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车队到达易水河畔,探马急报赵国发生宫变。

倏忽间苏秦又来邯郸,心中不禁感慨万分。太子赵雍亲自在北门外隆重迎接,将苏秦护送到驿馆住好,尚无离去之意。苏秦已知邯郸宫变情形,对这位威猛厚重的太子颇有好感,也知他对赵侯大有影响,诚恳相邀饮茶清谈。赵雍爽快,一口答应,俩人便在驿馆庭院的竹林茅亭下饮茶叙谈,颇见投合。

次日清晨,副使荆燕匆匆来报:“赵国特使来迎,车马已到馆门。”苏秦以为赵雍亲来,连忙迎出馆门,却见轺车下来一位少年公子,红衣高冠,一股勃勃英气。苏秦稍有愣怔,少年已经双手捧着一卷竹简深深躬下:“公子赵胜奉君命前来,恭迎先生入宫。”声音朗朗轻重有致,大是清新。

“此儿少年加冠,又一英才也!”心头一闪,苏秦接过少年公子手中国书展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特命公子胜为特使,迎先生来落雁台会商。赵侯即日。”苏秦说声遵命,便登上了特使轺车。不消片刻,落雁台遥遥在望。随着台口的高声报号,苏秦在赵胜陪伴下踏进了落雁台大厅。

“燕使苏秦,参见赵侯。”

“先生辛苦,请入座。”

一名红衣老内侍轻步上前,将苏秦引入赵肃侯左手靠下的长案前就座。赵肃侯淡淡开口:“赵燕如仇雠,先生以燕使入赵,何以教我?”苏秦肃然道:“苏秦使赵,事为两端,一为燕赵修好,二为赵国存亡。”话音落点,一人高声道:“肥义不明,敢问特使,前者尚在特使本分,后者分明危言耸听!赵国有何存亡之危,尚请见教。”

“将军看来,赵国固若金汤。苏秦看来,赵国危如累卵。”

轰嗡一声,举座**。一个白发老臣颤巍巍道:“苏秦大胆!百余年来,赵国拓地千里,北击匈胡,南抗中原,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有累卵之危?”苏秦悠然笑道:“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也。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终将覆没,此春秋晋国所以亡也。大势安,虽有数败而无伤根本,此弱燕所以存也。赵国地广两千里,步骑甲士三十万,粮粟有数年之存,隐隐然与齐魏比肩,堪称当今天下强国。”苏秦一顿,辞色骤然犀利:“然赵国有四战之危、八方之险,纵能胜得三五仗,何能胜得连绵风雨经年久战哉!”

肥义愤怒了:“当真胡说!何来四战之危、八方之险?”赵人将匈奴胡人之说蔑称“胡说”,意谓乱七八糟的脏谬之言。在赵人,这是很重的斥责了。苏秦没有计较,坦然道:“四战之危,乃赵国最主要之四个交战国也:魏赵之战、秦赵之战、韩赵之战、燕赵之战。此乃四战。诸君公论,此四国之间,血战几曾停止?”座中一片寂然,无人应对。苏秦接道:“更以大势论,匈胡之危、中山之患、齐赵龃龉、楚赵交恶,再加秦魏韩燕经年与赵国开战,岂非八面之危乎!”

满座寂然。肥义涨红着脸道:“即便如此,奈何赵国!”

苏秦大笑:“匹夫之勇,亡国之患也。赵国之危,更在心盲。”

“此言怎讲?先生明言。”公子赵胜急迫问。

“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强悍,与天下列国皆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致成好勇斗狠之邦。譬如盲人瞎马,夜半临池也。”举座大臣不禁惊讶地发出一声喘息,寂静中却清晰可闻。

