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天骤然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

细雪儿软绵绵的, 被寒风卷着落在没有枝叶的柿子树上;红红的柿子果实不大,却沉甸甸的,压弯了褐色的枝头, 从蜿蜒的屋檐下伸出一角, 缀在迂回的廊下。

阳光穿过嶙峋的树枝,洒在林氏高高挽起的妇人髻上。

她背着光, 隐匿在柔和的光晕里,让人看不太真切。这样恍惚的距离, 似乎遥遥不可及, 又似轻轻一拥,便落了苏吟儿这些年的念想。

爹爹曾说, 他爱的娘亲年轻时是京城第一美人, 不仅样貌好,还颇有才识, 琴棋书画样样不拉,比他这个大老粗不知强上多少。

幸得苏吟儿随了她娘,肤白貌美心思细, 是个眉眼和娘亲分外相似的娇娃娃。

苏吟儿缓缓垂下浓密的长睫,大抵猜到了林氏同父亲的关系。那呼之欲出的答案被她深埋在心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笑道。

“这首词是苏蛮苏副将的爱人所作。”

苏吟儿说她自小长在漠北,苏副将待她很是要好。弥留之际,将这首词交于她,让她务必寻到他的爱人。

林氏的身子狠狠一震,软在玲珑椅上, 似是陷入遥远的回忆。片刻后, 她捏着绣满金色牡丹花的绢子, 捂住发疼的心口,默不作声落了许久的泪。

她缓缓唱起诗词的后两句。

苏吟儿赶紧别过头,慌慌张张地拭去眼角的热泪。

是她了,就是她了。

苏吟儿忽地明白,为何爹爹深爱着娘亲,却甚少提及,更不许苏吟儿寻娘亲,甚至不惜和苏家一刀两断,也要隐藏女儿苏吟儿的存在。

这般关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认的。

苏吟儿徐徐走向林氏,执起对方的手,安慰道:“夫人莫要太过伤心,能得一人这些年的挂记,也是极好的。”

林氏愈发的泣不成声了,只拥着苏吟儿不断地哭泣,说造化弄人,是她对不起苏副将,是她负了苏副将。

她艰难地开口,似是不忍。

“他......最后可有说些什么?”

说了什么?

苏吟儿想起那一幕,火辣辣的心尖尖格外地疼。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后,夕阳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蔓延。火红色的余晖下,一匹老马迎着落日缓缓走来,背上拖着残留着一口气的爹爹。

老马识途,黄昏归家。

爹爹满是鲜血的手颤抖着抚摸苏吟儿的头,说,闺女,别哭,爹爹很高兴,爹爹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在战场上趟过热血的男子,深一句浅一句唱起了不着调的词,将苏吟儿的手交到陆满庭的掌心,直到陆满庭点头,应下会照顾苏吟儿一生一世的承诺,这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才笑着闭上了眼。

苏吟儿:“他什么也没说,就是不断唱起这首词,唱了好多遍。”

林氏紧紧地搂住苏吟儿,两人抱作一团,哭成了泪人儿。哭着哭着,却笑了。

林氏抹了把眼泪,“让贵妃娘娘见笑了,陈年往事不该拿出来叨扰贵妃。”她细细地瞧了会苏吟儿,几番挣扎后,终是没忍住,问道,“敢问贵妃娘娘同苏副将是何关系?”

苏吟儿小巧的鼻翼更酸涩了。

娘亲已嫁做他人妇,有和睦的家庭、乖顺的子女,她不该打搅的。

苏吟儿给林氏倒了盏茶,掩下落寞。

“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就是邻里,得了他很多照顾。”

林氏先是一怔,似不太愿意相信,可终究没再多问,拍拍苏吟儿的手,感慨道。

“贵妃娘娘性子好,是个讨喜的,难怪苏副将喜爱,民妇也觉得和娘娘甚是投缘。”

两人相拥着说了不少的体己话。

苏家在京城虽是大户,但和朝中旁枝错节的复杂关系比起来,委实算不得什么。

林氏:“明日郊外祭祖,听说最近常有难民捣乱,娘娘到了郊外还得多加小心。我们在朝中没有其他的势力,唯有贵妃可以仰仗,小女儿就拜托您了。”

算起来,苏婕妤不仅是苏吟儿的堂妹,还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苏吟儿怎么着也不会委屈着的。

最近难民的事闹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说起来也是个怪事,没听说哪个偏远之地闹饥荒,怎地突然多了许多难民?

