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文人曾在杂志上戏谑地说:“上海的临街墙壁,其形态有如地质分层,上面总是糊满了各色告示、标语、广告,一张盖住另一张,新旧不停交替,层层叠叠,大抵可以当成历史书来读。”

此刻方三响注视的这面墙壁,便是一个完美的实例。

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砖壁上面,各种尺寸的大纸贴得横七竖八,斑驳不堪。在最底层,依稀可以看到一张褪色的大红纸,上书“热烈庆祝抗战胜利”字样;在它上面,叠着几条“庆祝国府回迁南京”“坚决惩治汉奸行为”的标语。位于中央最醒目位置的,是一幅手绘海报,上面写着呼吁市民注意最近的霍乱疫情,菜食要烧熟,餐具要消毒,市民要主动施打疫苗云云,落款是六月十三日,也就是前天。

而在这海报的上面,赫然还糊着一张竖条标语。这条标语的边缘尚有糨糊的痕迹,应该刚贴出不久。没有任何装饰,白底之上一排简洁的大墨字:“我们要工钱,我们要活命。”落款是沪西清洁工队。

方三响正看得入神,陈叔信在旁边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差不多要走了。他点点头,夹紧腋下的化验包,朝着强家角渡匆匆走去。

这里乃是苏州河在沪西周家桥一带的老渡口,原来是为了方便附近农民出行而设的义渡。后来荣家在这里建起了申新纺织厂,人口日渐兴盛,强家角渡遂发展成一处专用码头。上海市三分之一的垃圾,都通过驳船沿苏州河运至这里,再转运去沪西垃圾场填埋。

方三响和陈叔信刚接近强家角渡口,便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待得他们戴上口罩靠近,看到了一番惊人的场景。

只见码头外的河面上停泊着数条驳船,上面堆满了各色垃圾,无数蝇虫萦绕其上,有如乌云。而在码头边缘,同样堆满了垃圾,几乎要把整个渡口淹没。在这些垃圾之间,是密密麻麻几百名身罩布袍、头扎麻巾的清洁工人,那袍子上还印着“沪西卫生”字样。

他们簇拥在一块,手持铁耙长锹,十几条临时赶制的横幅在人群中竖起。在清洁工人的对面,一个穿着背带裤、白衬衫的卫生局干事在声嘶力竭地喊话,说几句还用手帕掩一下口鼻。

“目下上海霍乱凶猛,每天都有几百人染病,实在是非常时期,市政同人皆疲于奔命。垃圾乃是霍乱最大之病源,诸位若袖手罢工,只怕市民死伤更为骇人。恳请诸位多体恤一下人命,尽快复工。待疫情平复,再论功赏……”

“册那娘皮[37]!你不发工钱,我们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了。”工人中一个声音大骂道。

“我们天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累得要死,饭都吃不上。霍乱患者是人,我们就不是吗?”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骂起来,干事尽力解释道:“国家抗战刚刚胜利一年,百废待兴,各处用度都很紧张。又赶上时疫,卫生局的预算都花在购买疫苗上了,一时周转不开,还请诸位多理解。”

“区科长,我看不见得吧?”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在场内响起。

陈叔信和方三响快步走进场地。那些工人一见是陈叔信,无不欢喜地喊道:“陈先生来了,陈先生来了!”区科长眉头一皱,他久闻此人大名,别看是个小年轻,却最擅长在工人里搅风搅雨,他来这个罢工现场,必是不安好心。

他抢先一步警惕道:“这是我们卫生局的内部事务,外人无权干涉。”陈叔信微微一笑:“我们来这里,是代表工人们跟资方谈判的。”区科长早猜到他的来意,冷哼一声:“什么资方,我们是公务机构,你进错庙了!”陈叔信道:“无论是资方还是公务机构,总得吃饭不是?人家卖了力气,却不给酬劳,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区科长不耐烦道:“我刚才说了,卫生局的预算,都花在购买疫苗上了,周转不开。我们可不是故意克扣,谁能算到上海突然就闹起霍乱呢?”

陈叔信慢条斯理道:“霍乱是半个月前闹起来的,卫生局两个月前没发工钱了。这时间,有点对不上。”区科长大怒:“你懂不懂科学?疫苗不是随打随有,总有个预购周期。再说了,你去问问,第一批疫苗,可是优先打给这些工人及其家属的!你问问他们打没打?”

