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查询了一九四二年三月上海出版的二十余种报纸、杂志,里面确实报道了纯庐爆炸案,但对具体情况都语焉不详,只含糊地说是恐怖分子袭击,关于姚英子更是只字未提。

其实细想一下,这倒不奇怪。其时上海的报纸被日军伪军严密控制。他们对这么一桩伤害不大,侮辱性却极强的案子,出于政治考虑将其瞒报讳饰,实属平常。

只是苦了这些想要证明其存在的人。

“对了,张校长不是在现场吗?她做证难道还不够?”孙希烦躁地翻动着旧报纸。方三响摇摇头:“她和英子是师徒,法官大概会觉得有包庇嫌疑,算不得铁证。”

“参加那次活动的上海名人有不少吧?现在肯定能找到几个。”

“肯去参加伪满洲国十周年庆典的,不是日本人就是汉奸。日本人如今都被遣返,汉奸该抓的也都抓了。就算有侥幸没抓的,他们会承认自己参加过那种活动吗?”方三响再次否决。

孙希拿出那封举报信,恶狠狠地瞪着,仿佛要从中窥出端倪:“要是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就好了,可以直捣黄龙。”

这时方钟英道:“其实,我倒有个新发现,只是不知有没有用。”孙希、方三响问他是什么。方钟英指着结尾:“这封信的用词很奇怪,你们看结尾那句:至于是非曲直,仰高裁。”

“这句怎么了?”方三响问。

“仰高裁这个写法,虽然中文也能读得通,但这是日文公文里的惯用语,意思是请鉴核或是请酌定。”方钟英一边解说,一边抽出另外几份文件来,“你们看,这是我找到的几份驻沪日本宪兵队公文,结尾都是这么写的。”

两人凑过去一看,确实如此。

“举报信是中文写的,却混入了日文公文的汉字,这很像是协和语的痕迹。写这封举报信的人,应该有在伪满生活的经历。”

协和语又叫日满语,是一种中文和日文的混合语,流行于伪满洲国中。

“这又说明什么呢?”孙希有些灰心丧气,“你还有什么发现没?”

方钟英道:“单纯就这一条发现,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不过我有个猜想,得跟姚妈妈确认一下。”

“不行!”孙希和方三响异口同声道。姚英子现在正是术后最脆弱的时候,如果突然提起纯庐爆炸案的事,以她的聪明必会觉察到不对。

“其实也不一定要找姚妈妈,另外一个人也可以。”

“谁?”

“张奶奶。”

张竹君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却一直不肯闲着,就在药水弄附近的街面租了间寓所。除了给穷人开放义诊,她还收养了十几个孤儿。谁也不知道这个生活简朴的老太太,是当年叱咤香江与黄浦江的一代女侠。

这一天她正坐在寓所门口,拿着毛笔写霍乱防疫的标语。旁边几个小孩子等着拿去药水弄里张贴。她看到三人来访颇为高兴,搁下笔亲热地拉住方钟英,絮叨个不停。

说来也怪,张竹君在方、孙、姚等人面前,是个深具威严的长辈,可一看见方钟英、宋佳人这一辈的,却慈祥得简直不像话。孙希简直想发表一篇论文,论证隔代亲这种现象不限于血缘。

一番寒暄之后,孙希先向张竹君报告了姚英子的手术情况,说她已经顺利苏醒,只是还要吃流食一段时间。紧接着,方钟英把举报信的事说了一遍,张竹君勃然大怒,拍得竹椅直响:“我当日就在现场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我去跟法官说!”

方钟英道:“张奶奶,我这次来,是想请你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讲得详细点。”张竹君以为他要采证,便把当日所见细细说了一遍。

孙希、方三响早知道过程,可再听一遍,仍是悚然心惊。方钟英全神贯注地听完,又追问:“姚妈妈讲完话到掏出手雷之间,那子夏有过别的动作吗?”

“应该是没有。”

“他有拿出什么东西吗?比如……一枚勋章?”

张竹君困惑地回忆一阵,随即摇头:“不知道,谁会去关注他?好像他早早都吓得躲到假山后面,不敢冒头,无胆匪类。”

“接下来就是您过去引爆了硝化甘油,制造混乱,对吧?”

