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翟的信到时, 秦斓和她五岁的女儿周杏正做客梧桐院。
善儿已经能由人扶着走路,开始了驯化短腿的漫漫征途。
周杏很稀奇这个幼儿,搀着善儿拉他走路。
秦斓很担心女儿手上没轻重, 把孩子给拉摔了,便不断关照着:“杏儿慢些, 弟弟走得慢。”
信是易谋亲自送来的。
易谋和易持都自幼跟着裴岫,深受他的信赖。
又因裴岫自己懒得动, 许多世家间的交涉, 他都是自己写好信, 就丢给易持或易谋让他们去传达自己的意思。
姜佩兮没想到裴岫居然让易谋来送信。
她心里不由发虚, 别是裴岫察觉到她的僭越,写了信来骂她吧?
担忧地拆开裴氏的信封,姜佩兮没看到骂自己的话。甚至信上只有三个字。
[知道了。]
孤鹤般峻峭的字一如往昔,笔划间的清俊孤傲快要溢出来。
裴岫的字极具审美价值。
听闻民间的文人清客对裴岫的字极为推崇,炒到了一字千金的价格。
姜佩兮听到这个行情时,便跟裴岫说:“表哥的字既然这么贵, 不如去做个卖字画的相公, 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卖字倒也罢了,什么纸都能写。”裴岫一本正经地接下她的话。
“卖画还是不必, 我那些朱砂石青,都是稀罕的, 万一他们买不起, 反要我折价可怎么好?你知道的, 我从不做赔本生意。”
裴岫这副仔细考量的模样,逗得姜佩兮止不住发笑, “那表哥什么时候摆摊卖字呢?”
“卖给你?”他挑起眼皮。
“表哥连我的钱也要挣吗?”
“那就送给你。”
“丹青也送给我吗?”她趁机得寸进尺。
“自己拿。”
姜佩兮私心里觉得裴岫的画比字好很多。
只可惜他的字会偶尔流出去,而极致精美的丹青仕女图完全就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姜佩兮觉得很可惜, 但裴岫不。
他不屑于世人的夸奖赞美,不拘泥于一切约定俗成的规矩。
“劳表姑娘牵挂,我们主君一切都好,老夫人也康健,只是时常念叨您,放心不下您。”易谋含着腰,对她极尽谦恭。
姜佩兮将目光从信上移开,“让祖母牵挂,是我的不是,等过段日子,我就去阳翟看祖母。”
“这该是老夫人今年听到最好的消息了。”易谋笑道,说着他又拿出个小册子,呈给姜佩兮。
“这里头记了主君差我给您带的东西。”
姜佩兮翻开看了看,裴岫送了些古玩孤本,还有杂七杂八的念珠手持。引起她好奇的是裴岫还送了个八宝葫芦。
“这葫芦是做什么用的?”她看向易谋。
“葫芦里装了长生丹,是玉阳真人新炼的,我们主君自己都没舍得吃呢。”
这句话出来后,姜佩兮沉默了好一会。
裴岫送她这个做什么?她又没有嗑药的癖好。
不过既然是礼物,还送上了门,就没有再退回的道理。
颔首接下裴氏的好意,姜佩兮请易谋去偏厅小坐,又让侍女准备回礼让他带回阳翟。
姜佩兮对所谓的长生丹只耳闻过,不曾亲眼见过。她有些好奇,便让侍女去礼物里取八宝葫芦。
长生丹捏在手里,姜佩兮仔细看了遍,没看出它和普通的药丸有什么区别。
最终兴致寥寥地把丹药塞回葫芦。
把善儿抱在怀里的秦斓看向姜佩兮,“裴主君待佩兮倒是很亲厚。”
“自小一起长大,表哥对我难免多照顾些。”
秦斓笑着逗弄着孩子,“善儿,你不仅有父母疼爱,还有个疼你的表舅呢。”
姜佩兮失笑:“还没见过呢,表哥未必会喜欢他。”
“怎么会不喜欢?不喜欢会送孩子长命锁?”
亲生父母不能送孩子长命锁,只能由别的亲近长辈赠与。秦斓见孩子脖间挂着长命锁,便笃定是裴主君所赠。
“不是他送的。那长命锁是常夫人送的。”姜佩兮解释道。
刚刚面上还是笑的秦斓神情僵住。
“哪个常氏?”她问。
“娄县常氏。”
这句落地后,秦斓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姜佩兮察觉出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吗?”
“没、没。”秦斓收回目光,“只是没想到周司簿和常氏关系……”
她话没说完,自己断了声。
想来也是应该,毕竟周司簿是常氏的血脉。
就算他母亲和常氏闹得难堪和离,也不耽误常主君是周司簿亲爹。他们的关系是该缓和。
只是后母给原夫人的孙子送长命锁。
听起来怪尴尬的。
“他和常氏什么关系?”
