀钟景云,那就只能说明是给你这些糕点的人想杀他。”

顿了下,她轻声提醒道:“钟景云可是朝廷官员,谋杀他,你觉得你有几条命可以活?”

书童哭喊道:“是......黄郎君。”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纷纷起身,面色俱变,其中徐正最为惊愕,他晃了晃神,大怒:“尔敢胡乱攀扯我徒!”

书童被吓得一个哆嗦,重重磕头:“小人没有撒谎。今日有个人带着黄郎君的请帖来此,就是他把这些糕点交与小人,还说是钟学士特地托黄郎君买来的,只因黄郎君有疾病缠身,不便前来,故而吩咐他前来操办此事。”

说着,书童慌忙从怀中拿出请帖:“小人就是见此物为真,这才听信与人啊。糕点有毒这事,小人全然不知情!若今日有半句假话,就叫小人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徐正踉跄上前,一把从书童手里拿过请帖,越看神色越难看,直至最后,浊泪夺眶而出,连连跺脚:“荒唐啊,荒唐!”

是挺荒唐。

顾九不明所以地扯了扯唇角。

三年前那晚,钟景云是如何诓害的许薛明,而今,几乎全部重新报复于他自己身上。正应了周志恒与胡海业说的话:报应,是他的报应。

是他们的报应。

“来人啊——”

一声呐喊突然从不远处传来,顾九循声望去,心中一紧。

正是钟景云所在的方向。

莫不是那贼人去而复返?

顾九忙不迭地赶了过去,沈时砚下意识伸手去拦,却只堪堪碰到了她迎风飘起的衣角。

他敛起长眉,快速吩咐身边的官差:“看好这里所有的人,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一语未了,他抬步跟了上去。

而被刻意引到别院最偏僻地方的楚安众人,也听到了从钟景云那里传来的声音,立马意识到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当即往那处火速赶去。

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里,顾九飞跑着,簌簌风声掠过两耳,带来一阵愈发浓重的窒息感。细风随着她的动作,迅速钻入袖内和衣领内,将她后背因紧张和焦急而冒出的汗渍,吹得如霜如雪,冰凉刺骨。

如果皇城司真干了那偷天换日的险事,那么死在他们手里的冤魂不仅有许薛明全家,还有孙惊鸿的家人以及随行一众。而且冒顶官员这事能够隐瞒四年之久,皇城司所杀之人......

顾九浑身发寒,不敢深想。

所以钟景云纵然罪大恶极,现在也绝对不能出什么意外。

绕过最后一个拐角,金属相接时所发出的铮鸣声直直地钻入耳内。

守在钟景云房前的两个官差此时只有一人还在奋力持刀与黑衣人搏杀,另一人深受重伤,倒在血泊之中。

几乎在顾九赶来的一瞬间,黑衣人猛地偏头看了过来,如鹰钩般的眼睛冒着寒光,阴森狠辣。

顾九心底不由发怵,但她想到那些惨遭无妄之灾的冤魂,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从受伤的官差手里拿过刀刃,冷冷地对准黑衣人,站守在房前。

不要怕,等会儿沈时砚和楚安他们就会赶到此处。

黑衣人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持刀与官差厮杀。可饶是如此,在面对宛若疯子般不要命的进攻,那官差也是节节败阵,身上的衣衫被刀刃砍得破烂,血痕狰狞。

不过眨眼间,黑衣人便一脚将人踹飞出去。官差的后背狠狠地撞在石灯上,又重重地滚落在地,虚弱地吐出一口鲜血,气息奄奄。

顾九手心直冒冷汗。

黑衣人没有丝毫停歇,立马把刀尖对准她,飞身冲了过来。

顾九面色煞白,紧紧地抿住唇角,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寒刀砍来的方向,快速找出黑衣人的破绽。就在双刀相接的霎那,她猛地侧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往黑衣人腹部拼命一挥。

黑衣人显然是没想到她能有胆迎击,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躲闪,护住腹部的手被重重一砍,痛得哀嚎一声,整只手“碰”地掉落在地。

顾九收刀的瞬间,一滴鲜血随着她的动作飞溅至瞳中,她不受控制地眨了下眼,便是在此时,胃部剧烈一痛,整个人跌出几米开外的位置。

她唇瓣发颤,痛得直不起身来,刚一抬眸,便见黑衣人不顾伤势,挥刀砍下。顾九心脏骤然停下,她下意识闭上眼睛,抬臂去挡。

周遭安静得诡异,“碰——”,两下重物倒地的声响在此刻格外刺耳。

顾九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长睫,想要睁开双眼,一只手却从背后轻轻盖住她的眼睛,突如其来的黑暗吞噬掉所有的视线,寂静得让她有些害怕,也让她万分心安。

顾九鼻子一酸,哑声道:“王爷......”