周围的清洁工面面相觑,不得不纷纷点头。卫生局确实在疫情刚起时,组织他们打了一轮霍乱疫苗。区科长气势立刻就起来了:“卫生局是截留了你们一部分工资,可也是用在了你们身上啊。你们生活是遇到了暂时的困难,可总比得了病死掉好吧?”

“可我们家里也有人得了霍乱啊!”一个清洁工不服气地喊道。

“所以说你们不懂科学,疫苗又不能保你百分之百安全。你去庙里求保平安,也求不到十成灵验,对不对?”

这时方三响开口道:“等一下,区科长,你这个说法有问题。根据防疫政策,疫苗都是由政府出资,免费给市民们施打,所以本就在卫生局编列的预算之内。你挪用工人应得的薪酬,却拿免费的疫苗注射来做人情?”

区科长恼羞成怒,喝道:“你是谁?敢对卫生局指手画脚?”方三响平静地亮出一本证件:“我是红十字会第一医院的防疫主任方三响,也是这次上海霍乱疫情的防治委员会委员。”

一听这个头衔,区科长顿时畏缩了一下。不过再怎么说,卫生局也是各个医院的主管部门,所以区科长鼓起勇气道:“方……方委员,你既然负责防疫,应该能理解,这场疫情来得太猛,账上能动用的钱都花了,上头迟迟不批紧急款下来,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方三响轻叹一声,至少区科长对疫情的描述没有错。

这场霍乱疫情从五月底开始流行,肆虐于闸北、虹口、黄浦等处,来势极猛,平均每天有二十余人发病,死亡率也居高不下,病患塞满了全市几乎所有医院的床位。政府一方面组织市民紧急施打疫苗,另一方面则尽力阻断疫情源头。其中清理垃圾是重要一环,这也是为什么他今天会陪着陈叔信来协助谈判。

“区科长,皇上不差饿兵。任由垃圾这么堆积,疫情难以缓解啊。”

区科长叫起苦来:“方医生,你知道的,霍乱疫苗得打两针才管用。我们连下半年的预算都预支来买疫苗了,实在没钱支给了。”陈叔信突然冷笑:“你们沪西卫生局的汪局长,昨天可是在佘山又添置了一套小院,这也是预支的钱?”

区科长脸色阴晴不定,索性一甩袖子:“汪局长的家事,我不清楚。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下一批疫苗到了以后,优先给工人注射第二针,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

陈叔信还要说什么,却被方三响一把扯住袖子,眼神示意少安毋躁。然后他对区科长道:“你看这样如何?红会目下筹集了一批善款,我可以申请以贵局购买疫苗的名义,发放给清洁工人。等你们第二批疫苗到了,我去补个流程,两相冲抵,你看这样如何?”

区科长迅速盘算了一下。这么一腾挪,在账面上就变成了红会购买疫苗,卫生局正常发放薪水,等于红会代替卫生局出钱帮忙周转,倒真是一个合理合规的绝妙操作。他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来。

陈叔信有点着急,卫生局这明显是有猫腻,他不信方三响看不出,怎么还主动替他们擦屁股呢?方三响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几句话与区科长敲定了细节,然后转身向清洁工们宣布结果。

清洁工们听到这个消息,队伍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家里妻小嗷嗷待哺,他们可不管这钱谁出,只要能拿到真金白银就好。不少人激动地流出眼泪,若不是陈先生和方医生这次仗义出手,真的要家破人亡了。

“还请大家不吝援手,尽快恢复垃圾清理工作。否则疫情愈演愈烈,受害者会持续增多。”方三响围着全场拱手走了一圈。众人七嘴八舌地答应着,纷纷放下横幅,高举工具,散开干活去了。

一场纠纷,就此消弭。

离开强家角渡之后,陈叔信有些愤愤不平:“您这可是有点和稀泥,怎么能让那些贪官得了好处呢?应该坚决与他们斗争!”方三响劝道:“此时不比平常。我们在这里耽搁一分钟,外面就多死一个人。真这么僵持下去,外头舆论会怎么看?沪西清洁工人不顾市民死活,横使疫情扩大?到时候清洁工人反而成了市民的对立面,还怎么团结?”