“是的……钟英,你到底要问什么?”

方钟英双目闪闪,抖着手里的举报信:“这封信里说了姚妈妈三条罪状,一条是资助归銮基金会,一条是参加伪满洲国庆典,还有一条是接受伪满洲国的建国功劳章。但听您这么一描述,在当天的庆典上,姚妈妈发表完演说,立刻取出了手雷。即便那子夏原来有颁勋的安排,也没有机会拿出来,换句话说,现场的观众并没有机会看到颁勋。”

他又拿出当时的报纸剪报:“而在事后的所有相关报道里,也没提过任何颁勋的事——那么这封举报信里说的建国功劳勋章,举报人是怎么知道的?”

方钟英这么抽丝剥茧地一分析,孙希最先反应过来:“这件事除了英子,只有那子夏才可能知道,所以……这是他本人举报的?”

结合种种线索,这竟是最有可能的。

“可那子夏图什么?”方三响想不明白。那子夏再怎么举报姚英子,也不可能让他洗白,反而会把自己也折到里头。

“无论如何,先把他找出来再说。那子夏既然给上海的法庭写举报信,那么他人肯定就在上海。”孙希说完,看向方钟英,“你还能看出什么信息吗?”

这孩子对文字的敏锐程度,堪比当年的农跃鳞。不知不觉间,他已成为这些长辈的军师。

方钟英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研究了好几天,实在没有更多有用的线索了。只有一个……呃,说不上算不算。”

“说来听听。”

“我在报社把那封原件影印放大了一下,边缘露出了很模糊的几个英文字母。这应该是原件上就有的,所以被复制了下来。”

几个人凑过去,果然在影印件上找到了相应痕迹。那几个英文字母是花体连写,痕迹很淡,应该是上一页纸写字留下来的压痕,勉强能分辨出是“llin”,意义不明。方三响瞪大了眼睛,几乎把纸塞进眼睛里,可还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众人议论了一回,不得要领。张竹君起身拍拍手道:“我来想办法,司法界我认识几个人,相信我老太婆的面子还是能卖一卖的。”

一股久违的锋锐气势,从她略显佝偻的身体里升腾而起。

从张竹君那里离开之后,方钟英和孙希各自散去,方三响则搭上一辆红十字会的流动注射车,匆匆赶往沪西卫生局。

今天是第二针霍乱疫苗到货的日子,他必须到现场去补办手续。

一到卫生局,他看到清洁工们早早就到了,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片人。方三响下了车之后,同车的宋佳人也跳下车,指挥几个护士搬出桌凳与注射器械。

这辆车是专门针对这次霍乱疫情改装的,车内配备齐全,可以随走随停,随时施打。同款的流动注射车一共有六辆,在北火车站、外白渡桥、十六铺码头等枢纽地带来回巡逻。这种流动工作的思路,也是从沈敦和时代传下来的红会传统了。

护士们轻车熟路地忙碌着,方三响径直走到卫生局的小楼里。区科长已经等候多时,他身后摆好了十几箱疫苗,下面还垫着冰块。六月的天气,冰块融化得很快,箱子底部湿漉漉的,有所破损。

方三响皱皱眉头,这也太漫不经心了。疫苗都要冷藏,堂堂卫生局难道连个冰箱都没有吗?区科长满脸笑容,递过一份文件来:“方主任,请签字吧。”

方三响接过去,眼睛不由得一眯:“请问这些疫苗是从哪里采购来的?”区科长说了一个名字,方三响没听过这个制药公司,心中顿时生疑。

中国的疫苗生产能力极为有限,有生产能力的企业就那么几家。而且它们的产能,完全被中央防疫处的订单占了。换句话说,想要拿到疫苗,理论上只能通过中央防疫处拨发。

区科长看出他的疑惑,笑道:“这是上海新开的一家药厂,正在办资质。这不赶巧霍乱来得厉害吗?我就找了个私人关系,先提了货出来。规矩是死的,毕竟还是人命要紧嘛。”

方三响放下文件:“那好,我先验一下货。”区科长道:“哎,哎,方主任,出厂单和质检报告我这里都有,你看这个不就行了?”方三响摇摇头:“这是要注射进人体的疫苗,如果没有中央防疫处的认证,必须先检验。”