“嗯,我在。”

沈时砚轻声应道。

他把人揽入怀中,紧紧地贴着胸膛,试图以此将藏在里面的剧烈心跳遏制住。

“下次不许再如此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刀扔在旁处,目光阴冷地看着倒在面前的无头尸体,语气却是格外温柔,“天大的事情,也没有保护好自己重要。”

顾九想反驳,张了张唇,却最终还是微弱地“嗯”了声,长睫不可察觉地落下。

沈时砚呼吸滞涩片刻。

掌心如同被一片柔软的羽毛抚过,余有一阵转瞬即逝的痒意。

他轻阖下眼,遮住半眸,沉沉地看着怀中人的耳朵,神使鬼差地,慢慢凑了过去。

顾九清晰地感受到一股轻微的热息悄然缠绕住左耳,她陡然僵住,阵阵酥麻顺着耳畔席卷全身。

热息停在一处,却久久未再靠近。

沈时砚闭了闭眼,压下涌上心头的异样,极其克制地抿紧薄唇,偏头吻向了顾九耳尖上方的乌发。

“你真的......吓死我了。”

楚安带人匆忙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及时刹住脚步,既欣慰又感到羞得慌。

有官差看见了那倒在地上无头死尸,心底发毛,低声问道:“楚将军,咱们还过去吗?”

话音刚落,不等楚安回话,不远处的沈时砚已经转头看了过来,神色淡淡。他没有说话,视线冷冷地扫过尸体,所含之意不言而喻。

楚安当即挥手,命人迅速把尸体和头颅拿走,并抬走伤患。

沈时砚这才松开手,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顾九扫了一眼周围,抬眸看向沈时砚,低声嘟囔:“不过是头没了......”之前又不是没见过。

沈时砚指尖微蜷,没有接话。

不一样。

他是我杀的。

所以,不一样。

……

离开夷山别院后,沈时砚立马带兵前往黄府,闻言,楚安怔在原地,神情僵住:“怎么回事?去那做什么?”

顾九虽然有些不忍心,但是想到楚安迟早都要知道,还是把适才他不在时所发生的一切,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楚安呼吸一屏,沉默了片刻,单手缠住缰绳,翻身上马:“走吧。”

说罢,扬起马鞭,率先奔去。

顾九和沈时砚紧随其后。

三人赶到黄府时,官兵已经围在黑漆大门外,而御史大夫以及黄母站在门槛前,面色铁青。

见沈时砚来了,御史大夫疾步上前,冷声质问:“宁王,我知府衙公务繁忙,眼下却抽出闲空将我府邸围住,还要带走我儿。此事宁王若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今日我便前往金銮殿,参你一本!”

沈时砚只问道:“黄三郎今日可是告病在家,并未前去夷山别院参加徐博士举办的雅集?”

黄御史冷哼一声,甩袖负手:“没错。”

“既然如此,为何令郎的请帖会出现在别院的书童手里?”沈时砚将帖子递给御史大夫,淡笑质问,“又为何那书童说黄三郎让人给钟景云带了糕点,而那糕点里有毒呢?”

话音落下,不待黄家人反应,沈时砚便带人闯了进去:“黄允涉及谋杀国子监学生周志恒和崇文院学士钟景云,本王带兵查案,还望黄御史理解。”

官差们手持兵器,鱼贯而入。

府门外,御史大夫和黄母脸色瞬间一变,后者更是惊慌失措起来,紧紧攥住她夫君的衣袖,颤声道:“好端端的,琢玉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那儿?又怎么可能和杀人这种勾当扯上干系!”