陈叔信“呃”了一声,不得不承认,老同志考虑得就是周详。虽然他略觉窝囊,但也明白事情分轻重缓急。

“所以当务之急,是让沪西清洁工拿到薪酬尽快复工,避免疫情扩大,也避免官僚们把疫情变成群众与群众之间的矛盾。”方三响抬腕看了看时间,又道,“你也不必气恼。这次至少沪西清洁队的广大同人已经看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你接下来开展工作,岂不是更顺利了?”

陈叔信一直在搞地下工人运动,他挠挠头道:“很多同志在想,现在已经是和平时期了,这种地下工作还有没有必要。”

“当然有必要,”方三响停下脚步,看向这个年轻人,“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有必要。虽然国共刚刚签署了《汉口协议》,全国都在呼吁和平,但我们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你不知道,前两天,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组织了一个请愿团,前往南京请愿,结果刚到下关车站,就被一群暴徒痛殴。好几个人还是送回第一医院来治的伤——可见他们会随时撕毁协议开战。上级有指示,我们的工作,要按照国共全面开战的情况去准备,切不可掉以轻心。”

陈叔信一拍胸脯:“明白了,我今晚回去就组织集会,好好传达一下这个精神。”他注意到方三响又看了眼手表,不由得笑道:“好啦,方医生你今天还有大事,我就不多留了。”

两人拱手告别。一贯节俭的方三响,这次难得叫了辆黄包车,急匆匆地朝着中山医院赶去。

一九四二年他完成了磺胺药品的输送任务之后,主动向组织提出留在上海,建立一条稳定的药品交通线。组织很快批准了这个请求,于是他留在大安产物保险公司里,与谢寿天、陈叔信密切合作,直到抗战胜利。

此时全国救护总队业已解散,分散在各地的医护人员陆陆续续地复员归来,方三响索性辞掉了保健学顾问的工作,返回第一医院干老本行,顺便协助陈叔信在码头、工厂和市区等地搞工人运动。

黄包车很快赶到了枫林路,一座巍峨的灰色大楼出现在他眼前。西式楼体,却有一个中式飞檐,看起来庄严而肃穆,中山医院到了。这座倾注了颜福庆一生心血的综合性大医院,建成不久即遭日寇侵占,今年医护人员陆续回归,方才真正运转起来。

姚英子的胃部手术,正在这里进行。

她和张竹君在一九四二年离开药水弄之后,通过中共地下党的渠道离开浦西,在浦东曹家弄一带隐居。抗战胜利后,她们返回上海,姚英子的胃病变得更加严重,只得送到中山医院来做手术。

方三响匆匆来到位于三楼的手术室门口,先看到的是正坐在走廊里看书的方钟英。八年时光,方钟英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秀的青年,眉眼与母亲神似。他年初从重庆返回,如今在《申报》做记者。

他见父亲赶到,连忙放下书,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姚妈妈刚刚送进去,是沈克非院长亲自执刀。”

方三响一听这名字,松了一口气。这一位是中山医院的院长,沪上赫赫有名的外科圣手,资历极深。有他亲自出手,手术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看看走廊尽头,忽又问道:“你孙叔叔呢?”

方钟英一脸无奈道:“孙叔叔坚持说要近距离观摩学习,纠缠了半天,沈院长犟不过他,只好批准。也刚进去。”方三响笑起来:“这个孙希,沈院长动手术他都不放心。”

他眼下没什么能做的,便一屁股坐在儿子旁边,闭目养神。刚刚休息了没多久,方三响忽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这脚步声很轻,似乎唯恐惊扰到手术室内的医生,但又很有节奏,每一步的距离差不多。

方三响睁开眼睛,侧头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清癯老者,正朝这里走来。他的头发全白了,体态却依旧挺拔,全不见寻常人老态龙钟的衰朽之气。

“颜院长?”方三响慌忙站起身来。来的人,正是颜福庆。

颜福庆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不必多礼。方钟英起身紧张地问了一声好,然后很识相地坐到另外一条长椅上去了。

“你不必太担心,沈院长的技术放在世界范围,也是一流。而且这种胃部分切除术发展得很成熟,对于胃癌预后也是比较好的。”颜福庆坐到方三响身旁,习惯性地摸了摸小腹,自嘲道,“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怎么都吃不胖。”

原来早在一九四〇年,颜福庆就因为严重的胃溃疡,被迫前往美国,切除了五分之三个胃。后来他于一九四二年五月毅然返回上海沦陷区,担负起上医教学与红会第一医院的管理工作,与日军伪军周旋到了抗战结束。

