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响肩挎药箱,快步走在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里。皮鞋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如倒计时的秒表一样。

这条走廊的两侧是一间又一间牢房,灰白色的水泥混凝土墙面,暗黑色的铁门铁栅,只留出黑洞洞的两个小透气孔,活像一个溺水的人绝望地张开鼻孔。

这座监狱位于虹口的提篮桥附近,早在光绪年间即已建成,历来关押过无数要犯。抗战胜利后,许多日本战犯与汪伪高官在此处受审、处决,其中就包括了方三响的老熟人竹田厚司和袁霈霖。

不过方三响现在并没有与他们叙旧的心思,他匆匆来到走廊尽头,卫兵早已拉开闸门,简单查看了一下证件,便放他过去。对面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办公室,这里是典狱长王慕曾的办公地点。

王慕曾年近五十,两条粗眉从额头倒撇下来,似乎欲振乏力,铸就一张苦相。他正埋头审阅一份文件,见方三响过来,揉了揉眼睛,起身相迎:“方医生,好久不见。”方三响放下药箱,与他握手寒暄:“令爱最近身体如何?”

王慕曾一脸苦笑:“这个身体好了,那个又病了,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方三响知道他家里六个孩子,均未成年,且体弱多病,日子过得比较艰苦。他们常去第一医院看病,方三响多有照拂,两人交情不错。

“方医生这次来提篮桥,是做什么呢?”

“您这里有几位犯人,身体最近不太好。我受他们家人委托来做一次体检。如果方便,还请批准保外就医。”

“哦,都是谁?”王慕曾忽生警惕。这年头,够资格关进提篮桥监狱的,可都不是一般人。方三响道:“他们都是我们医院的职工。”然后说出三四个名字。

王慕曾眉头一皱。他记得这些人被抓进来的罪名,是有通共嫌疑。方医生跑来给他们做体检,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料他很快发现,对面压根就不是醉翁。方三响前倾身体,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这一次来,不是代表第一医院,而是代表第一医院的中共地下党委。”

王慕曾身子吓得朝后猛一靠,这……这也太嚣张了吧?不过他第一反应不是呼喊警卫,而是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压低声音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提篮桥开这样的玩笑?”

方三响微微一笑:“王典狱长若有心,早喊人把我抓走了,何必关门呢?”王慕曾恨恨道:“看在你帮我女儿治病的分上,我就当没听见,你快走吧。”

“我是可以一走了之,王典狱长你呢?”

王慕曾一怔:“你什么意思?”

“现在你还不明白当前的形势吗?长江防线已被突破,解放军已经从昆山、太仓,以及南浔、吴江方向逼近,形成合围之势,国民党在上海的日子,可是没几天了。”

“不……不要虚言恫吓。汤司令麾下还有二十多个师呢,还有美国人的军舰和飞机,怎么会守不住?”

“国民党几百万大军,三年之内土崩瓦解。这区区二十万人,你觉得挡得住解放军?”方三响见王慕曾沉默不语,又道:“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长孙崇秋,你认识吧?他前日把李处、翁处、赵主任等十几位官员的家眷,都搬到了十六铺码头附近的保育讲习所内。”

王慕曾眼皮一跳。提篮桥监狱属于警备司令部的序列,他对里面的官员很熟悉。方三响报出的名字,里面囊括了作战处、军需处、参谋处、办公室等十几个核心科室的主官……这是整个司令部都要跑路?

王慕曾嗓音干涩:“实在不行,我也可以一走了之。”

“孙崇秋张罗撤离的事,通知过你吗?他们有大军舰坐,你有吗?”方三响冷笑起来,“王典狱长已经被人抛弃了,还要为这个行将崩溃的政权愚忠到死?”