黄御史自然也是又惊又恐,只不过毕竟是在朝野厮杀出来的人,很快便压制住心头的慌乱,拍了拍黄母的柔荑,沉声安慰道:“没事,三郎什么秉性,你我二人还不清楚吗?此事定然存在某些误会。”

他看了眼沈时砚那群人的背影,神情严肃,立马抬步跟了上去。

而沈时砚这边,有楚安在前面带路,很快便来到黄允住的院落。

一进去,便瞧见院子的主人正坐在穿堂厅,安安静静地抚琴。

琴弦铮铮,鸣声悠扬,如珠落玉盘、淙淙涓流般清脆干净,又如山泉直流、浪遏飞舟般热烈豁达。

一首停,又是一首。

顾九脚步微顿。

虽说她不通音律,但如此有名的曲子她还是听过的。

应该是……

《高山》和《流水》。

官差们一分为二,迅速从两侧游廊将穿堂厅围住。

黄允仍是面无异色,继续抚琴。

沈时砚静了片刻,并没有去打扰他,抬了抬手,示意楚安带着几个人去搜查黄允的院子。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个官差从黄允的书房里匆匆出来,禀告道:“王爷,里面有间密室。”

官差所说的密室位于两侧书架之间,狭窄的木门被一副偌大的山水画遮挡住,门锁是个被改造的九连环。

沈时砚走上前,如玉的指骨在铁环间按照规律反复拨动,很快随着一声声清脆的金属声响,门锁开了。

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外面空气涌入的瞬间,钉在墙壁四周的青铜灯台突然窜出火苗,驱散了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但并不刺鼻。

三人相继走进去,沈时砚轻声解释:“应与火折子是类似的道理。”

顾九点点头。

这个密室仍是一间书房,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顾九往一处瞥去,书案上似乎铺满了纸张,还未抬步,沈时砚已经率先走了过去,随手拿起其中一张纸。

顾九也过去瞧了一眼,不由愣在原地。

是字。

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还是......似曾相识的字迹。

顾九下意识偏头看向身边人,沈时砚薄唇轻启:“他在模仿许薛明的字。”

顾九连忙俯下身,从一叠厚厚的纸张中找到一封书信。

上面写着:周志恒亲启。

是那封自周志恒死后便无所踪迹的信。

还未来得及打开看,忽听楚安开口叫他们:“王爷,顾娘子。”

两人抬眼,便见楚安正站在一处墙壁前,昏黄的烛光映亮了视野,墙壁上似乎刻了什么东西。待他们走近,这才看得清楚。

顾九面露惊愕。

正月廿六。

我于傍晚水云楼赴约,钟迟。

亥时三刻。

钟送我回府。

同一天,双鱼玉佩丢,城西外破庙乞丐被人毒死,糕点来自史氏茶坊。

正月廿七,巳时五刻。

修竹于家被捕。

巳时七刻。

周去府衙,自称人证。

......

怪不得。

顾九晃了晃神。

怪不得那日询问黄允正月廿六相关的事情时,他会记得如此清楚。

她伸手去触摸墙壁上的划痕,凹槽已经变色,应是有些年头了。

三年以来。

黄允一直没有忘了这件事。

顾九抿了抿唇,方才打开手中的信件。

佑泉,五月廿九寅时,学内太湖假山见。

落尾:许薛明。

铁证如山啊。

楚安往后退了半步,仍是难以置信。他看了一眼顾九和沈时砚,转身便冲出密室,直奔穿堂厅。

而此时,黄允恰好抚停琴弦,听到如风的脚步声,偏头看了过去,紧接着便感到衣领被人死死地揪起,抬眼,对上一双充满怒火的眼睛。

“怀瑾——”

“黄琢玉,我不相信你是这种人!”楚安红了眼眶,大声质问,“我要你自己亲口说,周志恒是不是你杀的?还有今日想要毒杀钟景云是不是你?”

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黄御史和黄母看见,当即一阵恼火:“楚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我儿不可能杀人!”

黄允扯了扯嘴角,在三道紧张又焦急的视线下,缓缓点头。

随着黄允的动作,楚安的心重重沉了下去,失力一般松了手。而黄氏夫妇更是晴天霹雳,好像被人当头一棒,身形不稳。黄母大声哭喊道:“三郎,你莫要胡说啊!”

