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建兴的姜佩兮有些忙碌, 她最近写了许多封信。

光往娄县便寄了六封,四封写给常夫人,托她多照料些吉祥。

两封写给吉祥, 告诉她在常氏不用拘束,想吃想玩尽着性子来。

一切花销都由她和周朔负担, 不用不好意思。

又关照她,倘若不想留在娄县, 便和阿商说一声, 她们一起来建兴。

姜佩兮没把吉祥带来建兴, 是出于多方面考量。

率先是吉祥舍不得小伙伴, 不想和常忆分开。

其次周朔觉得吉祥到这儿不比娄县自在,建兴会孤立这个贫苦出身的女孩。

而姜佩兮顾虑的是建兴本身不安定。

谁也不知道暴动将发生在何时,是否会殃及无辜的孩子。

危机四伏的建兴,躲在暗处的幕后黑手。

吉祥过来,姜佩兮未必能护住她。

若是因不舍分别而带在身边,反害了她也太得不偿失。

姜佩兮给郑茵写信时觉得很生涩, 完全无从下笔,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

在前世的记忆里,姜佩兮十一年未见过郑茵, 两人也没有任何信件往来。

哪怕就只算今生,她们也隔着四年的各不相干。

提笔的姜佩兮犹豫许久, 才迟缓落字:

[见字如晤, 卿卿阿茵……]

信开头后, 姜佩兮仿佛看到了郑茵,她们再次亲切起来。

年少的她们于夜晚坐在床铺上, 碎碎念念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无关世家,无关权欲, 无关长大后如此多的无可奈何。

今年的并蒂花开了几朵,最近院子里常落什么鸟,今日的什么点心合口。

哪家的贵子出了丑,谁家的贵女生得好看。

一边写,姜佩兮眼前一边浮现与郑茵相处的点点滴滴。

郑茵于她而言,是和阿姐一样的存在。

她们虽没有血脉的羁绊,却胜似亲姐妹。

就这么东一笔、西一笔地写,等砚台里的墨用干后,姜佩兮才发觉自己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

停下笔,回看写过的内容。

姜佩兮觉得自己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几乎全是废话。

可若是让她重新誊写一遍,删去那些无意义的废话,姜佩兮又觉得没一句能删。

最终她就将这写好的十几页整理好,叠进信封,预备寄往京都。

写完寄给郑茵的信,姜佩兮准备给裴岫也写一封。她想劝他停下暴虐的行为,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可她心里又不太敢,怕冒失地干涉后引得裴岫发怒。

于是只好写些询问安康的内容。

问候在阳翟颐养的裴姜夫人,再问他的修行如何,最后提那么几句爱民恤民。

信都写好后,姜佩兮唤来她陪嫁里如今顶替了刘承职位的刘恩。

刘承和刘恩好像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又同时被姜王夫人送给她。姜佩兮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因果。

母亲送给她的大量死士里,姜佩兮没记住几个人的脸,而能让她记住姓名的,只有刘承。

前世刘承死后,病重的姜佩兮不再有精力继续见这些死士,勘查他们的能力,再给他们分派任务。

故而只能让他们留守在庄户里,白白浪费这些忠诚的势力。

而今的姜佩兮年轻健康,富有精力,这些死士她当然会任用起来,挑出堪用者。

姜佩兮虽从未与刘恩接触过,但她毫不担心刘恩会背叛自己。

或者可以说是,姜佩兮笃定不会有任何死士背叛她。

她陪嫁的仆役,庄户的管事会背叛,甚至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的阿青也会背叛。

可死士永远不会背叛他的主人。

世家挑选死士极为严苛,他们无父无母,无亲无友。

生前无顾虑,死后无羁绊。

为主子奉献一生,就是他们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

没有人是单独存活的。每个人背后都有亲族,都有无数血脉联系下的族人,无人不被捆缚于此间。

除了死士。

世家训练出的死士,是极为好用的工具。

这些工具绝不会生出二心,有叛逃的想法,更没有任何叛逃的路可走。

世家与地方,主家与旁支,为追逐权力互相倾轧,为利益撕破脸皮,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可假若有死士叛逃,无论世家间曾经有何种深仇大恨,他们都会暂搁矛盾,联合起来对叛徒展开绞杀。