汗水从王慕曾额上浮起,他对方三响的身份早有怀疑,可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肆无忌惮。其实不用方三响提醒,他自己又何曾不知?别看典狱长听着威风,工资都是发的金圆券,根本换不来几粒米,家里还有六个孩子嗷嗷待哺,天天都为生活发愁。

“我今日与王典狱长摆明车马,就是希望您能够判明形势,多为今后着想,多为家人着想。”方三响的口气稍有缓和,“其实王典狱长你过往的作为,我们也知道。你在沔县当县长时,修过沔县初级中学、修过汉惠渠;在新登县竞选国大代表,击败了内定的陈立夫的学生。说明你内心并不想和那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

一听到自己的履历都被调查得如此清楚了,王慕曾叹了口气,拿起钢笔来:“我给你批个保外就医的条子……”方三响起身拱手道:“王典狱长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有的选吗?”他苦笑道。

王慕曾叫来手下,点了几个人名让带去医务室。这些人都是红会第一医院的职工或医生,大多是抗战胜利后发展入党的地下党员,见到方三响站在里面,无不面露欣喜。

第一医院的地下党委书记叫沈复生,也是医院的老人。不过他去年被捕入狱,被营救出去后避去了皖北解放区,现在由方三响负责一部分工作。

方三响装模作样地给他们做了检查,然后按流程写了报告给王慕曾,说犯人们有严重传染病,建议外出隔离治疗。王慕曾看也没看,直接在报告上签了字。

就在方三响带着众人离开时,王慕曾犹豫了一下,把他喊住,拿起桌子上刚才那份机密文件:“方医生,你可要留神了,最近你们医疗界可能会大动静。”

“嗯?”

“上海警备司令部刚刚发布命令,指定了上海二十六个行业的撤离事宜,其中排名第三的就是医疗行业。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一定会把上海有价值的人和东西都搬空。”

“我知道。”方三响低声道,“我的任务,就是不让这件事发生。”

“战场上很多头颅受伤的士兵,即使侥幸痊愈,也会发生癫痫。你们可知道是为什么?”

孙希站在手术室里,一边打开病人的头颅,一边对周围的学生严厉地发问。学生们有些畏怯地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唐莫开口道:“是因为颅脑手术会导致硬脑膜贯穿,产生瘢痕。脑外的新生血管进入瘢痕后,会促成脑黏膜的粘连。”

孙希左手执刀,速度略缓但流畅无比,嘴里丝毫没有放松:“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又是什么?”

“设法隔开脑组织与脑外瘢痕,恢复硬脑膜下腔的腔隙。”

孙希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从旁边的酒精盘中取出一片柔韧、透明的薄片:“这是赵以成教授在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发明的干羊膜,是用人的胎盘内膜制成的。今天我们做的手术里,就会用干羊膜覆盖在脑组织和硬脑膜之间,避免术后出现癫痫。”

他扫视一圈,看到学生们仍有些魂不守舍,提高声音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只要你们进了手术室,就必须心无旁骛,眼里只有你和病人。你们明白了吗?”

听到孙主任说得如此严厉,学生们俱是精神一凛,纷纷把注意力拉回来。孙希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他双眼似乎有爱克斯光的威力,能够穿透建筑,看到上方的情形。

但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继续集中在眼前的病患身上。

在哈佛楼的二楼会议室,手术室的正上方,一场激烈的对话正在进行。而对话的双方谁都没预料到,两个人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交谈。

“翠香,我不能同意。”姚英子拄着拐杖坐在沙发上,头发花白一片,脸庞瘦得吓人,只有那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在她面前,一身军装的邢翠香烦躁地来回踱步,不时吸一口手指间的香烟:“哎呀呀,我这都是为大小姐你好啊。时局已经坏到了这地步,上海各界全都忙着撤离。你知不知道找一条船有多难?多少官员都疯了似的找关系。我好不容易说服毛森局长,特批了一条船,美国人的登陆舰,咱们整个医院的人都能撤走。”

“人走了,那医院不就空了吗?”姚英子淡淡道。

“沈会长不是说过吗?人在,医院就在。只要人在,我们到台湾以后可以重建啊。”邢翠香实在不明白,大小姐为什么如此固执,这明明是一条最好的路。

姚英子摇头道:“算了,我已经老了,不想再折腾了。”翠香把烟头狠狠按在桌案上,留下一个黑黑的印记:“之前日本人来的时候,大小姐你不是撤得挺痛快的吗?干吗这次却犹豫不决?”