黄允望向白发苍苍的父母,起身跪下,额头重重地叩地三下,面色苍白:“儿子不孝,让你们失望了。”

黄母的哭声久久回**在庭院内,悲伤戚戚,催人断肠。

黄允眼前逐渐蒙上一层水雾,热泪顺着脸颊滚落于地,眨眼间,便被灰尘吞噬,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他一直是个失败的人。

三年前没能救的了修竹。

三年后辜负了朋友的情谊和父母的期望。

……

三年前正月廿七。

黄允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喝了仆从送来的醒酒汤,又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头疼欲裂的感觉这才消散了些。

黄允下床洗漱,问身边的仆从:“我昨日是如何回来的?”

他清醒后,往往记不住醉酒时发生的事情。

“是钟郎君送三郎的,”仆从伺候黄允穿衣,“大娘子看见您那副站都站不稳的醉态,又心疼又生气,让您去参加会试之前,都老实在家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黄允微微皱眉:“不行,我今日与修竹约在老师那儿温书。”

说罢,不待用完早膳,他匆忙就要赶去母亲的院子。

两个仆从着急忙慌地去拦:“三郎,三郎,大娘子去大相国寺了,不在府中。”

黄允感到有些奇怪:“母亲向来都是在初一与十五才去寺庙,今日怎么会去?”

两个仆从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黄允知道他们在撒谎,也不去理,继续往母亲的院子走去。

两个仆从又去左拦右拦,就是不想让黄允去找大娘子。

黄允无奈道:“你们两个今日实在怪得很,是不是我昨日醉酒,母亲罚你们了?”

两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黄允问:“那是怎么了?”

两人垂着头,就是不开口解释。

黄允略感不耐,眼瞧着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又往前走。

其中一个人忽然道:“三郎,您就算去找大娘子,她也不会让您出去的。”

黄允扭头看他,满腹困惑:“为什么?就因为我昨晚醉酒?”

母亲对他是严厉了些,可去老师那儿温书这事,母亲素来都是非常同意的,只要他承诺科考前不会再发生昨夜那种事,母亲肯定不会禁了他的足。

没想到那两个仆从又不说话了,活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般。

黄允耐心告罄,这次真的不再理会他们二人,直径来到母亲的院子。不料,还没进去,便被母亲身边的嬷嬷拦在外面,说大娘子身体不适,现在谁也不想见。

奇怪。

黄允越想,越觉得奇怪。

母亲不愿见他,他也没有办法,只得又回到自己房间,然后托人去许府给许薛明捎个口信,说今日便不去了。

待第二日,仍是相同的情况。

母亲闭门不见黄允,也不允许他离府半步,询问府中下人,也无一人告知。

黄允心底涌上一股不安感,他写了一封信给许薛明,问他京都这两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将自己现在的情况详细告之。

可这信件让仆从送出去后,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音讯。

直到第三日,钟景云托人送来一本书。黄允从每页被人刻意用硬物描出印痕的字中,得知了母亲如此奇怪的原因。

许薛明涉嫌杀人,且人证物证齐全,现已被抓捕入狱。

黄允仓皇失措。

不可能。

修竹他怎么可能杀人呢!

黄允当即去求母亲放他出府。

“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母亲,我与修竹自幼相识,同是老师的学生,他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您心底也清楚吧,修竹他不可能会杀人!”

黄母面色不善:“人证物证齐全,难道我说他没杀人,他就没杀人了!好了,莫要再说了,会试在即,赶紧回去温书学习,真相如何是府衙的事情,与你无关。”

看着冷酷无情的母亲,黄允有些难以置信,他不由抬高声音:“怎能无关!修竹是我师弟,是我此生挚友,我相信他的为人,此案绝对有鬼!”

“够了!”黄母不满地拍了一下桌子,分外恼火,“来人呐,把三郎带回房间关起来,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黄允伤心焦急:“母亲!”

黄母满是不耐烦:“你若还知道我是你母亲,就好好回去温书备考。你准备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科考吗?现在没有什么比这还要重要!”