“认证有的,有的,只是还没发下来。”区科长把方三响往旁边一扯,声音压低,“这个药厂,是南京一位大佬的同乡开的,还怕拿不到认证吗?”方三响正要问是谁,对方不动声色地伸手塞过来一条东西,从沉甸甸的重量来看,怕不是小黄鱼。

如此举动,反而让方三响更加疑心了。他把那东西塞还给区科长,俯身从两个箱子里各取出一瓶,走出楼去递给宋佳人:“去做个革兰氏染色。”

宋佳人一愣,革兰氏染色是一种区分细菌类型的检验法,方主任怎么想起来做这个?区科长脸色微变,欲要阻止,却被方三响死死捏住胳膊,动弹不得。他无奈之下,只得语带威胁:“方主任,我实话跟你说吧,这位大佬就是宋子文。你这条粗胳膊能拧住我,能不能拧过他?”

宋子文?

方三响眉头一挑。这人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如今贵为行政院长兼最高经济委员会委员长,可以说是一手掌握全国经济命脉的人。他想蹍死区区一个小医生,可谓轻而易举。

“他管得了我,可管不了霍乱弧菌。”方三响把区科长往旁边一推,催促宋佳人快去。区科长双眼冒火,奈何方三响人高马大,像老虎钳子一样死死压制住他。

革兰氏染色所需的龙胆紫、酒精、品红等试剂,流动注射车里都有,显微镜亦有配备。宋佳人把疫苗瓶打开,按照流程进行取样检验,结果让她大吃一惊。

霍乱弧菌属于革兰氏阴性菌,革兰氏染色反应之后,按道理应该呈红色。可宋佳人在显微镜下别说颜色,就连细菌形态也分辨不出来,无论怎么调焦距都看不出来。她试着加了一点硝酸银进去,居然发生了白色沉淀。

“这……这就是纯粹的盐水啊……”宋佳人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方三响面色越发阴沉:“继续取样,每个箱子都拿一瓶。”他粗壮的胳膊一直拦着区科长。区科长嘴角抽搐了几下,一跺脚,竟然转身离开。

宋佳人一番操作之后,很快得出了结论,这里的每一瓶都是盐水。这个发现,在那些等得不耐烦的清洁工人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清洁工人虽没学过医,但都不是傻子,心想:我们每天要在那么肮脏危险的环境里工作,你却克扣我们的工钱,买来毫无用处的盐水冒充疫苗?这是让我们既面临衣食无着的饥馑,又要面对霍乱的威胁?

当意识到自己被双重欺骗后,炽热的愤怒,宛如一锅热油泼洒在人群头上。饱受折磨的清洁工人发出怒吼,一齐朝着卫生局的大门冲去。他们跃上台阶,推开大门,用铁铲狠狠拍碎堆积在那里的药箱,把里面的盐水药瓶统统砸碎,再用鞋底狠狠践踏。

更多的人越过药箱,朝卫生局内部拥去,沾满垃圾的靴子踹开每一扇门,满是臭味的手套拽倒每一张桌子,砸碎每一面玻璃,如同洪水席卷窝棚一般。他们没有组织,也不知这么干的后果,纯粹被绝望的悲愤驱使,本能地宣泄着怒意。卫生局的职员们见势不妙,纷纷逃出办公室。

一时间沪西卫生局前一片大乱,就连外头街上的行人都纷纷驻足围观,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宋佳人吓得赶紧招呼护士们收拾东西,先搬回车里。她想喊方三响,可他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是一桩明白无误的贪污案。那位宋子文的老乡大概是见疫情有利可图,便走关系建了个没资质的药厂,绕过中央防疫处,把假疫苗卖给卫生局。卫生局克扣掉工人工钱买入,再把假疫苗打给工人们——如此精密的一条贪污链,绝非区科长一个人能操作,必然是上上下下每一个环节都打点好了。

方三响实在没想到。外头霍乱还在肆虐,这些官员连人命关天的疫苗都敢造假,满脑子想的都是从中牟利,真不怕被雷劈吗?如今抗战胜利了,这吏治竟还不如从前!