“我没有犹豫不决,从一开始我就决心不走。孙希和三响那边,我相信他们也不会离开的。”姚英子平静地把双手搭在一起,“翠香你说错了,这一次和日本人那次,情况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翠香的声音都急得变了调。

姚英子道:“你视之如灾劫,我们视之如新生。为什么要走呢?”她说得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邢翠香表情闪过一丝恼怒:“大小姐!你是被方叔叔给洗脑了吧?他是个共产党,共产党六亲不认,就认组织,你不要因为几十年交情就被他哄昏了头。”

“什么叫被他哄昏了头?”姚英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抗战时期我在浦东隐居,也是给新四军的淞沪支队做医生。你说通共,我不也是通共?你也要抓我?”

一听这话,翠香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里唰地涌出泪水:“大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会抓你?别说你了,方叔叔那个正牌共产党,我动过他吗?这三年来,要不是我刻意遮护,方叔叔早被军统抓起来枪毙无数次了!我一直在保护你们呀。”

姚英子明白,翠香的心里是真委屈。她如今是军统上海站的防谍组组长,没少以权谋私,压下去多次针对方三响的调查。

姚英子掏出手帕,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翠香,你这么聪明的人,这三年来难道还看不清形势吗?又何必一条路走到黑呢?”

“共产党还没进上海呢,这里还是国民党说了算。”翠香靠在姚英子跟前,把头歪在她肩膀上,“实话跟大小姐你说吧,汤司令和毛局长已经下了命令,不给共产党留下一医一护。这是涉及整个上海医界的大计划,包括中山、同济、广慈、中美、仁济,还有红会第一医院,所有的医院人员,统统要带走。带不走的,就地……”

翠香没往下说,可姚英子知道是什么意思,脸上浮起一阵冷笑。

“宁可上海民众活活病死,也不能让共产党得了便宜,是这意思吧?”

翠香没有接这句话,而是自顾自说着:“所以大小姐你跟我发脾气没用。这是大势,不是我说你们可以不走,你们就能留下的。我来找你,只是希望能多争取些有利条件罢了。大小姐,你现在明白了吗?”

“这么大的事情,你干吗不去跟崔院长说?缠着我一个闲散的老太婆干吗?”

第一医院的院长,如今是由上医大的崔之义教授兼任。而姚英子出于身体原因,如今只在妇幼科里做个顾问。

“我当然关心的是大小姐你,最多再加上孙叔叔和半个方叔叔。你们愿意走,我才愿意去张罗,否则才懒得管医院的死活。”她伸出手臂,握住姚英子的双手,恳求道,“所以,大小姐,你跟我走吧!”

姚英子思忖再三,终究还是摇摇头:“我爹的坟、沈会长的坟、陶管家的坟都在这边,曹主任的坟也指望不上他儿子去扫,都得我来照看。再说张校长年纪也大了,总要有人照顾才行——更何况……”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浮起腼腆的笑意:“外白渡桥的日出那么美,我还想多看看呢。若是走了,我担心以后没机会看了。”

邢翠香知道,大小姐天性倔强,她做出的决定,很少会被人说服。邢翠香缓缓站起身来,把泪水吸回去,语气变回决绝:“大小姐,你老了,老人会因为恋旧失去判断力,不能正确认识环境的变化,需要别人代为决断。大小姐,我发过誓会保护你,可没说过要一直顺从你。”

不待姚英子再说什么,翠香转身走出会议室,把门轻轻带上。姚英子拄着拐杖,望着关闭的大门,眼神里既含着无奈、疲惫,也有心疼,但唯独没有后悔。

邢翠香快步走到楼下,正巧赶上孙希带着一群学生离开手术室。孙希一见翠香,赶紧迎上去,不料翠香瞪了他一眼,径自离开。这个态度,让孙希觉得莫名其妙,可这么多学生在,他又不好追上去询问,只好压住心头的疑问,先去查房,等一下去问问英子。