最终,黄允还是没能如愿以偿,整天被关在房中。他以绝食抗之,没两日便迅速消瘦下去。

从小伺候黄允的仆从心疼他这副模样,冒着大娘子发火的风险,将外面的事情告诉了他。

许薛明被押送去皇城司的路上,让人劫囚带走了。

那仆从本意是想让黄允知道许薛明既然有本事能逃走,想必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好让他家三郎不要再为其忧心。

却不想,黄允听到这个消息后,竟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这一倒,便足足卧榻一月有余,直接错过了科考。等黄允病好如初,重返国子监的第一件事,便是顶着父亲和母亲的怒火,从经义斋转到了治事斋。

……

铁证如山下,黄御史也无法阻拦府衙拿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允被带走。

西狱一间牢房内,黄允四肢带着铁链,坐在由干草铺成的床榻上出神。

直待听到金属相碰的声响,这才迟钝地抬头看了过去。

是沈时砚他们。

楚安恰好与黄允的目光相接,他偏过头去,不去看黄允。

“怀瑾……抱歉。”黄允哑声道。

楚安抿紧唇角,眸光黯淡:“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空气陷入僵持。

顾九看了看楚安,又看了眼垂着头的黄允,轻咳两下,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胡海业过敏一事,是你做的?”

黄允点头,默了片刻,继续道:“我不是衙门的人,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查明许修竹的冤案根本不可能。所以才会出此计策,引你们去查。”

“林时那受惊的马也是我做的,可惜他被怀瑾及时救了下来,没死成。”

顾九面露疑惑,扭头看向楚安:“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楚安也是愣了愣,将那事简而言之地说了一遍,然后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件事情与此有关,当时我救下林时后,他也没有向我透露过只字片语。”

黄允扯了扯嘴角:“他心中有鬼,自然不会告诉你。”

沈时砚盯了黄允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这般的话,林时也收到了你假装许薛明所写的信?”

黄允道:“是。”

“为什么?”

黄允顿了下,嘴唇动了动:“自从你们调查三年前那事后,我便一直暗中寻机会跟着你们。虽然大部分时候我都听不到你们调查时都说了什么,但是根据你们前往的地点和所见的人,大致推测与此案有关的都有谁。而写信给他们,便是用来确定一下,他们心中对许修竹的死是否心虚。”

沈时砚又问道:“你既然如此想查明三年前的真相,又为何等了三年之久?时间越长,查证越难,这个浅显易懂的事实黄郎君会不清楚?”

顾九困惑地蹙起眉。

对啊,黄允为何拖了这么久呢?

黄允唇色苍白,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沈时砚轻声道,“对了,本王忘记告诉你,钟景云并没有死。”

黄允神色倦怠:“可惜了。”

沈时砚笑了笑:“黄郎君好像并不意外啊。”

黄允偏过头:“他死没死都会受到应有的报应,于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沈时砚敛了笑意,语气淡淡:“黄允,你可要想清楚了,一但认罪,再想翻案可就难了。”

黄允轻声道:“我无悔。”

……

出了西狱,楚安先一步离开,顾九连忙赶上:“楚怀瑾,你干什么去?”

楚安垂下眼:“去查验黄允所说的话是否存伪。”

停顿了会儿,他抬眼看向沈时砚,艰难地动了动唇:“王爷,你刚才并没有让黄允签字画押,是不是也认为他并非是杀死周志恒的凶手?并非真的想要谋杀钟景云?”

沈时砚没有接话,只一笑:“你若是想去,便去吧。”

楚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顾九着急道:“王爷,你真让他去?”

沈时砚不答反问:“如果今日之事换到怀瑾身上,即使证据确凿,他也认罪,你会像怀瑾现在这般吗?不到最后一秒,绝不相信他是凶手。”

顾九没有犹豫:“会。”

沈时砚眉眼缓缓舒展,温声道:“那不就成了?”

顾九也不由笑了下,连忙跟上去,挥手道:“王爷,我去帮他。”

……

顾九和楚安两人根据黄允说的话,先来到了林时马车受惊的曲院街。

他们拿着黄允的画像,从高世恒私宅附近,开始挨家挨户地问起,本来都已经做好走完一条街的准备了,不曾想问到第三次时竟有人给了答复。

那是一家开在曲院街的肉饼铺,摊主是位年过半百的婆婆。

老妇眯着眼睛瞧了画像半响,恍然道:“他啊,见过见过。他前些日子晚上来我这里买饼,却粗心地多给了三个铜板,我叫住他,他也不应,比我这个老太婆的耳朵还要不好使。”

末了,老妇问道:“你们可是他的朋友?”