这些难民进了城,抢些粮食便罢了,见着富家子女竟毛毛躁躁的、动手动脚的,惹得稍有姿色的女子都不敢出门了。

苏吟儿应下,本有意留林氏一起用午膳,奈何林氏说不便叨扰,执意要回府。

苏吟儿只好许了。

“苏夫人若是有空,可以常来......常来宫里看望妹妹。”

顺带看看她。

林氏笑笑,挽着苏婕妤的手离去。许是有心事,离去的时候好几次回头,哀伤的目光恰好落在苏吟儿的眉眼上。

*

初三的宫里是热闹的,除了许各宫娘娘见娘家人,还请来了京城的戏班子入宫唱戏曲、演皮影戏,难得的一派喜庆欢笑。

蜿蜒的廊下,陆满庭着一身深紫色的缎面锦袍,脚踩黑色赤金靴,和同僚们从养心殿出来。正午的阳光很浓,飘飞的白雪落在绘着白莲的灯盏上,打湿了脚下的青石板路。

戏园子里唱的正欢,陆满庭驻足停下,侧头望向斜对面的高台。

红色的高台上,青衣和花旦着鲜艳华丽的服饰,唱着你侬我侬的柔情蜜意。长袖起伏间,痴痴相望,惹得台下的妃嫔们娇羞连连。

老皇帝还宿醉着,躲在异域美人的温柔乡里,起不来。

有同僚瞧出了陆满庭的心思,笑道:“安国君也喜欢听戏?那儿高处有几个位置,我们不妨也去凑个热闹?”

斜对面的二楼回廊处,有一处雅座,视野极好,正好能瞧见戏台子上的动静。

雅座上设了避风的帷幔、点了淡淡的香薰、放了驱寒的暖炉,大冬天的,呆在里面也不会觉得冷。

陆满庭眸色深深,修长的食指捻了捻栏杆上的细雪。

雪软得很,似极了吟儿莹润如脂的肌肤,在他粗粝的指腹间软成一滩水。

他忽地来了兴致。

侧头,看向同僚,冰冷地不像话。

“难民的事有消息了?”

同僚们立即摆手散去:“属下这就去查!”

陆满庭冷冷地回眸,撩开衣摆径直走向二楼的雅座。他勾了勾唇,唇角渗着好看的弧度,对一旁的风离交待。

“去请夫人过来听戏。”

*

景阳宫里,侍女洋桃兴冲冲地从殿外跑进来,跑到苏吟儿跟前,欣喜道。

“夫人,安国君请您过去听戏呢!您穿哪件衣裳?吊珍珠流苏的荷花袄还是绘着牡丹花的红色斗篷?”

洋桃去衣柜里取来两件华贵的衣裳,大喇喇地抱在怀里,抱不动,让清秋帮忙拿着,省得落在地上弄脏了。

洋桃笑着比划,催促着苏吟儿赶紧选,就差把衣裳套在苏吟儿身上,拖着她去见主子了。

苏吟儿斜坐在贵妃塌上,就着窗外的日光翻着绘本。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没有抬眸看兴奋的洋桃,如葱的玉指又翻了一页。

洋桃凑过来,一手挡住苏吟儿的绘本:“夫人!”

苏吟儿也不恼,索性翻了个身,背对洋桃,又拉过暖暖的狐裘盖在纤细的腰侧,玉璧枕在头下,闭上了眼睛。

洋桃瞧了眼天色,“夫人,这才刚过晌午,您起床没多久呢,怎地又想睡了?”

苏吟儿淡淡地“嗯”了一声,“困,累得慌。”

洋桃嘟了嘟嘴,瞧了瞧清秋,似在问她知不知道夫人发生了何事,为何对主子的邀约都提不起兴致。清秋耸肩,摇摇头。

洋桃想了想,绕至苏吟儿跟前,念道:“夫人,宫里的戏曲您还没听过吧?各宫妃嫔都去了,可热闹着呢!您这会儿要是去呀,没位置呢!”

苏吟儿长睫轻眨,纯真的眸子里流转着稚嫩的青色。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少女祈盼,让洋桃说得更欢了。

“不过呀,安国君给您留了处位置极好的地,还备了您最喜欢吃的果脯和甜点,还有暖暖的炭火......”