区科长和一干职员早就跑得没影了,沪西卫生局的局长外出开会未归。方三响决定趁这个机会,去卫生局里面把账本弄出来。

只要拿到账本,有了贪腐造假的证据,清洁工的这一场暴动才算是师出有名,就不怕区科长他们反咬一口了。

他穿过走廊,看到清洁工人们把垃圾一筐筐地运进去,泼洒在卫生局的小楼各处,弄得一片狼藉,臭气熏天。平时那些人衣冠楚楚地坐在里面,对着工人发号施令,如今总算有机会让他们体验一下清洁工人的日常生活。可惜陈叔信不在,不然这次暴动组织会更有章法。

方三响很快来到财务室内,按照年份去搜相关账本,很快便找到了目标。他不懂会计,不过这不重要,只要保有证据就好。他正抱起账本准备离开,却无意中瞥到旁边的一摞文书,视线突然像被火燎了一下。

文书最上面一页是一份表格,其中有一行手写花体英文。方三响缺乏儿子对文字的敏感性,但那几个字母的笔迹风格,他太熟悉了,因为刚刚才看过不久。

他赶紧抓起这份文书,原来是一份盘尼西林的申购记录。

盘尼西林是新近出现的一种抗菌特效药,效用是磺胺的十倍以上。只不过美国人也是两年前才实现量产,进入中国后更是稀缺资源,极为抢手。就像中央防疫处统一配发疫苗一样,卫生局也统一控制盘尼西林的库存,各处医院、诊所如果想要使用,需要提交申请,配额购买。

这份文件里,是申购记录的条账。申请者要自行在表格内填写单位名称、药物名称、申请配额,以及签名。

方三响猛然想到,举报信上那行古怪的“llin”,不就是“Penicillin”盘尼西林的末尾几个字母吗?他屏住呼吸,用指头比着这一行缓缓向右移动,唯恐中间错行。当指头最终移到申请人签名处时,他一下子愣住了。

居然是他?

刺耳的警笛声突然从外面刺入财务室,应该是警察被这场骚乱惊动了。方三响收敛心神,把这页纸塞入口袋,然后捧着疫苗账本走了出去。

外面不光有警察,还有警备司令部的军队,甚至连驻沪美军都来了一辆卡车,密密麻麻堵住了大半条街道。那些清洁工人聚在小楼内外,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本能地簇拥在一起,摆出对抗的姿态。

区科长不知何时也返回了这里,他一看到方三响,便声嘶力竭地喊道:“方三响是个赤色分子,挑唆工人搞暴动!”

方三响嘿嘿冷笑一声,走近宋佳人,把申购记录悄悄塞给她,让她尽快送去给孙希或方钟英,然后整了一下衣襟,怀抱着疫苗记录,朝着警方阔步走去……

次日上午,位于吕班路的严氏牙科诊所刚刚开门,便迎来了一位没预约的客人。

“哎呀,老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严之榭惊喜地放下手里的蛋糕碟。他的体态比年轻时更加肥大,肚子高高鼓起,就像个乙醚桶。不过他保养得极好,皮肤一丝皱纹都没有。

自从有了自家诊所之后,严之榭与第一医院的来往就少了。整个抗战期间,他老老实实做他的牙医,日子过得平稳,除了美食少吃到,居然没吃什么苦头。

孙希一脸寒色,也不寒暄,直接拿出那一页记录来:“老严,这是不是你申购盘尼西林的记录?”严之榭看了一眼,点点头:“是我申购的。你可不知道,每年拔牙后死于伤口感染的病人,不比你们外科少,最需要这个特效药了。怎么?你也想要?”

孙希没回答,又问:“这个字,是你本人签的?”

“对啊。”

孙希眼神变得像手术刀一般锋锐:“那么,老严,你有没有举报过英子做汉奸?”严之榭眨眨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孙希重复了一下,他惊得差点把蛋糕打翻:“孙希你胡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举报老同学当汉奸?”

“啪”的一声,孙希把举报信影印件拍在桌子上:“你自己看这上面盘尼西林单词的后半边写法,是不是和你在申购记录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严之榭拿来一副老花镜戴上,缩着脖子端详那封影印件,看了半天一拍脑袋:“哎呀,还真是一样。”

“你还不承认是你举报的?”