邢翠香走到哈佛楼前,一辆轿车等在那里。她刚刚坐进后排,在副驾驶位上的手下探过头来:“邢组长,刚刚接到消息,我们在福州路找到农跃鳞的线索了。”

一听这名字,翠香霎时从一个委屈的小丫鬟,变回成那个杀伐果断的军统精英。

农跃鳞这个名字,已经跟她纠缠了三年。她早就知道,农跃鳞是中共派来上海的一位重要人物,怀有重要使命。可自从他一九四六年返回上海,在十六铺码头被人拍到一张照片后,就彻底消失在大上海的繁密里弄之间。邢翠香动员了很多力量调查,却一无所获。

在这三年里,军统和中共地下党交手了很多次,从来没有发现农跃鳞的蛛丝马迹。这人就像掉进黄浦江的一根针,藏匿了全部行踪,一丝涟漪都没有。

翠香一度怀疑,农跃鳞是不是死在哪里了。可是一日不见到尸体,她就一日不得安心。她太了解农跃鳞了,这个资深老记者能力极强,在上海的人脉又广,随时可能折腾出大动静。

最讽刺的是,二十一年前还是她想出的妙计,让农跃鳞逃过国民党的追捕,前往江西。没想到时势轮转,风云变幻,二十一年后,却是她亲自来抓他,不得不让人感慨命运的恶意。

但邢翠香不会因为过去的事而有所手软。她深知在这个非常时期,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才不会被组织抛弃,才能爬得更高,才有能力继续保护大小姐。

她在车上仔细阅读了线索。这是来自上海外围一个叫高桥镇的消息。当地军统昨天破获了一个中共的交通站,因为突袭很快,站内的情报人员还没来得及销毁全部资料,即被全数击毙。军统在资料里发现一个叫“三阿公”的人,持续通过他们向外界传送情报。经过研判,他们认为这个三阿公就在交通部电报局的大楼里。

“再开快一点。”她目视前方,对司机下了指令。

就在翠香的轿车于华山路上开始加速的同时,方三响恰好赶到了福州路与四川中路的路口,站在一座富有巴洛克风格的L形大楼前。

他之前在提篮桥监狱办好了保外就医手续,一出门,就见陈叔信等在门口,对他说了一句:“三阿公病重,速去医院。”这是一句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方三响当即和他匆匆赶到福州路。

这座大楼原本是德国的书信馆大楼,如今是交通部电报局的总营业厅,里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无论是什么时候,政局似乎永远不会干扰到这里的繁荣。

两个人在人潮中挤到里面的一条狭窄走廊上,走廊侧面有一间小办公室,木门紧闭着,外头挂着一块牌子,上书“书报电文检查处”几个字,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小铜牌,上头镌刻着交通部的徽标。

一看这枚铜牌是徽标一侧朝外,两人这才放心地敲了一下门,然后走进去。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铺天盖地的印刷品。举凡报纸、杂志、档案、文书和各种宣传页、广告纸,各种纷乱开本的印刷品被杂乱无章地扔在书桌和地板上,原本就很逼仄的办公室,被它们挤占得简直比棺材还窄。

而大腹便便的农跃鳞坐在这一大堆纸内,正叼着一根雪茄吞云吐雾,一只脚搭在桌上电话旁,俨如一位至尊的君王。

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为政府审查各种出版物和电报往来内容的分析员。这个岗位不需要外出,也很少跟人打交道,每天只要接收新来的文件,审核后填单上报就行了。以农跃鳞的阅读速度和对文字的敏锐程度,干这份工作简直是轻而易举。

怪不得邢翠香怎么也找不到农跃鳞,谁会想到一个中共的大间谍,会堂而皇之地坐在电报局的深处,替政府审查着出版物呢?这三年来,农跃鳞就蜗居在这间斗室里,很少出门,整个人居然胖了两圈不止,圆墩墩的,简直是又一个曹主任。

农跃鳞回来之后,从来没找过方三响。方三响能理解,军统如果要抓农跃鳞,势必从他之前的社会关系入手,两个人不见面是最稳妥的。这次他们赶到这里,是因为农跃麟突然启动了一个备用联络的渠道,通知陈叔信,大概是出现了什么紧急情况。