方三响不禁感慨,他和姚英子连得病都这么相似,看来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某种缘分。

“多亏您尽力调度,中山医院才这么快恢复运转,不然英子这手术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呢。”

中山医院于今年五月刚刚复业,是上海大医院里最先恢复机能的。颜福庆似乎露出一丝苦笑:“这件事啊,也由不得我不快。你可不知道,上海警备司令部一成立,就盯上了中山的院产,想把它收为军队所有。幸亏我见机快,火速调了一批上医学生,让他们进到这楼里当宿舍住,然后几经交涉,才算保下来。”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摇摇头:“抗战期间,我们要从敌人手里保住医院;抗战胜利了,还要从自己人手里保下医院,这可真是荒唐。”

方三响道:“国府上个月也迁回南京了,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一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还能做什么?无非是在上医做个教授,开几门公共卫生的课,如此而已。”颜福庆微微抬起头,眼神却闪动着不甘。他似是要避开这个话题,侧头问道,“眼下这场霍乱,现在状况如何了?”

方三响叹道:“这次的传染规模太大了,累计感染五百余人,每天还新增二十多例真性霍乱,死亡率差不多是在一成。在我印象里,哪怕是清末那会儿,上海也没有过如此规模的时疫——您是公共卫生专家,您说这怎么还越过越回去了?”

“唉,中国抗战前的公共卫生工作,就搞得很差。经过八年**,只怕是雪上加霜,更加不堪。时至今日,上海还有七成居民喝的还是未处理的河水与井水,这是霍乱的根源哪。你不让他们喝脏水,又没有干净的水提供,怎么办?”

颜福庆郁闷地拍了拍扶手,可仍觉得憋闷,索性站起身来,在走廊来回踱步,仿佛这样才能把气顺出去:

“三响你不知道,现在中国的公共卫生状况,太糟糕了。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上个月发布了一个统计。日本投降已经快一年了,中国的黑热病年发病率,从战前的二十万例,发展到二百万例;伤寒从七十万例上升到一百五十万例;其他的如天花、疟疾、斑疹、结核和血吸虫等,上升幅度也十分惊人——你可知道这一切的症结在哪儿?”

“人手。”方三响回答。

“没错,人手。”颜福庆似在课堂上一样,“如今,全国符合标准的病床只有五万张,政府颁发执照的医师只有一万两千人、药剂师七百人、护士五千七百人。要照顾四万万人的健康,杯水车薪,杯水车薪哪。”

他到底是做过卫生署长官的人,对这些统计数字无比熟稔。

“所以我辞去了一切公职,专心在上医教书。巴望可以多培养一些医生出来,略解燃眉之急。”颜福庆道。这时方三响鼓起勇气,出人意料地开口道:“关于这一点,我认为您的想法有问题。”

“哦?”

“就拿上医和协和来说,一个学生成为独当一科的医生至少需要七年。全国医学校只有二十几所,每年输送出来的医生,能有多少?何况这些医生,有多少是留在北京与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有多少能惠及边远山区和底层民众的?”

颜福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依你之见,学校要求严格反而是错的了?”

“不,现在的医疗教育没有问题,我也希望中国的医术能比肩英、德、美。但现实是,中国太落后了,我们精雕细琢出了少数精英,在公共卫生的低端人才培养上投入却太少了。我国的人口太多,地域太广,几个京沪的好医生,覆盖不了广大民众的健康问题。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二三十个名医,而是十几万水平一般的卫生工程师、卫生监察员、公共卫生护士和助产士。”

方三响说完之后,颇有些忐忑不安。这一番言论,可谓离经叛道。这让任何一位医生听了大概都要叱责。他赶紧补充道:“当然,正规医疗教育还是要的,只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我觉得应该优先满足最广泛的基本需求。”

颜福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你这个说法很好,就是有点冤枉人。其实上医的校长朱恒璧,还有现在手术室里忙活的沈克非,他们都和你的观点差不多,都认为应该让医疗教育下沉,覆盖更多人群。事实上,这项工作在抗战期间就在做了,姚医生不也参与其中吗?”

“是的,英子跟我说过。她说歌乐山下重建的那个卫生示范区,后来改成了中央卫生实验院,进行公共卫生人员的试点。”方三响点头。

“当时我们的规划是,摸索出一套初级卫生员的培训体系,分成看护、助手、助理三档。看护只要培养一个月,助手一年培训,助理四年培训。这些人毕业之后,可以分散到县一级的卫生站去,提供最基础的一些医疗服务。这样只要十年时间,就能有足够的人手,把公共卫生体系延伸到大部分县城里——你看,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

颜福庆说得兴致勃勃,方三响却有些煞风景地问道:“那么实际效果呢?”