说着,就掏出三个铜板硬塞到顾九手里,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亏心的买卖决不能做之类的话。

顾九哭笑不得,只得说好,然后又用自己的钱买了几个肉饼,分给楚安,两人边吃边赶往钟府。

同样地,他们仍是毫不费力地便得到了和肉饼铺婆婆相同的答案。

这次是在钟府旁对面的一家茶坊。

茶坊掌柜道:“见过啊,就前几天。这位郎君从我家店铺刚开门,便来了,一直坐在二楼凭栏处,点了茶点也不吃,属实奇怪的很。”

两人跟着茶坊掌柜来到黄允之前坐的位置,往楼下轻轻一瞥,就能将钟府大门前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顾九问道:“掌柜的,你可还记得是哪一天的事情?”

“这我就记不清了,”茶坊掌柜想了想,“不过那位郎君是待到巳时之后才离开的。”

巳时。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

莫非是王爷传钟景云和黄允去府衙问话的那天?

楚安低声道:“那日黄允比钟景云来得要晚些。”

而且当时流衡跟着钟景云回钟府后,听到其家仆说那信是在钟景云刚离府不久发现的。

顾九忖了忖。

这样的话,时间便对得上了。

黄允在此一直等到钟景云出府,然后离开茶坊,将书信塞到钟府的大门里,紧接着便也跟着前往府衙。

越往下查,楚安心情越沉重。无一例外,凡他们查到的地方,都有黄允的身影。

楚安不死心,还要继续再查,顾九这次却拦住了他。

楚安不好意思道:“你回去休息罢,我自己来就好。”

顾九锤了楚安一拳,不悦道:“说什么废话呢。”

她微微蹙起眉,眸色肃然:“楚怀瑾,我有点相信你的坚持是对的了。”

楚安猛地瞪大眼睛,激动道:“你……你再说一遍。”

顾九懒得理他,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太巧了。”

她若有所思道:“黄允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那里的人留下记忆点。”

这些记忆点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却足够让人记上几日,若时间再久些,估计那些人就该忘得差不多了。

如果是只是一两处有这种情况,倒还正常。可她和楚安所查的每个地方,皆是如此,就实在令人生疑了。

顾九抿了抿唇,正色道:“假如来日公堂审判,我们把今日所发现的种种尽数呈上公堂,黄允还有翻身的余地吗?”

楚安缓缓摇头,苦笑道:“那时候,就不是铁证如山了,而是压住齐天大圣的五指山。”

“没错,”顾九认真道,“且往后时间一长,若是有人发现异常之处,再想替黄允翻案,远比现在我们查许薛明一案可难太多了。”

如果她和楚安今日没拿着黄允的画像前来查验此事,时间一长,这些目击者很快便会把黄允忘掉。但现在他俩来查了此事,就必定会把这个记忆在目击者脑海里加深。待未来某日,有人重新询问起此事,他们要是还能想起来,第一个记起的人绝对是黄允。

顾九眸色沉了沉,低声喃喃:“加强某一段记忆的同时,也会遗忘掉某些记忆。”

她看一眼楚安,见他有些茫然,索性举了一个例子:“假如你是那个卖肉饼的婆婆,当天有两个人去过曲院街,一个人可能从你那里买了一张饼,也可能只是从你摊位前路过,又或者干了一些别的事情。而另一个人不但买了你一张饼,而且还给多了钱。试想一下,过了几天后,你还能想起这两个人吗?”

楚安想了会儿,方才道:“第一个人因为你没说明他的行为到底是如何,所以我不确定。但我若是见过他的脸,可能会再认出来。不过第二个人我一定记得。”

顾九又道:“也就是说,我若是拿着第二个人的画像前来询问你前些天有没有见过他,你给的答案肯定是见过。”

楚安点点头。

顾九道:“那如果又过了些时日,我拿着两个人的画像来找你,你觉得你认出谁的可能性大些?”

楚安不假思索道:“肯定是第二个。”

顾九打了一个响指:“这就是我想说的。”

“如果你的坚持是对的,那便存在一个除黄允以外的人,也走过我们如今调查的路线。只不过,被黄允刻意制造出的记忆点抹杀了,或者说淡化了。”

“哪怕待他日我们察觉出疑点,再来调查这件事,这些人所能回忆起的大概只有黄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