农跃鳞见他们两人进来,把雪茄仔细地按灭在烟灰缸里,直接开口道:“我一直使用的那条联络线,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安全电话。现在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消息,大概是出事了。但这里有一批极为重要的情报,必须今日送出上海,只能拜托两位了。”

这三年来,地下党和军统在上海厮杀得极为惨烈。他们对于同志的牺牲虽感悲恸,但并不意外。

农跃麟从桌子下面取出七八个草稿簿子。平均每一册都有两三百页,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侧面用糨糊和封条做了简单的套装,封面统一使用藏蓝色牛皮纸,上面写着“江南问题研究会上海草稿”几个墨字。

方三响和陈叔信捧着这厚厚的几本东西,眼中都是钦佩。

这个所谓的“江南问题研究会”,其实是中共华东局下属社会部的代称。这个机构不管军事情报,专司搜集南京、上海、杭州等江南大城市的各种行业公开信息,以方便解放军进入这些城市时,可以迅速接管。

这些信息的主要来源,是当地报纸、出版物和各类公开档案。搜集情报本身风险比较小,但需要有专业人士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去芜存菁,准确提取出有价值的信息,眼光与经验缺一不可。

农跃鳞因为在上海做过记者,便主动请缨,返回上海做调查。他通过老关系找到这一份工作,不需要外出冒险搜集,自然有源源不断的情报送上门来,让他从容整理,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这些厚厚的册子,就是农跃鳞这三年在上海的成果。手册按照行业划分,举凡金融、交通、医疗、教育、工业、电力、警察等关键行业,都有专册详细记录。方三响曾协助他搜集过医疗行业的信息,所以他知道在医疗分册里,上海每一家医院都有记录,而且各级负责人的姓名、职位、科室、思想倾向、家庭地址等均写得清清楚楚,简直比卫生局掌握得还细致。

可以想象,如果解放军把这些册子分发到一线部队,他们进入上海时,接管效率将会提高到什么地步。

陈叔信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他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当年是《申报》的第一主笔,可没想到这人能厉害到这地步,一手摸透了整个大都市的虚实。

“我一个人哪有这种能耐,只是各个行业的朋友认识得多些,众人拾柴火焰高而已。”农跃麟谦逊地摆摆手。

陈叔信当即拿出绳子和剪刀,和方三响一起捆扎起册子来。

“方医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汉弥登番菜馆那次的相遇?”农跃鳞这会儿才叙起旧来。

方三响点头。他记得那还是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的事,当时三个人联手解决了闸北的痢疾疫情,去番菜馆庆祝,结果遇到了农跃鳞。

“我当初劝你们,即使你不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怎么样?我可是一点也没讲错吧?今日你我竟成了同志。”

方三响也笑起来:“那时我以为你的意思是,时局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经历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所谓时局,恰是由千千万万个关心、千千万万个疑惑所铸成的。唯有主动提出疑问,风云才会变化,天地才会翻覆。正如每一个细胞都参与反应,人体方可驱除疾病。农先生那时就看透的道理,我到老了才明白。”

“哈哈,如今也是不晚,不晚。我记得那次你讲了老青山惨案,还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当时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不知你知道了没有?”

“我也已经知道了。”方三响点头,“你和我今天能在这间斗室内相遇,就意味着我们找到了同一个答案。”

两人相视一笑。这时桌子上的电话突然丁零零响起,农跃鳞抓起电话听了一声,脸色一变,放下话筒催促道:“快,你们快走。军统的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方三响和陈叔信脸色同时一变。这么快?

“我在电报局安排了一个电报生眼线。他刚才打内部线过来,说有几个人进入营业厅,正在找经理问话,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农跃鳞提醒道,“敌人越是穷途末路,就越是疯狂,你们必须马上离开。”

两个人飞快地把册子捆扎好,剪断绳子,然后用旧报纸裹住。方三响帮陈叔信把这个大包扛到肩上,回头一看,农跃鳞在座位上纹丝不动,正把一根新雪茄切去尾巴,往嘴里塞。

“农先生,你快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啊!”