这一句问出来,颜福庆的眼神霎时变得黯淡。他沉默良久,方开口道:“我给你讲一个陈志潜医师的故事吧。”

方三响听过此人的大名。他是协和的一位公共卫生专家,兰安生教授的弟子。陈医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深入到河北定县,赤手空拳建起一套三级卫生示范区,直到七七事变后才被迫停止。姚英子时常提及,佩服得不得了。

“抗战爆发之后,陈教授辗转来到四川,在卫生署的支持下开展四川农村的卫生改造工作。他吸收了大量无照医生、地方郎中和高中学生,专门为他们开设了短期卫生培训,中央卫生实验院也向他输送了大量人手。靠着这个办法,他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间,在四川建起了一百三十一个县级卫生院和一百三十九个卫生所,可谓是成绩斐然。”

方三响很是吃惊,这个数字实在是不简单。但他没吭声,因为后面必有转折。

“但是陈医生辛苦建起的这一间间卫生院,却出现了大量贪污腐败的行为。管理者上下勾结,收受贿赂,兼职私活,套取药品物资和预算,甚至还和当地政府合作,巧立各种名目征收税费。仅仅是被揪在明面上的,就有九个院长被撤职。陈医生不停地在各地巡视纠察,可官僚彼此推诿,终究无济于事。到了一九四五年底,政府忙于回迁,精力不再放在四川一省,加上通货膨胀,价格飞涨,这套体系便无法维持,近于荒弃……”

说到这里,颜福庆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至今还记得,志潜在今年写给我的一封信里说:公共卫生事业如此之知性主义、理想主义,在过去一年里,每一个有思想的人,都开始怀疑它在中国的实用性——志潜那么坚韧的一个人,消沉颓丧之意,竟溢于言表。你问我效果如何,我只能说,任重而道远。”

颜福庆说到这里,双眸里闪过一丝少有的困惑,连带着最后吐出的五个字,都显得不那么自信。

“您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方三响道。颜福庆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气质发生了微微的变化。他不由得稍微坐直了几分,凝神倾听。

“我认为,无论是您还是陈医生的构想,都是好的,只是不切实际,”方三响顿了顿,觉得有点欠斟酌,可一时又想不到更委婉的表达,只好硬着头皮道,“因为它只是空中楼阁,落不到地上,就算勉强栽种,勉力扶植,也无法真正生根发芽。”

颜福庆的眼眸一闪,但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好奇。

“就拿陈医生来说。他所遭遇到的麻烦都不是医学上的,而是体制上的。官员贪腐,这是政府监察不力;资金匮乏,这是国家重视不够;建设推诿,这是政令运转不灵;地方民众不配合,这是他们没有被宣教过,不明白这件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方三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您想想,这些问题,哪个是医生该解决的?能解决的?”

颜福庆做过卫生署长,比方三响更清楚政府内部的风格,听了只是苦笑。

“您一定还记得项松茂总经理吧?他多年前就跟我抱怨过,政府官员觉得洋药应有尽有,买都买不过来,何必还要自己费心去做。国家对民族制药毫无扶持之心,导致至今奎宁、磺胺等战略药物均不能国产。如果我们要建起一个覆盖全国的公共卫生体系,需要大量廉价药品,这又岂是陈医生一人能解决的?”

方三响讲到这里,语速重新放缓:

“陈医生和您的公共卫生构想很好,但恕我直言,在现有的政治体制下,它根本执行不下去。从上到下,每一个环节都会出现问题。譬如在一间充满病菌的屋子里,手术方案再如何完备,也无法挽救病人。若无有决心的政府,则无有效果之卫生。若无有效果之卫生,则无有健康之民众。”

这发言大胆且危险,颜福庆盯着他,半晌方道:“听起来你已经有了正确答案?”