“依先生所言,天下大势作何分解?”公子赵胜紧追不舍。

苏秦江河直下:“方今天下,人皆云乱象纷纷,无友皆敌。此乃虚象,言亦大谬也。方今天下大势,根本有二:其一,山东列国势衰,陷入相互攻伐乱象;其二,关西秦国崛起,大取黄雀之利。三五年间,山东列国相互五十余战,谁也没占得一城之利。再看秦国:先夺房陵,奇袭郢都,大败楚军,威逼楚国迁都;次夺崤山全部,迫使魏国向东退缩三百里;三夺韩国宜阳铁山,锋芒直指河内[2]沃野,长矛直指周韩魏咽喉;四夺赵国晋阳,直在赵国肋上插刀。唯余齐国无伤,皆因相隔太远。一朝中原打通,齐国必临大险。如此,天下大势之要害一目了然。强秦威慑中原,中原一片乱象,坐待秦国各个击破,分而食之!赵为山东强国,不思大势根本,一味牙眼相还,唯思些小复仇,岂非终被湮没哉!”

落雁台大厅静得唯闻喘息之声,谁也没有反驳,人人都觉得一股凉气直贯脊梁。良久,赵肃侯终于开口:“先生之策若何?”苏秦精神大振,胸臆直抒:“安国之本,内在法度,外在邦交。刀兵争夺,邦交为先。今山东六国皆在强秦兵锋之下,赵国又在山东六国腹心。山东大乱,赵国受害最深,威胁最大。山东安,则赵国自安。唯其如此,赵国当审时度势,借燕赵修好之机,发动合纵盟约,六国一体,共同抗秦。如此,天下恢复均势,赵国可保中原强国之位。”

“且慢,”肥义站了起来,“合纵盟约,如何约法?得说个明白。”

“合纵盟约,大要两点:其一,六国结盟,互罢刀兵;其二,任何一国与强秦开战,五国得一齐出兵救援。救援之法,以开战地点不同而不同。苏秦拟定了六套互援方略,各有一图,尚请将军指教。”说着回身吩咐,“荆燕副使,请张挂六图。”

荆燕利落打开木箱,拿出六幅卷轴。赵胜大感兴趣,连忙走过来帮忙,片刻将六幅卷图张挂在六根粗大的廊柱上。赵国君臣人人都有过戎马生涯,聚拢过来看得片刻,不消解说已经大体明白,不禁相互议论点头,大有认同之意。肥义看得最细,看罢也不与人交谈,径直走到苏秦面前高声问:“六国同盟,我赵国吃亏最大,要为他邦流血死人,对吗?”

“将军差矣!”苏秦迎着肥义目光慨然高声,“恰恰赵国得利最大。要说首当其冲之危,当属魏韩两国。但得合纵,魏韩便成赵国南部屏障。秦国纵是虎狼,也不能越过魏韩径直从天外飞来。此中道理,将军当不难明白。”肥义沉默,不得不点头。

“然则,赵国总不至于只乘凉,不栽树了。”苏秦颇有讥讽。

“先生轻我赵人也!”公子赵胜满面涨红慷慨激昂,“赵人刚烈粗朴,岂有安心乘凉之理?但为合纵同盟,赵国必为居中策应,必为主力大军!”苏秦哈哈大笑:“公子快人快语,苏秦失言了。”说罢深深一躬。太子赵雍笑道:“先生一激,小子果然忍耐不得,当真赵人也。”

落雁台中气氛顿时轻松。赵肃侯从中央长案前站起,向苏秦拱手一礼道:“先生长策,我君臣皆服。今愿从先生大计,燕赵修好,六国合纵,以恢复中原均势,求得赵国长安。”

“赵侯明智,苏秦敬服。”

赵雍上前与赵肃侯耳语了几句。赵肃侯转身高声道:“本侯书封:封苏秦为武安君,职任赵国上卿,兼领赵国特使,代本侯出使列国,同盟合纵!”

赵国臣子们素来粗豪不拘礼仪,一片叫好拍掌声。

三日后,苏秦车马大队出了邯郸南门,气势是任何特使都无法比拟的。一路行来浩浩****,尚未到达韩魏地界,新郑、大梁已是尽人皆知;也自然惊动了各方哨探斥候,各方探马流星般飞驰列国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