“我举报有什么好处啊?是,我年轻时候是暗恋过她,可你们俩水泼不进,我不就另觅佳偶了吗?”严之榭一连声地叫冤,叫到后来,孙希也含糊了:“你真不知道?那这签名是怎么回事?”严之榭怒气冲冲:“我哪里知道?”

“老严,这事非同小可。你快想想,英子刚做完胃切除手术,如果这事闹大了,对她的健康有极大的损伤。”

严之榭一听姚英子刚做完手术,脸色变得严肃。他苦思冥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桌子:“难道是曹有善?”孙希一惊:“曹主任的儿子?”

“对,他那个独生儿子。”

曹主任有个儿子叫曹有善,因为老来得子,百般宠爱,结果把他惯出纨绔性子。曹主任接受第一医院聘任,一是有感情,二也是因为儿子败掉了家里的寓所,老父亲只得出来找工作。

曹主任牺牲之后,曹有善被日本人关了好久,抗战快胜利了才被释放。姚英子暗中出面,在五洲大药房给他找了一份工作,算算年纪,今年得有三十岁出头了。

严之榭说,他念在曹主任的分上,给了曹有善一个代买药品的兼职。像盘尼西林这种受管制的药,申购手续复杂,严之榭只负责签字,其他的事交给曹有善去跑,赚个辛苦钱。

如果是曹有善写的举报信,这件事就好解释了。严之榭申购盘尼西林,先在自家的专用信笺上签了字,在下一页留下了印痕,交给曹有善。曹有善撕下上一页,然后在下一页写了举报信,寄给了法院。

“他现在住在哪里?”孙希追问。

严之榭知兹事体大,连忙挂上停诊的牌子,跟孙希一起赶往曹有善的寓所。曹有善败掉了家里的房子以后,住在凤阳路上一处狭小的弄堂里。

两人走进弄堂,曹有善正拎着个口袋准备出门。他与孙希四目一对,立刻觉察到对方来意,转身就跑。

这条弄堂极为狭窄,路上摆满了夜桶、矮桌和乱七八糟的杂物,上方各色衣物像帷幕一样从晾衣杆上垂落下来,构成了一个无比繁复的迷宫。曹有善轻车熟路,而孙希和严之榭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只能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赶。

曹有善七绕八绕,眼看就要甩开那两个老头,闯出弄堂另外一侧。不料对面忽然出现两个人影,一左一右,把他狠狠按在了地上。

来人一个是方钟英,一个是唐莫。他们也是得到孙希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正好撞到他要逃离。

孙希与严之榭随后赶到,四个人把曹有善带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曹有善背靠墙角,面露惊慌。孙希见他的眉眼与曹主任有几分相似,心头一疼,满腔怒气一时竟发泄不出来。

“举报信,是你写的?”他问。

曹有善准确地捕捉到了孙希情绪的变化,他索性脖子一梗:“是,是我写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问我为什么?”曹有善冷笑起来,“我爹是被你们害死的,我为他报仇有什么不对?”孙希闻言一滞,半天方道:“曹主任是为了保护我们,保护这家医院……”

“那不是一样吗?!我爹为你们那个医院忙活了一辈子,最后得着什么了?你们连累他被日本人弄死,还连累我被日本人抓去监狱里,你们知道那鬼地方有多惨吗?”曹有善猛地直起身子,把衣襟扯开,上面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烙痕。

看到这个伤疤,孙希一下子发不出火来:“你有困难,可以跟我们说啊。医院不是特批给你每个月抚恤金吗?英子也给你介绍了工作呀!”

“区区小恩小惠,就能抵消我爹的死了吗?我看她是心虚。”曹有善见孙希语气软下来,气焰反而高涨,“我爹是跟日本人同归于尽的,他是抗日英雄。姚英子是汉奸这事,证据确凿,我举报她是天经地义的,这是为我爹报仇。”

“英子不是汉奸!这一点你爹最清楚不过!他当时就在纯庐现场,看得最清楚。”孙希额头的青筋都要绽出来。

“反正他已经死了,你们怎么编派他都行。”曹有善嗤笑起来。方钟英在一旁忽然开口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举报汉奸的奖金吧?”

