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姿矫健的女孩策马时轻灵且有力, 若一阵风卷向来接她的长辈。

吉祥利身从马背上跳下,手里的弓箭都来不及放好,便奔向美丽温柔的贵夫人:“我得了第二!”

被养得白净的女孩, 在畋猎这几日又晒黑许多,显出健美的姿态。

汗水浸湿的额发沾在满是明朗与朝气的脸上。

极为灿烂的笑, 冲淡姜佩兮心头的压抑。

用绢帕擦去吉祥脸颊的汗湿,她笑着回应:“好厉害。”

吉祥又看向一旁沉默的贵人, 眼中期待。

“是的, 很不错。”周朔也做出回应。

常忆领着五六个骄子策马而来。

她长发高束, 装扮干练, 一点不见平日的闲散懒怠。操控缰绳控制马速,她来到长兄嫂的面前:“见过夫人。”

骄子们也跟着常忆问礼,尽管他们不知这两人是何身份,但跟着常三姑娘行礼总没错。

盛阳下的少年无不英姿飒爽,满是意气风发。

姜佩兮向他们颔首回礼。

有少年笑道:“吉祥你猎了那么多野禽,不如等等晚上的篝火?我也想借你的光, 尝尝野味。”

少年们都说是, 开口请吉祥留下。

顶着毒辣的日头,姜佩兮看着这些盛阳一般的少年们。

同一片天空, 同一块土地,同一段时间。

有的人潇洒恣意畅快畋猎, 计划着晚上的篝火夜宴。而有些人却披枷带锁, 像牲口一样被驱逐着走向亡命之路。

姜佩兮第一次如此鲜明甚至堪称赤|裸地看到, 世家繁荣昌盛下的累累枯骨。

表哥、阿姐,他们脚下是数不清的人命亡魂。

这个认知, 让被烈日照着的姜佩兮不寒而栗。

吉祥转头看向贵夫人,她神色凉凉, 显然没有留在这里的想法。

于是吉祥粲然一笑:“不啦,我要回家了。我打的那些野禽,就留给你们晚上篝火吃吧。”

他们坐上了归程的马车。

畋猎好几日的吉祥骤然放松下来,不由感到疲惫,行驶的马车虽平稳却也晃得她昏昏欲睡。

她勉强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

清甜的香气萦绕口鼻,吉祥茫然抬头看向端坐的贵夫人。

“困了吗?”贵夫人问她,又捏帕子拭过她的眼角。

“没。”迷糊的吉祥摇头。

贵夫人没信她的话,“困了就睡一会,等睡醒后,我们就到家了。”

“睡我怀里吧。”她说。

看着贵夫人张开的怀抱,吉祥忽地想起夫人把善儿弟弟抱在怀里,哄他睡觉的样子。

耐心、温柔,是独属于母亲的慈爱。

她已经没有母亲了。吉祥意识到。

而她的母亲也从没像贵夫人这般温柔过。阿娘总是很劳碌,不修边幅,又总对着阿爹哭哭啼啼,脸上有说不尽的苦楚。

吉祥扑向贵夫人的怀抱。

姜佩兮把吉祥揽到自己怀里,让她睡到腿上。

看她额上的碎发还潮着,便用绢帕慢慢擦去她的汗,“睡吧。等到家了,我就叫你。”

吉祥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放心地睡了。

姜佩兮低头看着这个长大不少的女孩,庆幸与惋惜同时在她心中纠缠。

吉祥是这样的优秀,庶民出身的她一点也不比世家子弟差。同样教育下,她比他们学得快,学得好。

她把吉祥带出了那方贫瘠的土地,让吉祥在自由的天空下自在生长。

她带走了吉祥,可也只带走了吉祥。

抚过吉祥沾在脸上的碎发,将其别到耳后。她该带走更多的人,姜佩兮想。

眼前又闪过被当成牲口一样驱逐的生民,枯瘦干瘪的孩子,快要干涸枯死的妇人。

她先前不该逃走的。姜佩兮想,她该把他们也带走,至少把无辜的孩子带走。

可谁不无辜呢?

不肯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是罪吗?

姜佩兮想吵架。

她想揪住裴岫的衣襟,痛骂他忘记先生教导过的仁善慈爱、秉政劳民。

他不是信奉黄老之术吗?这不正应该实行清静宽简之政吗?

为什么他又如此地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呢?

姜佩兮想不通。

表哥如此行径,真的有助于他积德修道,以至于长生成仙吗?