“我多年前在山东碰到过一个牧师,他给我讲了信义宗的起源。他有一段话,让我一直记到现在。他说,当千百个人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提问本身便构成了答案。”方三响抬起头,看向窗外,“现在我知道了,这四万万人想要活下去的心愿,就是我一直以来所苦苦寻求的答案。”

“说得好,四万万人的公共卫生服务,本该是让四万万人一起参与。”颜福庆赞道。

方三响抬起右手臂,攥紧五指:“陶管家教过我几招拳法,他说打出好拳的关窍,讲究力从地起。不懂得这个发力技巧,任凭拳理如何精通,打出去也是软绵绵的。同样的道理,公共卫生的成效,取决于金字塔底,而非塔尖,取决于政府能不能从最广泛的底层汲取力量。”

颜福庆轻轻拍打一下膝盖:“力从地起,嗯……这个提法很有意思。这不正是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吗?”

“我知道一个更准确的说法。”

“哦?”

“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颜福庆仔细咀嚼着这五个字,若有所思。

两人正聊着,手术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先是病床被推出来,然后是沈克非等医生鱼贯而出。颜福庆连忙起身上前,向沈克非询问结果。

方三响不好扯着沈院长去问详情,就一把将孙希拽过去,问他如何。孙希摘下手术帽,满眼钦佩:“沈院长真是高手啊,不枉观摩这一回。”方三响怒道:“我是问英子怎么样?你别开玩笑。”

孙希故意逗方三响发急了一阵,才笑道:“英子的命好,早两年这就是绝症。幸亏去年美国人改良了消化道重建和淋巴结清扫两项关键技术,也幸亏沈院长引进得及时。如今她没什么大碍了,只要接下来几年内没扩散,就能长命百岁。”

方三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侧眼看到,病**的英子麻药劲未过,仍旧闭眼安详地睡着。看她的嘴角微翘,似乎正在做一个美妙的梦。

“那……万一要是扩散了呢?”

“呸,老方你别乌鸦嘴。”

“我们做医生的,有什么好忌讳的?你给我个准话,我也安心点。”

“只要医学理论上有可能,我就能把英子救回来。”孙希抬起左手,自信地在半空比画。

方三响知道,孙希最近在苦练左手执刀,说纵然达不到原来的水准,至少不会变成废人。三人之中,孙希看着最跳脱,其实他才是最专注于医术的。

那边颜福庆和沈克非也交谈完毕,两个人都是大忙人,各自告别离开。方三响惦记着霍乱防疫的事,让孙希陪床,自己也拔腿要走,却忽然发现走廊尽头探出一个脑袋。

“唐莫?”

他认出是孙希的那个学生。

这个学生自从一九四〇年离开上海投奔重庆之后,就一直在上海医学院实习。也是今年刚返回不久。唐莫一直觉得老师右手残废是自己造成的,一直有所回避,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居然主动跑过来了。

唐莫听到方主任喊他,一脸紧张地走出来:“方主任,我刚从华山那边过来。”

第一医院所在的海格路,此时已经改名为华山路。业内的医生们聊起来,都喜欢用路名代称。

正好护士把姚英子的病床推走,方三响让开身子,把他朝孙希那边一推。唐莫目视着病床远去,这才鼓起勇气对孙希道:“老师,有一件事,是……嗯,是关于姚医生的。”他把手里的文件取出来,递给孙希,方三响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两个人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这竟是一份法庭通知函,直接送到了红会第一医院。通知里说,有人举报姚英子在抗战期间有汉奸行为,依《惩治汉奸条例》,法庭已启动调查。事主如认为举报有误,可回函或本人前往折辩云云。

方三响和孙希看完之后,又惊又怒。《惩治汉奸条例》是今年三月十三日国府公布的一条法令,对于抗战期间有通敌叛国、有损同胞利益之汉奸行为,要予以相应惩罚。比如汪伪政府的上海市市长陈公博,即已于本月枪决。

但“汉奸”怎么会跟姚英子扯上关系?

所幸法庭通知函后面,还附了举报信的原文——当然,不是原件,而是影印照片——信中声称姚英子早年捐助归銮基金会两万元,暗中支持伪满洲国,抗战期间又欣然参加伪满洲国庆典,并接受建国功劳章之颁发,汉奸之迹昭然。

这封举报信的内容,九真一假,却假在了最关键的地方。姚英子明明在纯庐自爆以证清白,在这个举报人的嘴里,却成了欣然参加。这个自关东大地震便埋下的祸根,到现在居然还阴魂不散。