“是又怎么啦?”曹有善下巴一扬,“我曹家为抗战付出那么多,多要点钱有什么不对?倒是你们,凭什么把我围住不让走?要不让街坊邻居们来评评理!”说着他真的扯起嗓子喊起来,“大家都出来看看哪,我举报汉奸,有人害怕了!”

他的声音在弄堂里回**,附近的窗户探出很多居民的脑袋,指指点点。曹有善大为得意,正要继续嚷嚷,方钟英却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收的奖金,不只是姚妈妈一个人的吧?”

曹有善的下巴瞬间一哆嗦:“你什么意思?”方钟英道:“你在信里写了伪满洲国的建国功劳章,这件事除了那子夏,没有人知道。你一定见过他。”

“呃,我是见过他,可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不,我看并不早,甚至可以说很近。”方钟英眯起眼睛,“不介意去你家里看看吧?”

曹有善正要故技重施,呼叫周围街坊,可孙希却向周围亮出证件,大声道:“我是第一医院的医生,现在这个人有霍乱风险,需要立刻隔离,请大家回避一下。”

一听有霍乱风险,原来想凑过来的居民吓得纷纷退回去,弄堂里一通噼里啪啦门窗关紧的声音。曹有善还要挣扎,却被唐莫和方钟英左右挟住,朝着家里拖去。

他住的是一个二楼单间,屋子里杂乱不堪。除家具和日常用具之外,堆得最多的,居然是各种药品包装和空瓶,连床榻枕边都有。严之榭大叫道:“天哪,你这是贪了多少东西?”

他安排曹有善替诊所做代购,其实也知道他肯定会从中揩油。可没想到这人胆子这么大,这屋子里涉及的药品数量不小,甚至还有几盒盘尼西林,绝不能用“揩油”来形容。

孙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爹执掌医院几十年,账目清清爽爽,一分一毫都不错乱。你学会了你爹的算计,却根本没学着你爹的负责任!”

曹有善佝偻着身子,再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如果严之榭和五洲大药房认真追究起来,光是这屋里的私藏药品,就够他判几年的。

方钟英在屋里转了一圈,从桌子下面翻出一个木匣,从里面取出一枚勋章。众人去看,这是一枚铜圆章,正面“建国”二字,两侧弓形高粱,背面赫然刻有姚英子的姓名。

孙希奇道:“你怎么猜到的?”

“很简单。举报姚妈妈那封信里提到了建国功劳章,所有报纸都不曾提到这个细节。那么举报人是如何说服法官,签发了调查通知函的呢?要么他手里有证人,要么手里有证物。或者……”方钟英有意放缓语速,从桌子上拿起另外一张纸,“或者两者兼有。”

这一张纸,居然也是一封举报信,看笔迹和之前的一样,都是曹有善写的。但这一封上面没有法庭印鉴,可见还没来得及提交。

举报信的内容,是说伪满洲国的重要官员那子夏日前藏身于虹口虹镇附近,此人历来作恶累累,敦请军法机关处置云云。

“曹有善,你是不是打算先利用那子夏提供的证据,去举报姚妈妈换一笔奖金,然后再反手把那子夏举报,再换一笔?”方钟英问。

“我……我……”

方钟英道:“我不知道你和那子夏是怎么认识的,但现在肯定还有联系。一旦姚妈妈定罪,你就会带着军警去虹镇抓那子夏对吧?”

旁边几个人听得叹为观止,这小子心思歹毒,脑子可着实灵光,一桩案子,硬是被他分开吃两回。孙希对严之榭耳语几句,后者犹豫了一下,叹息着点点头。

孙希走到曹有善跟前,摆出一副严肃神情:“曹有善,你爹有恩于我们。你老实交代所有的事,老严可以不追究你的贪污行为。”

对付这种人,讲大道理或感情牌是没用的,直接剖明利害就好。果然曹有善转转眼珠,略做权衡,便乖乖讲出了一切。

原来那子夏自从纯庐爆炸案之后,在协和会内部彻底失势,只得留在上海,给中日商行做做掮客。而曹有善被日本人释放后,别无生计,只得到处骗些小钱。在一次骗局上,他和那子夏相遇,两人一个熟知日本习惯,一个精通本地情形,遂一拍即合,联手行骗,数年内居然获利颇丰。