“咱们要是都跑了,军统的人马上就能追上,必须有人留下来,拖延他们的行动。”农跃鳞划着一根火柴,点燃雪茄,“我年轻时候跑得太多,如今懒得动,容我在这里歇歇吧。”

方三响大惊:“这怎么行?”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批手册太重要了,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出问题。”农跃鳞沉着脸讲完,催促他们尽快离开。

方三响还要坚持,农跃鳞把缭绕在脸前的烟雾吹开,露出一个笑容:“我一九二八年已经逃过一次,因为那一次只有江西有我要的答案。但这一次我不必再逃了——如你所言,天地已然翻覆,答案近在眼前。”

方三响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猛然攥紧,他注意到,在农跃鳞的双眼里,闪动着一种熟悉的炽热。

那炽热属于萧钟英,属于和方三响从未谋面的王希天与林天白,属于沈会长、颜院长、张校长、卞干事、老徐、齐慧兰……甚至属于临终前决死一搏的曹主任和地窖里的陈其美。他遇到的每一个谋求改变的人,都或多或少散发着这样的炽热。

方三响和陈叔信知道,这个时候不容感情用事。两个人咬着牙,背起手册迅速离开房间,顺手带上门。在房门行将关闭前,方三响忍不住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只见农跃鳞叼着雪茄,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掏出一个摄影包,饶有兴趣地从里面取出一台老式牛眼相机,真亏他一直留到了现在。

不过五分钟后,邢翠香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地冲进走廊,把满脸惊恐的经理推在最前面。经理瑟缩地走到检查处的小门前,怯怯地看向翠香。翠香一看到那块牌子,登时眼皮一跳。

她找了农跃鳞这么久,没想到对方竟藏在这种地方,真是灯下黑。军统说不定还参阅过他发的报告,这可真是太讽刺了。

邢翠香使了个眼色,旁边手下抬起大头皮靴,狠狠一脚把门踹开。她一马当先冲进去,第一眼便看到农跃鳞左手握着一把枪。邢翠香二话不说,先侧身避让,然后举枪回击。

子弹击中农跃鳞大肚子的一瞬间,翠香才发现自己看错了。农跃鳞手里握着的不是枪,只是一支金属长柄,而且还是竖握。他的右手,则捧着一台老相机,镜头对准了门口。

农跃鳞似乎并没受枪伤的影响,笑眯眯道:“以这种方式和邢小姐重逢,真应了古人那句话,真可谓是数奇,数奇啊。”

“如果农先生肯配合的话,我一定会尽力保住你的性命,就像当年一样。”邢翠香一边说着,一边狐疑地扫视着屋子里的无数报纸文书。

农跃鳞不置可否,晃了晃手里的金属长柄:“邢小姐太年轻了,可能没见过这玩意儿。我年轻时,拍照采光可没有什么电闪光,都是靠这种闪光手柄。这里头装的是镁粉火药,瞬间可以爆出强光——我这根手柄,还是从旧货店里淘来的。”

邢翠香眯起眼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从十七岁开始做记者,五十多年间拍了无数新闻照片。我记者生涯的最后一张时事照片,我想留给邢小姐你。”

还没等邢翠香说什么,农跃鳞的左手推动拨杆,一枚铜弹壳被推至杆顶。在行进过程中,侧面的打火石被擦燃,把热量传递到弹体内部。在氯酸钾和硫化锑的共同催化下,高浓度的镁粉在极短的时间内爆燃起来。

耀眼的火花,一瞬间把这间昏暗的屋子照得一片光明。在强光下,邢翠香和其他几个军统特务下意识地以手遮眼。而农跃鳞的右手已熟练地按动快门,双手的时机配合得无比流畅,这动作他之前重复过无数次,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邢翠香有些狼狈,也有些恼火。她强忍着双眼刺痛,正要喝令拘捕,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突然降临。