秦斓听到有人问,她诧异抬眼看到面色隐隐泛上冷意的姜佩兮。
几乎是立刻的,秦斓心道不好。
对方这么问,显然是不知道周司簿和常氏的关系。
她多嘴了。
秦斓试图用打哈哈把这个话题带过去:“没什么关系,就先前曾有一点小矛盾,没什么干系的。”
她在撒谎。姜佩兮一听就知道。
假若不是她去了治寿,在那见到了常夫人和常忆,姜佩兮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娄县常氏这种小世家。
秦斓出身温谭秦氏,是效忠周氏的四家之一。
秦氏在九洲也算举足轻重的大家,主家嫡女出身的秦斓怎么可能凭空知道娄县常氏这种在犄角旮旯里的世家?
“你不说,我就不会去查吗?”姜佩兮冷笑。
秦斓心里直后悔,她怎么就话这么多?
“周司簿的母亲曾与常氏有段姻缘。”
“与谁有段姻缘?”姜佩兮心里已清楚了七八分。
“娄县的常主君。”
果不其然听到预料之中的答案。
深吸一口气的姜佩兮端起旁边的茶盏慢慢抿了口茶,想要暂且按住心中翻涌的怒火。
清涩的苦味在嘴中蔓延。
周朔,他可真是了不起。姜佩兮想。
姜佩兮又喝了口茶,不断冲击思绪的怒意让她茶盏都没端稳,翻了些茶水在身上。
青碧的茶水染上纯白的制服。
“嘭”的一声,姜佩兮把茶盏搁到桌上。
怒意过甚的她起身后腿脚无力,勉强维持着最后那一星半点的体面。
姜佩兮看向秦夫人扯起笑:“烦请帮我照顾会善儿,我有些事。”
秦斓心中不安,她抱着善儿起身:“周司簿也不是有意瞒你。只是当初他母亲与常氏断绝了关系,司簿也不好再和常氏多来往。”
姜佩兮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生气过,甚至可以说她从没这么生气过。
气得她手脚无力,眼前发花,神思都浑噩起来。
“没事、没事。”姜佩兮说。
不知是在安慰秦斓,还是在欺骗自己。
“我不去找他,也不会和他吵。秦夫人不用担心,他不会怪你。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秦斓上前两步满是关切。姜佩兮的面色极差,脸上几乎已经没有血色。
“佩兮,我让人去请大夫,你现在状态很不好。”
扶着桌沿的姜佩兮摇头,“不用,秦夫人帮我照看会孩子。我想先静静。”
“好,你别气,先自己缓缓。若不行,还是请大夫,知道吗?”秦斓抬手示意侍女来扶人。
不放心的秦斓送她出门,“你先静静。我就在这儿,有事喊我。我会好好照看善儿,你放心。”
孩子似乎发觉气氛的压抑,啊呀着叫起来,伸手要母亲抱。
姜佩兮只瞥他一眼,便转开眼。
她现在不想看到他,更勿论说去抱他。
被侍女搀扶着,姜佩兮终于在内室坐下。
她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自己一个人在屋里。
周朔是常恪。
但他不是常氏子。
姜佩兮记得,前世周朔和他母亲发生争执时,周朔母亲说:“你父亲故去这么多年……”
周兴月也和她说过,周朔是自幼丧父。
常主君现在还好好活着呢,他不可能是周朔的父亲。
再结合周朔自己说过的,他父母很相爱,甚至至死不渝。
周朔的真实身份已经很明显。
他是私生子。
私生子。
姜佩兮头疼得眼前发昏,喉间也像是被什么顶住,气都快喘不上来。
靠向凭几,姜佩兮用手抵住前额,试图按住它传出的阵阵刺痛。
周朔写给她的婚书,姜佩兮只扫过一眼,就丢到一旁去了。
如今她也不知道那份婚书在哪里。
当初是姜氏给她定下这门婚事,从始至终无人问她愿不愿意。
姜佩兮对此心生不满,周朔这个名字她又从没听说过,心中便全是怨忿不平。
这婚书她当初只看了一眼,里头的字句是什么压根不记得。
而对于此刻的姜佩兮而言,那一眼是十几年前的一眼,她连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尽管姜佩兮不知道婚书究竟写了什么,但她知道婚书一定不会写什么。
一定不会写周朔是私生子。
私生子。
这个词再次滚过姜佩兮的心头。
终于她没能忍住翻涌的胃,一下吐了出来。
喝过的茶水,零星吃的点心,被全数吐出。
胃里的东西被吐了个干净,姜佩兮吐得嘴里发苦,可却还是不断干呕。
在宁安怀善儿时的妊娠反应,再加上水土不服,姜佩兮吐得最严重的一次也没吐成这样。
当初她吐的时候,周围是一圈担忧她的人。
而此刻她吐得眼泪不止,恶心不断,却无一人知晓。
今昔的对比,让姜佩兮觉得可笑。
她一边笑,一边又被翻上来的恶心逼得不断干呕。
周氏骗婚。
他们骗婚。
周朔伙着他们建兴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起骗她。
他不是骗她几天,几月,几年。
他骗了她一辈子。
上辈子她到死,周朔都没和她坦白自己的身世。
今生和前世有何不同吗?姜佩兮问自己。
今生里她和周朔有过的和睦温馨,难道前世没有吗?
甚至前世的他们一起经历的更多,更信任对方。
可那又怎么样,周朔不还是瞒了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