抗战胜利之后,那子夏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被人秋后算账,尽量深居简出,只与曹有善保持联系。等到《惩治汉奸条例》颁布之后,曹有善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纯庐爆炸案的真相,曹有善曾经听那子夏讲过,遂以“举报姚英子报仇”为由,从他手里哄来建国功劳章,然后准备了两份举报信。一封举报姚英子,一封举报那子夏。如此一来,既可发一笔横财,又能摆脱那个累赘。

“所以那子夏是住在虹镇吗?”孙希追问。

“是,他在那里有一处寓所。”

“现在他就在那儿?”

“他腿脚不灵便,一般不大外出。不过我已经一周多没去了……”曹有善怯怯地解释。

孙希知道那子夏这人极为狡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警觉。事不宜迟,他当即一扯曹有善,和其他几个人离开弄堂,匆匆赶去虹镇。曹有善还想讲讲条件:“我带你们去,你们可不要追究我啊!”

孙希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爹当初一直不让你进医院,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怕你毁了医院!”

虹镇位于虹口与杨浦之间的一处三角地带,原是个废镇的遗址。外来贫民聚集在这里,搭建起无数棚屋。淞沪会战时,日本人的炮弹引发了一场大火,几乎烧去了半个虹镇。抗战胜利后,又有大量人口进入上海,在虹镇的废墟上又建起一大片简陋的住房,几乎与药水弄齐名。

那子夏之所以搬来这里,正是因为警察对这一片向来管得少。

孙希等人赶到虹镇边缘时,看到不少红会的防疫人员在这里忙碌,许多人排队等着注射疫苗。看来这一场霍乱大疫也波及了虹镇老街一带,这里卫生条件极差,市政力量又难以顾及,所以情况颇为严重。

在曹有善的带领下,他们迅速来到一条狭窄的巷弄尽头。这里居然藏着一栋三层木质窄楼,楼体极细,就像是在几栋房屋之间硬插进来的一个楔子。他们踏在楼梯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子夏的寓所就在三楼,唐莫一马当先,走上前去敲门道:“你好,我们是防疫人员,需要入室做一下卫生检查。”他连敲了三次,可里面寂静无声,似是无人。

孙希心中一沉,难道这一次又被那子夏跑了?他急忙拨开旁人,冲到门口一推,门却自己开了。有一股淡淡的酸臭与腐烂的味道从里面飘出来。

他迈步进屋,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具尸体。

只见这尸体躺在一张脏兮兮的竹榻之上,全身佝偻,皮肤暗青,从身上的尸斑判断,显然已死去多时。这尸体极为瘦弱干枯,眼窝深陷,表情还带着一种绝望。而在竹榻下方,是一摊摊业已干涸的秽物。

很显然,死者生前也被传染了霍乱。但他身边没人照顾,自己又动不了,只能躺在竹榻上反复剧烈泻吐,直到严重脱水而死。换句话说,他是在清醒的绝望中活活拉稀拉死的。

孙希让曹有善过去确认了一下,死者正是那子夏。

孙希低头端详着死者的面孔,心中一阵轻松,此人一死,姚英子的举报风波自是烟消云散。

在竹榻旁边,还挂着一顶圆边礼帽、一根拐杖和一身长袍。可见那子夏生前确实对曹有善有所警觉,甚至准备提前离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能预料到人心险恶,却终究难以预料病菌的厉害,最后变成这一场上海大疫中的一个数字。

“把他抬出去吧,留在这里会滋生新的时疫。”孙希招呼方钟英和唐莫来帮忙,又补充了一句,“可不要让他死后还继续害人了。”

两人不愿触碰他的身体,索性连竹榻一起抬出去。孙希望着这具干枯尸体被抬走,心中无限感慨。遥想当年辛亥,那子夏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北洋军官,此后走南闯北,辗转于日本与东北之间,往来交接都是载仁亲王、川岛浪速这等奸雄,多少也算一号人物。想不到晚年竟受制于一个小混混,如此不体面地病死在一间陋屋之中。