“这是哪个王八蛋举报的?”孙希按不住火气。他反复翻动文书,却没看到举报人的信息。

“老师您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法庭对这些信息都是保密的。”唐莫有些遗憾地说,“我问过在法庭工作的老同学。这次审判汉奸采取的是单盲制。也就是说,举报人身份全程保密;但被举报人的案情事实,要在调查之后予以公示,让广大市民知道通敌之丑行。”

孙希和方三响同时一震,暗叫不好。姚英子的身份比较特殊:富豪之女、著名慈善家、知名女医生、张竹君弟子、女性争取家产权利之先声等等。一旦她被人指控做了汉奸,上海的大小报纸可不会放过。他们一定会大肆渲染,最多在文章末尾轻飘飘来一句“前情所叙未必属实,俟法庭宣判方知真相”——而读者只顾猎奇,可不会管这是事实还是污水。

“孙希,这件事,绝不能让英子知道!”方三响沉声道。她刚刚动完手术,若听说这种陈年烂事闹得满城风雨,绝对会影响愈合速度。

孙希一脸心疼:“唉,她之所以背上这个污名,还不是为了救咱俩?这次咱俩无论如何,得把英子保护好才行。”他转头问唐莫道:“那么接下来我们能做什么?”

“正常来说,法庭会要求被举报方本人前往自辩。”唐莫看了眼走廊尽头,“眼下姚主任这个状况,可以向法庭解释,请人代为辩解——不过咱们手里最好得有铁证,能把这封举报信一举推翻。这样法庭会直接判决举报无效,不必公示了。”

简言之,他们俩得在英子不参与的前提下,向法庭揭示纯庐爆炸案的真相。

这件事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很难,当年那爆炸案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方三响朝走廊一侧喊道:“钟英,你过来一下!”

方钟英一直在拐角看书,听到父亲召唤,不急不忙地走过来。孙希看到他,眼睛一亮,对呀,这小子现在是《申报》的见习记者,去查一查当年的报纸不就得了?

方三响叫方钟英过来,正是这个用意。他让自己的儿子去报社查一下过往报纸,找几篇纯庐爆炸案的报道,若附有通缉令则更佳。敌人的反向证言,自是铁证无疑。

医院里不宜久留,几个人很快各自散去。孙希留下来陪床,唐莫先回了第一医院。方三响要去防疫委员会报到,与方钟英的住所距离不远,父子俩索性一起搭电车回去。

在路上,方三响跟方钟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聊什么不重要,他很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父子相处的时光,只是方钟英眉宇间始终带着一丝郁郁寡欢。

过了半个多小时,方钟英忽然起身拉动响铃,示意下一站下车。方三响看向窗外,发现是金神父路,一下子明白了儿子的用心。

父子二人下了车,一路来到广慈医院门口。作为上海有名的大医院之一,这里的病人永远川流不息。在医院的西侧偏门,有一处狭窄的办公室,旁边竖着一块牌子:广慈善后复员联络处。

在抗战期间,这些大医院的医护人员疏散去了各地,多有失联。所以各家医院都在全国各地设了联络处,方便员工寻回,并定期把信息汇总到上海。方钟英轻车熟路地走进去,桌后的工作人员不待他发问,直接同情地摇了摇头。方钟英“哦”了一声,转身出来。

站在外面的方三响心中一阵黯然。广慈是林天晴工作的医院,如果有消息,一定会反馈到这边联络处来。这孩子估计每天都过来询问,所以工作人员都认得他。

自从方钟英和母亲在武汉分离之后,便再没见过,也再没任何消息。足足八年,断绝音信,他对母亲该是何等思念。方三响从小就没了娘,对儿子的心情感同身受。

这些年来,他也曾多方打听妻子的下落,可惜当时局势太混乱了,想要找一个护士,不啻大海捞针。战乱年代,发生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方三响其实早已有心理准备。

但方钟英还没有。

这孩子大部分性格随他母亲,只有执拗这一点,与父亲仿佛。方三响并没阻止儿子这样做。事实上,如果不是还有更重的责任,他也想每天过来探问,唯有如此,才能让内心存着一点点盼头。什么时候不问了,恐怕才是彻底断绝了希望。

方钟英走到父亲身旁,眼角带着些许湿气。方三响拍拍儿子的肩膀,什么都没说。父子俩就这么并肩走出广慈医院。此时正值入暮,两侧路灯次第点亮,将两条孤独而相似的身影印在水门汀上。

两天之后,方钟英赶到第一医院,他已经查出了一点消息。

不过这消息不算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