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气转热, 又快需要供冰的时候,姜佩兮从廊下迈进屋内。

“盼儿这个夫婿,身子也太弱了。看着年纪轻轻, 居然病得月把日子都没法起身。”

周朔看向妻子,她手里不出所料拿着信。

“身子弱不弱不好说。不过倒是没什么担当。”

姜佩兮不解:“这怎么说?”

“建兴来的信?”周朔没回答, 而是另问。

姜佩兮点头,走向周朔把信递给他。

“他不敢拒绝建兴, 揽了活, 又不敢自己来见我。就托徐姑娘把信给你, 再由你来给我。他有担当吗?”

姜佩兮这才恍悟:“他装病?”

建兴一直在给周朔寄信, 催他回去的信。

早先周朔会回信解释,后来只看不回,再到如今已不收建兴来的信。

听到妻子的话,周朔只笑不语。

“没出息的东西。”姜佩兮讥讽冷笑。

拆开信封,信上只有一行字,周朔扫了眼。

这次他却没能如往常般自若地折回去, 再随手丢到一边。

他又看了遍信纸上的几个字, 完全理解内容后,手指都有些发僵。

见周朔神色不对, 姜佩兮问他:“怎么了?信里有别的事?”

“没。还是那些话。”他用轻飘飘的语气将失态带过。

周朔另开话题,“吉祥的畋猎今天结束, 我们先前答应去接她。什么时候走呢?”

“我已经让他们套马了, 等弄好就走。”

“好。”周朔颔首。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又询问妻子,“日头不小, 我们要不要带些降暑的汤水过去?”

“那就绿豆汤吧,我去让厨房做。你也准备一下, 一会就走了。”

“好。”

目送妻子离开后,挂在脸上浅淡的笑意彻底散去。

周朔看向被自己攥成一团的信纸,平复心中不断翻涌的怒意。

靠向椅背,他再度展开信纸。

信纸已满是皱皱巴巴的折痕,信上的字被粗暴地对待。

信上只有一行字。

[你母亲知道你在治寿。]

要挟。

他们在要挟他。

擦燃烛火,周朔将那团废纸贴近火焰。

见快烧尽,他才把零星的边角按进笔洗里。

水火相撞,发出刺耳的尖裂声。

周朔感到了久违的怒意。

铺开纸张,他提笔想写回信,却很快又觉得可笑。

他们不会放过他,周朔意识到。

建兴不会放过任何活人,他早就知道。

周兴月和她父亲,没什么两样。

最终他将沾好墨却一字未写的笔泡进笔洗里,浓黑的墨在水中散开,墨丝带一般融进水中。

烧过的余烬浮在水面上。

周朔看着灰烬绕到笔上,将它一圈圈缠绕裹紧。

慢吞吞将笔拿出,他用柔软的巾帕包裹潮湿的笔头。再慢慢将沾在笔杆上的纸灰擦去。

周朔站起身,将洗尽的笔挂回笔架。

又扫了眼书案,见无差错,他才向外走去。

迎面过来的婢女向他行礼,又说:“夫人说可以出门了,差我来请您。”

“知道了。”周朔淡声道,“书房里的笔洗需要清洗,你们弄一下。”

心绪恢复平和的周朔找到妻子,她正在和照顾孩子的嬷嬷说话。

她把孩子抱到怀里,亲昵吻他的额头。

周朔向妻子走去。

近前后,他听到妻子对孩子说:“我们很快就回来啦。”

周朔停下脚步。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

在嬷嬷的提醒下,姜佩兮回头看身后的丈夫。

“不和善儿告别吗?”她问。

周朔顺从妻子的意思走到她身边,看向她怀中已经会挠人的孩子,“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姜佩兮听着发笑,周朔是真说不出什么告别的话。

吉祥畋猎的地方在治寿和娄县的交界处,离常府不算远,快马一个时辰能到。

但坐马车就要两个半时辰。

现在天热,姜佩兮怕孩子受不得热和颠簸,便把他留在常府。

姜佩兮和周朔都不是会找话题的人,上车后他们各看各的书。

姜佩兮翻的是《水经注》,她在找有关阜水的记载。

阜水几乎年年发涝,灾害不断。

前世周朔在天翮七年修通渠道,可修好后却大半年没回建兴,一定是渠道出事了。

姜佩兮试图沿着阜水一脉,梳理出它可能导致的灾祸。她这次看得极为投入,不像从前那般随手翻翻。

现在已是天翮六年的初夏,留给阜水的时间不算多了。

自被妻子一句郭璞的诗问住后,周朔就在重学诗词。奈何他确实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体悟不到诗词的美。

“佩兮看这个,是想出去游历吗?”