九洲不允许任何工具生出自我意识。

叛逃的死士一定会死,被唾弃,被否认终身存在的意义。而忠诚的死士,为主牺牲的他们将获得名誉上的无尽赞美。

世家在挑选哪些人作为死士培养时,就决定了他们终身无法背叛的命运。

死士在此间无牵无挂,没有人能策反他们。

而仆役因有父母亲人,他们的忠诚便难以估量。

前世最后的时光里,姜佩兮陪嫁的仆役为了维护姜氏、为了维护阿姐的名誉与利益而背弃她。

他们或许因留在江陵的家人而不得已为之。

或许阿青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为她年事已高的祖父母,她年幼无知的幼弟。

在承受着身体逐渐崩溃的绝望中,姜佩兮一遍遍给背弃她的人们寻找理由。

他们都是不得已的。

他们的生命里不止有主子,更该有血浓于水的家人。

愈渐病重的日子里,姜佩兮把自己从不恨劝到不怨。

重生以来,她也从未想过报复处罚这些不忠的仆役。

姜佩兮不会责罚他们,却也不会再相信他们。

阿青已经给她写了很多封信,恳求回到她的身边。

可姜佩兮一直不答应,甚至没写过回信。

她沉默着看阿青的信,然后把信件压到书籍底下,装作未曾收到那些信件。

如今返回建兴的姜佩兮,再次收到阿青恳求的信件。

这次她提笔写了信,却还是没同意阿青回来。

说到底,姜佩兮良善却也刻薄。

她不会给人改过的机会,允许背叛她的人继续留在身边。

阿青虽在姜佩兮的心中有不忠的污点,可她管理办事的能力一直很好。

姜佩兮便只令阿青管好庄户,吩咐她需要注意的细节。除此之外再不多言。

姜佩兮将写好的各种信件交给刘恩。

由刘恩将其派送到它们各自该去的地方。

处理完远处的事,姜佩兮默默梳理建兴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周朔的母亲将在今年六月抵达建兴,和周朔发生争执后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七月份的时候,周朔被派去建兴山下的各处学堂开展视察。

随着前任周氏主君的逝世,建兴名声好转。

当初强行给地方分派名额,要求他们必须送上多少学生的建兴学府,如今已容纳不下那么多的学生。

山下又兴建了许多学堂。

尽管姜佩兮不喜欢周氏的行为作风,但在广开学府,无偿给地方子弟提供食宿,教授学问这方面,周氏无可挑剔。

视察建兴各处学堂,大概是周朔难得能接到的轻松差事,那也是前世里他唯一一次因办差把她带离周氏。

在周朔走过各个学堂时,姜佩兮看着朗声念书的学子们止步不前。

学子们衣着齐整,穿着统一的制服,可衣服上或多或少都打着补丁。

姜佩兮在那第一次意识到,哪怕就是世家内部也有着极大的贫富之差。

彼时的姜佩兮在窗外看着那些目光明亮,对未来有着无尽期待的少年们。

周朔走到她身边。

“你少时在建兴读书也和他们一样吗?”姜佩兮问丈夫。

周朔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学子好一会,才慢声道:“我没有他们这么认真。”

她和周朔在建兴山下晃**了一个月。

白日他们走过学堂,夜幕后周朔带她逛人声鼎沸的夜市。

学堂休沐的日子里,他们还去了建兴香火最旺盛的法华寺。

姜佩兮就是在那里于佛前稽首,祈求传闻中最为灵验、最为仁慈的佛像保佑周朔“平安如意,长命百岁”。

他们还在雨后的街头巧遇周朔的师母。

周朔拜访了他少时的恩师,姜佩兮尝了师母自酿的果酒,最后醉晕晕地告别他们朴素而温馨的小院。

视察建兴学堂的差事简单且轻松,周朔硬是在山下磨蹭了一个月才返回。

她和周朔前世十年的婚姻里,在建兴山下的那段日子最为和睦。

可回去没几日后,周朔母亲于临沅亡故的消息传到建兴。周朔自那后便一直郁郁,心绪明显低落。

姜佩兮试图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在一次闲暇的傍晚,他们走在秋桂之下。姜佩兮嫌弃他们建兴的桂花过于浓郁,香气让人觉得发齁。

周朔看着枝叶间攒簇的团团桂花,淡声道:“确实不好。它开的太多了,不懂得相较于歇斯底里的炙热,虚与委蛇的漠然才能留份体面。”

姜佩兮奇怪地看向他,她在说桂花,他扯什么大道理呢?

她没能知道周朔那句话背后的隐喻。

他当晚就接到调令,离开建兴去地方,等再回来时已将近年关。

他们的和睦与矛盾,都在长久的分别下被淡化忘却。

往事让姜佩兮倍感唏嘘,前世里她和周朔的关系有起有浮,每每有心结后,周朔就会接到外派的调令。

那些调派总是那么巧合,以至于姜佩兮怀疑周朔就是这么故意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