倘若那子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不知当年辛亥时是否会有所改变?不过孙希也明白,这种假设毫无意义,只是他上了年纪,总会忍不住感慨世事无常罢了。

就在那子夏被抬出虹镇老街的同时,远在西边的沪西警察局门口,方三响刚刚缓步走出来。

“方医生!”陈叔信快步上前,关切地抓住他的胳膊:“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方三响道:“我一口咬定,说我只是例行检查发现疫苗有假。至于工人们出于义愤,群起而攻之,那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陈叔信松了一口气:“那么警察对假疫苗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们把账本收缴了,说疫情当前,要慢慢调查。这一研究,就不知几年时间了。大事拖小,小事拖无,大家其乐融融,就当没发生过。就算有了结果,也最多是区科长吃挂落[38],幕后那些大佬可是毫发无伤。”

“哼,这些人的聪明,都用在这些地方了。”陈叔信愤愤道。

方三响与陈叔信又攀谈了几句,然后匆匆赶去了中山医院。他在医院门口,恰好碰到了从虹镇赶回来的孙希。

听孙希讲完那子夏和曹有善的事,方三响叹了一声:“当年萧钟英跟我说,时势滔滔,大江东去,中间少不了会有沉渣泛起,泥沙俱下。这么多年过来,我越发觉得这句话实在是真知灼见。”

“老方你不适合转词儿,这种事还是交给钟英吧。”孙希拍了他肩膀一下,哈哈笑起来。姚英子的身体日渐好转,汉奸隐患又彻底拔除,他的心情简直好得不得了。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到姚英子养病的房间。一进门,他们不由得愕然。只见在病床旁边,一个中年女子正背对着大门削着苹果,姚英子半坐在床头,右手搭在对方膝盖上,双眼通红,似乎刚刚哭过。

那背影,他们两个尤其是孙希再熟悉不过。

“翠香?”孙希停在原地,肩膀因为过度惊讶而抖动。

邢翠香回眸冲他一笑,那张清丽的面容几乎没什么变化:“哎呀呀,孙叔叔,方叔叔,我回来啦。”孙希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是何时回来的?”

邢翠香自从一九四〇年去嘉兴养伤之后,再无音信,屈指算来也有六年时间了。她笑吟吟道:“我那年伤愈之后,就被戴老板派去缅甸,今年才调回上海。”

她说得简略,可在场的人都知道,经历必定惊心动魄。孙希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下可是双喜临门啦。”

他看看姚英子,又看看邢翠香,欢喜得呵呵大笑。翠香也一起笑着,只是在笑容间隙,会偶尔流露出一丝古怪。而旁边的方三响,则不动声色地站在翠香侧面,尽量不与她有目光接触。

除她之外,病房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此刻在中山医院的院外,两个戴着礼帽的男子正靠在墙角,叼住烟卷吞云吐雾。

“刚刚进去的那个方三响,跟地下工会关系密切。邢长官为什么让我们按兵不动?”一个人瞥向住院部方向,语气疑惑。

“你忘了吗?邢长官叮嘱过,得留着他钓大鱼。咱们这次来上海,重点还是找这个人。”另一人抬起手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秃头老者,从十六铺码头的轮渡上走下来。他年岁甚高,额头前突,鼻梁上架着一副快磨花的玳瑁眼镜。

在照片旁边,有邢翠香亲笔写下的三个字:农跃鳞。一个杀气腾腾的红圈,把他圈在其中。

“嘿,其实要我说呀,根本犯不上这么上心。你看新闻没?今天国府出兵河南,三十万大军把共军五万人给围在宣化店。”

“这就开打了?”另一个特务的语气并不十分惊讶,“真真假假谈了一年,我还以为得拖一阵呢。”

“之前谈,就是个缓兵之计。如今国府兵强马壮,又占了先手之机,三个月必能把共军剿灭。区区几个藏在上海的小鱼虾,能掀起什么风浪?难得来这花花世界,咱们好好享受下是真的,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两人同时哈哈笑起来,继续沉浸在一团蓝色的烟雾中,再不去关注头顶那间病房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