心中纷乱的思绪使她面色越发沉重。

一直静默的周朔,终于叹息着去握妻子的手,他低声道:“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

却和姜佩兮未言之于口的思绪对上,她看着面色沉静的丈夫,问道:“不能改变。就什么都不做吗?”

周朔被这一问噎住。

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的心血,会被手握实权的权贵轻易毁去。

这种做些什么,零零星星的修补,完全是无谓的挣扎。毫无意义。

可这些周朔并不能说,说出来只会显得他卑劣又懦弱。

他们余下的路途只剩静默。

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们远离了建兴,周朔刻意与周氏保持着距离。

治寿,让姜佩兮恍若以为它是世外桃源。

此次路途上的偶遇,让姜佩兮明白,世上是没有桃源的。

世家笼罩着整个九洲。

她与前世不同的抉择,已经改变了他人命途。

本该死在征和五年的刘承,如今死于天翮五年。或许会蹉跎在宁安,或许会被阿娜莎带去宛城的吉祥,现在被她带在身边。

本来绝不可能与世家沾上关系的徐盼儿,现在与周氏成就了姻缘。

重生以来的姜佩兮害得他人早亡,也在努力帮助别人。

那么如果她和周朔继续躲着,就躲在治寿,对世家的纷争充耳不闻。会发生什么呢?

姜佩兮转眸看向周朔。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诗集,沉默安静。

前世的周朔为周氏做了很多事。

他经常去地方,尽管姜佩兮不知道他去地方后具体做什么,但一定是利民救人的好事。

至少阜水的渠道就是证据。

阜水渠道修成,诚然对建兴有利,可那些饱受灾害的城镇农田也迎来了转机。

阜水的灾害非周朔一人能救,可若是因她的逃避而使灾地缺少助力,又牵连着在无法摸清的因果中害死灾地的生民。

她又该如何自处呢?姜佩兮问自己。

现在已是天翮六年的初夏,世家马上就要迎来动**与新的一轮洗牌。

今年年末,周三和秦斓的女儿将溺毙于池水之中。

明年初春,阜水渠道会修成,随后出事。等到秋天,周七将被调回建兴,同时与韩榆成婚。

而等到后年,秦斓鸩杀周兴月,周三周七兴起叛乱。天翮帝暴毙,镇南王挥兵北上,京都发生暴|乱。

拥立宋二的王桓崔,拥护宋六的裴姜郑,都是输家。

姜佩兮又想起在京都暴|乱中,被虐杀的郑茵。

郑茵幼时失恃失怙,叔父婶母接任秀荣后苛待她,孤女的日子很不好过。

后来她的舅父裴国公怜惜这个外甥女,把她接到阳翟生活。这一住就是八年。

八年后,刚刚及笄的郑茵进入京都参政,开启了她的争权之路。

郑茵全然不像个贵女。

她不矜持不端雅,常身着男装混到民间的市集里去,与无家可归的行乞之人喝酒赌牌。

裴岫对郑茵这样的行为全然鄙夷,他曾说:“出去别说你是在我阳翟长大的,我可不想丢这个人。”

郑茵讥笑回怼:“出去可别说你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也不想丢这个人。”

姜佩兮曾在郑茵一身酒气地邋遢倒在床铺上时,问她:“哪不能喝酒?为什么你非得出去和那些人喝?”

已经醉糊涂的郑茵把脸埋进被子,她嘴里的字词含含糊糊:

“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那一刻,姜佩兮才看到郑茵顽劣不恭与桀骜不驯外表下,对自身寄人篱下处境的窘迫与不安。

她心里很难过,伸手去拽郑茵,“起来,去沐浴,还要喝醒酒汤。不然明天够你受的。”

被她拽离床铺的郑茵,走路摇摇晃晃的,姜佩兮怕她摔着,便靠近去扶。

郑茵一把抱住她,把脸蹭到她的颈间:“姜姐姐,你和他们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阿茵,去沐浴。”

郑茵抱着她不撒手,嘀咕起醉话:“姜姐姐,喜欢你。好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姜佩兮无奈叹息,顺着拍她的背:“我也喜欢你。去沐浴吧,郑大郡君。”

“好的,小姜郡君。”