“洋桃,”苏吟儿打断她,璀璨的眸子如同一闪而过的流星,瞬间暗淡了,失了光彩。她执着地强调,“我不去,不想去。”

洋桃蹙着眉,呆愣愣地半蹲在苏吟儿跟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吟儿笑了,起身整理一番衣裳,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挑了件素色点的斗篷披上。

“听说华阳宫的后面有一处桃花庵,我去那儿走走。”

桃花庵位置很偏,位于冷宫的背后,各宫娘娘鲜少踏足;里面供奉着各式菩萨,是低等的宫女们时常去祈福的地方。

苏吟儿时常听伺候的小宫女们提及。

她的心乱得很,想拜拜菩萨。

*

绕过冰冷的长廊、穿过几座假山和一片荒芜的凉亭,入目是烧成废墟的残败的小院子。

苏吟儿记得这里,初一那日,陆哥哥带着她到此祭拜过他的生母。

那漫着泥水的雪地里,残留着一大一小两个脚印,深深浅浅,是他们来过的证明。

苏吟儿的头晕得厉害,忽地喘不过气,踉跄着险些摔着,慌忙扶住身侧的洋桃,指了指边上的路:“我们走另一侧。”

洋桃和清秋相视一眼,拧着眉梢问苏吟儿:“夫人,您是不是不舒服?外边天寒,不如奴婢陪您回去?”

苏吟儿抚了抚乱颤的心口,摇头。

“就快到了。”

没走几步,一座红墙绿瓦的院落掩映在荒凉的山脚下。

满山坡的桃花树,光秃秃的,没有枝叶没有花骨朵,唯有白茫茫的雪覆了一层又一层。

院落不大,应是有些年头没有修葺,墙皮剥落地厉害,露出墙角斑驳的黄土和随意堆砌的杂石。

正门口,“桃花庵”三个鎏金大字已失了昔日的光彩,就剩下不到一半的镀金。

寂静的庭院里,空无一人。

悲凉的冷风袭来,灌进脖子里,苏吟儿冻得一缩,烦躁的心却平静了许多。

她提起裙摆,抬脚跨过门槛。

“你们两个就在这等我,别跟来。”

洋桃不同意:“夫人,这里阴森森的,奴婢不放心您一个人进去。”

苏吟儿已跨进庭院,正色道,“佛门之地,庄严肃穆,休得胡说。”

洋桃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清秋止住了。

庭院的正中间有一口褐色的水缸,很大,足足需要好几个男子合抱;水缸的中间用一方弯曲的木条隔开,塑成八卦形。

水主乾坤、八卦锁天,这是佛家进门之地时常摆放的风水之物。

苏吟儿站在水缸旁,看清水里的倒影。

蔚蓝色的天,浮云朵朵,随着乍起的寒风**漾出层层涟漪。一只乌黑的老鸦从苍凉的天际飞过,停在距离苏吟儿最远的水缸边沿上,低下头,啄食缸里的水。

苏吟儿沉沉叹气。

忽地,一道沙哑的声音从正前方的门后传来——“贵妃娘娘为了何事忧心?”

朱红色的木门从里被推开,一个穿着青色麻衣的老么么缓缓走出来,她背后的佛像很是高大,遮住她头顶并不明亮的光影。

老么么的腿脚不是很利索,走路的时候很慢;她戴着顶破旧的毡帽,身上的青衫洗得发白,唯有枯槁的双手残留着岁月留下的痕迹。

......这不是初一那日,和陆哥哥祭祀的时候遇见过的老么么么?

苏吟儿静静地站在原处,不知为何,委屈似泛滥的洪水,肆无忌惮地倾泻。她不认识这位老么么,却潜意识里清楚,老么么对她并无恶意。

她咬着红润的双唇,捏着被揉变了形的绢子,低垂着头。那红肿的美目,空洞洞的落着泪,一颗又一颗,软了人心。

老么么叹一口气,用力剁了一脚。

“定是那小子欺负你了,是么?”

*

戏园子里,陆满庭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悠闲地把玩掌中的三颗玉核桃。

袅袅热气从金色的炉顶上徐徐升起,他斜一眼景阳宫的方向,端起一碗热茶,吹了吹。

“将炭火烧旺些。”

“是!”

伺候的小太监应下,随即端来两盆新的炭火。冷风拂过,噼里啪啦的炭火烧得快,先前还不甚暖和的一方之地,热烘烘的。

有小太监不懂事,伸手去撩挡风的帘幔,刚开了一条缝,被陆满庭瞪了一眼,立即收手了。

陆满庭敞开了些衣襟,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和滚动的喉结,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

风离从外头进来,带来一身的寒意。

“启禀安国君,夫人......用过午膳,有些困,睡下了,说她不来了。”

陆满庭眸光微顿,不解地看向帘外正浓的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