这间办公室里,可是塞满了纸张啊!这是最好的引火之物。在这里使用老式的爆燃式镁光杆,简直就是……她刚反应过来,就见一圈蓝色的火,以农跃鳞为圆心迅速扩散开来。所到之处,纸张纷纷卷曲,每一张都高高擎起赤色的焰苗,好似燎原野火一般。

这里的纸张何其多,火在短短十几秒钟内膨胀了十倍,一瞬间办公室就变成了佛经中所谓的“火宅”。翠香和其他特务顾不得抓人,纷纷惊慌地朝屋外逃去,尾随而至的则是滚滚浓烟。

只有农跃鳞安坐在办公桌后,在火焰中岿然不动。《法华经》有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以火宅譬喻俗世有五浊八苦,唯有修习佛法方得脱身。而此刻他的神态,却仿佛坚信只有留在火宅之中,才能真正普度众生。

这一场大火,势头极为猛烈,根本无从遏制。电报局不得不紧急疏散总营业厅里的人群,翠香他们也灰头土脸地撤到街边,个个狼狈非常。

“邢组长,接下来怎么办?”手下问。

翠香一边拍打沾在头发上的纸灰,一边看向从窗户喷吐出的火舌,神情复杂。这一场火,连人带物烧了个干净,恐怕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了。

其他特务倒不是很沮丧。这种事他们早习惯了,地下党个个狠得要命,一眼看不住就会自尽,抓到活口的机会反而很少。既然“三阿公”自焚而死,正好省掉后续的麻烦,直接去报功便是。

邢翠香却有些不甘心,总觉得农跃鳞临死前这一把火烧得蹊跷。她抓住那个惊慌的营业厅经理,问他之前有碰到过什么可疑的人没有,经理摇摇头,这里每天来的人太多了,不可能记得住——事实上,这正是农跃鳞选择藏身此处的理由。

她很了解农跃鳞,这个人胆大如卵,狡黠如狐,惯常声东击西,用一件明显的事误导敌人,真正的意图却早在暗地里实行。他选择了自焚,不像是穷途末路,更像是……掩护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离开。

翠香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火前的细节,突然间秀眉一蹙,想起进门后的第一眼,办公桌前的地板上有很多细碎的绳头,旁边还搁着一把剪子。

这在法庭上也许什么都不算,但对翠香来说,足够了。

“我们去找他之前,应该有人来过,而且带走了很重要的东西!那东西不轻,得用绳子捆扎。”

翠香睁开眼睛,走到街边一群看热闹的黄包车夫那里,亮出证件,询问在火灾之前,是否看到有人从侧门离开,手里还拎着很重的东西。

黄包车夫常年趴活,对过往行人观察最为细致。他们听了翠香的问题,纷纷回忆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说,他有两个同伴,刚刚在侧门接了两个客人。客人是一起的,其中一个拎着一个报纸裹成的长包,里面似乎是书或簿子。翠香问他们去哪儿,那车夫说听见是去天通庵路的传染病医院。

翠香记下那两辆黄包车的编号,回来带着手下迅速上车,朝着虹口追赶过去。车子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开到天通庵路上,远远可以看到其中一辆黄包车刚刚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翠香一看到这个身影,心脏不由得狂跳——方叔叔?

过去三年里,方叔叔是最让她头痛的人,比农跃鳞还麻烦。农跃鳞是找不到,方叔叔却不时出现在可疑场合,让她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如果他就是最后见到农跃鳞的人,众目睽睽之下,该怎么办?

翠香一咬牙,喝令停车,吩咐手下都留在车里,自己推开车门下去。方三响似乎预料到她会跟过来,就站在医院的铜牌之下等着。

“这座传染病医院,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鼠疫期间建的。沈会长主持,曹主任督工,我和孙希也被抓了壮丁来这里干活。那会儿你还没被英子接到上海呢。”他环顾四周,饶有兴致地说道,“当年这附近还只是个市郊的小镇子,如今已经这么热闹了。”

“方叔叔,你是不是刚从农跃鳞那里出来?”翠香顾不得回顾历史。

“是的。”

“他留下来的东西,也在你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