如今吉祥和常忆的关系已很好,常夫人每每见了都会感慨,觉得亲姐妹相处也不过如此了。

但姜佩兮觉得她和郑茵的关系,比吉祥和常忆间还要好很多。

前后两世,姜佩兮的脾气都不好,就算对着善儿,她也会克制不住脾气想发火。

可对上郑茵,她便什么脾气也没有,只有无尽的喜爱与心疼。

今生姜佩兮如此照顾吉祥,也是因为她像极了郑茵。

孤苦无依,倔强执拗,不甘落于人后,又鲜艳夺目,明朗自信。

只要一想起郑茵上辈子在凌迟的绝望中死去,姜佩兮便控制不住地心口绞痛。

六百六十七刀,是郑茵死时遭受的酷刑。

姜佩兮虽贵胄出身,却很难接受草菅人命的行为。更让她不耻并绝不可接受的,是虐杀。

而郑茵是被虐杀致死。

假若姜佩兮躲避良心的谴责,继续躲在治寿,不管不问世家之事,她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说服自己。

那么不管郑茵死活,她绝对做不到。郑茵的命是和姜佩兮自己生命一样的存在。

暖黄的烛火映在眼睛里,姜佩兮盯着火焰目不转睛。她在铜镜前坐了很久。

此刻姜佩兮不得不承认,她该回去了,她无法断绝世家。

把孩子哄睡着交给嬷嬷的周朔回来看向镜子里的妻子。他心中只有叹息,不该出这个门的。

走近妻子后,周朔弯腰拿过木梳,再捧起她垂落的青丝,放到手心里去梳。

姜佩兮看着镜子里垂眸的丈夫,好半晌才开口道:“我们改变些什么吧。”

改变周杏的命,住在阜水两岸百姓的命,还有郑茵的命。

周朔动作顿住,他抬眼看向镜面。

烛火照在她的眼睛里,像是盈盈的水光。

他俯身用指腹抚过妻子的眼角,指尖沾了湿意。

镜中的妻子脸上是隐忍的委屈,是不甘而无可奈何。

他惯来不会拒绝她,可此刻却说不出“好”。

治寿的安逸太过美好,他不舍得轻易放弃。

他一直没有说话。

过于长久的安静让姜佩兮心中不安,她转身看向周朔,顺手拽住他的衣袖。

“我们……回去吧。”她说。

要离开建兴的是她,现在说要回去的也是她。这一圈绕下来,姜佩兮自己都觉得她像是在刻意折腾周朔。

他还是不回答。

愈觉不安的姜佩兮攥住周朔的衣袖,倾身去吻他的唇角。

肩被抵住,周朔又避开她的吻。

这让姜佩兮着起急来,她伸手搂住他的颈脖。

率先吻他的眼睛,把人安抚住,不再躲她。随后她才顺利吻他的唇,蹭开他的唇齿,混乱彼此的呼吸。

摸到他的襟带,在指尖绕了几圈。

抱着她的身体僵住,握住她欲往里探索的手。

“做什么?”他的声音变得干涩。

姜佩兮没回答,而是再次吻他的喉结,又用牙齿去磨。

这一次,她很快被丈夫抱起。

床幔飘摇着慢慢落下。照进来的光晦暗不清,姜佩兮的视线朦胧起来。

下面的事,她不再能够做控制的主宰者。

她被抛到承受风浪的小船上,浪起浪平,起伏沉落,只能交由她的丈夫。

从潮水里恢复理智的片刻,姜佩兮吻他的鬓边:“我们回去吧。”

她这种时刻的声音,总是哽咽的。

往常只要她用这种语调和周朔说话,他没有不答应的。

可此刻他却不回答她。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①

她像菟丝一样攀附属于她的女萝。亲密的依赖,让周朔有一瞬失控。

“轻些。”她哽声道。

“好。”

得到满意答复的姜佩兮更紧地抱住他,手攀在他的肩胛骨上,摸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疤痕,像是被火灼过凹凸不平,新生与旧有融合在这道疤痕上。

这块疤有姜佩兮手掌大小。

周朔解释说是烫伤,因没处理好,就留下了这么一块。

他身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大概他效忠于建兴的岁月里,总是危险的。

姜佩兮抚过他早已愈合的旧伤,稳住颠簸中的声线:“你答应我了,不许反悔。”

周朔没想到妻子在这里给他设了圈套,一时又是气又是好笑。他便不由稍放纵了些自己的力道。

她很快坠泣着连声求“轻些”。

终究不舍得多折腾她,把她的泪吻进唇齿间,周朔再度恢复先前的平和。

他又细细地吻她,从眼角到唇角,再到敏感的颈侧。

他断断续续地哄她,用着喑哑着喘息的声音,跟她说没事,让她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