姜佩兮抬头看向丈夫,下意识回答:“不。”

《水经注》本为《水经》作注而写,其文辞优美,描摹了大好河山,读下来极富益趣。

很多读过此书的人,都有游历四方的想法。

山岳江河本就有**性,写《水经注》的人在极尽刻画山水后,又加入许多风土人情。

这本书因写得太好,后来竟致使原作《水经》失传。

“佩兮若是想游历,我们可以四处看看的。”

姜佩兮摇头:“我懒得出门,舟车劳顿太累了。”

他们才闲话两句,就被外头的斥骂声打断。

听着像是在驱赶牲口,还有鞭子抽打的声音。

姜佩兮折了页脚合上书,转头去掀车帘。

外头过强的光晃得姜佩兮没能一下睁开眼,等缓了一下,她才看清外头的光景。

燥热的空气因车帘被掀起,扑向姜佩兮的口鼻。

好闷。

被驱赶的不是牲口,是衣衫褴褛的人。

日头下的他们无不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磨去。

他们似乎赶了很久的路,衣衫都被汗湿,在毒辣闷热的太阳下,隐隐有一股臭气。

马车平缓行驶,随着视角移动,姜佩兮看到他们手上都捆着麻绳,把他们连成了一条线。

这是一条很长的线。

姜佩兮一眼过去望不到头,也望不到尾。

迎风招展的旗帜上,是精美的合瓣蓝雪花。

是裴氏。

他们是裴氏的罪人吗?他们犯了什么罪呢?姜佩兮心中疑惑。

骑着高头大马的差役闯入视野,他嘴里咒骂脏话,手中挥舞长鞭,抽打步行缓慢的罪人。

姜佩兮叹了口气,这是裴氏的事,她没法管。

可在放下车帘的一瞬,她听到孩子的哭声。

几乎不可置信,姜佩兮又掀开车帘,在接踵的罪人中寻觅哭泣的孩子。

流人中怎么会有孩子?

可她确实在人群中看到了孩子。

那个孩子甚至比善儿还小,只有一点点,瘦巴巴的被他母亲抱在怀里。

孩子裹着破旧宽大的衣服,此刻后背出现血痕。

刚才差役的鞭子打到了孩子身上。

她的心立刻揪起来,姜佩兮出声去喊差役。

手腕被握住,她回头看丈夫。

周朔看着她,默声摇头,显然是不想她干预此事。

姜佩兮心中恼火,“碍不着你,和你们周氏没关系。”

她看向车窗外的差役:“你们负责押送的主管是谁?”

被莫名其妙喊住,差役转头率先看见行驶马车上刻有常氏族纹。

下一刻车帘被掀起,让他看到了一位有着美艳容貌的妇人。可美丽并不能使他心软,他皱起眉,冷声哼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

“建兴周氏。”

车帘被更大地掀开,妇人背后的男人露出身形。他眸色凉凉,“周朔,请教。”

这下差役立刻收起方才的烦躁,神情转而谦恭:“是我们主君身边的易持大人。”

姜佩兮恍悟,易持,裴岫的心腹。

那是熟人啊。

“叫他来见我。”姜佩兮吩咐道。

差役犹豫一瞬,却还是没敢对周氏不敬,他低头称“是”。

对被喊出舒适凉快的车撵,易持是不满的。

但那边是建兴的人,他便不敢拿着腔不过来。

等到了马车前,易持散漫道:“裴氏与周氏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周司簿有何指教?”

车帘被掀起,预料中让人讨厌的脸没出现。易持看到了一个女人,她仍和记忆里一样美丽,却把他吓得从马上滑落。

易持连忙向女人行礼:“易持见过表姑娘,问表姑娘安。”

“起来吧。”姜佩兮扫他一眼。

“这些人犯了什么事?怎么里头还有孩子?”

易持躬身回答:“不是什么大事。先前玉阳真人算得景合镇乃风水宝地,再适合积福修行不过。主君便想在景合修座道宫,谁知这些人竟不肯搬走。”

说着他看向那些潦倒的罪人,不禁冷笑:“他们既不忠,还敢阻碍主君修行,自然也就不配受裴氏庇护。我们也只好辛苦些,把他们往边地赶赶了。”

听完理由,姜佩兮难以置信,“就这个?”

易持愣住,诧异抬眼:“就?”

“他们只是没有配合表哥搬走而已。何至于此?这是多大的罪吗?”

“他们可是耽误了主君长生成仙!”

姜佩兮被易持真情实意的愤慨气得噎住。

可她仍旧不相信表哥已经这样残虐,好半晌她才问:“表哥知道吗?你们这样驱逐他的生民?”

易持面上不解:“若非主君下令,给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妄自行动。”

直到此刻,姜佩兮才意识到她前世耳闻中,裴岫因修建道宫引得阳翟上下怨声载道,是在何种前提下。

她气得摔下帘子,不想看易持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姜佩兮看向周朔,他神色平静,面上毫无惊异之态。

“你早知道?”她问。

“这不是什么秘密。”周朔回答。

心头沉甸甸,姜佩兮说不出话。

是了,裴岫就是这样的人,他极度自私,极度残暴。谁忤逆他,谁让他不高兴,他就杀了谁。

气闷中,姜佩兮看到放置在马车角落的几个食盒。

里头装了给吉祥,以及和她一起畋猎同伴解暑的绿豆汤。

再次掀开车帘,姜佩兮看到仍恭敬守着马车前,等她吩咐的易持。

“我这有些绿豆汤,没多少。你拿过去,先分给孩子,若有多的,再分给有孩子的母亲和年轻的姑娘。”

“是。”易持对她很恭敬。

他也是这么恭敬地执行裴岫的命令。

把食盒交给差役后,姜佩兮就让马夫立刻驱马离开。

她不想看到经受苦难的人,不想见到那些凶狠的悍吏,更不想知道裴岫是何等的冷酷暴虐。

马车行驶好一段时间后,姜佩兮依然无法劝解自己想开。

她看向周朔,抑制不住心中的怫郁:“他们只是不愿意离开世代耕种的土地,离开他们的家乡?这错了吗?就算错,又何至于此?”

“可他们世代耕作的土地,不属于他们。”周朔回答她。

他的语气冷静理智,甚至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