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盟抗秦,韩国有救了。

新郑城正在如释重负的亢奋之中,民众奔走相告着合纵消息,萧瑟冷清的商市不知不觉地热闹繁华了,郊野耕作的农人们唱起了《郑风》中有名的悲中遇喜的歌。韩国朝野压抑得太久了。韩昭侯申不害死后,韩国一直抬不起头来,元气大伤,民心沮丧,连宋国小疯子都要来趁火打劫。虽然国君硬撑着宣布了称王,事实上谁也没有高兴起来。秦国强夺了宜阳铁山之后,韩国朝野就像泄了气的风囊,大骂一阵虎狼暴秦便惨兮兮沉默了。天下乱象纷纭,韩国找不到一个盟国,在强秦虎视之下奄奄待毙。当此之时,燕赵忽来与韩国结盟抗秦,如何不使韩国人惊喜万分?当真是求之不得。消息传开,朝野上下奔走相庆,一扫阴霾。

苏秦预料得毫无差池,对韩国没费唇舌,一拍即合。

韩宣惠王听完苏秦对天下大势的分析与对韩国危境的解析,已经挽起大袖,双眼圆睁,霍然而起,按剑长长叹息一声:“君毋多言,韩国若屈身事秦,天诛地灭!韩国上下,愿举国追随先生,合纵抗秦!”当晚,苏秦与韩宣惠王达成盟约。韩宣惠王于新郑大殿隆重宴请苏秦一行,韩国君臣众口一词,发誓合纵,永不负约。席间,宾主无不慷慨激昂,频频大爵豪饮,直到三更方散。

进了魏国,苏秦有一种奇特的憋闷。

三国车骑声威赫赫地进入大梁时,这座天下最大的都城平静得一点儿波澜也没有。街市照样繁华锦绣,市声如潮,可苏秦无论如何也没有感应到一种勃勃生气,所能感到的只是一种平静的麻木,一种深刻的淡漠。苏秦没有偏见,对魏国是报有最大期望的。虽然魏国衰落了,但按照诸般实力与曾经有过的辉煌,魏国依然是最适合扛起合纵大旗的盟主国。然进得大梁,苏秦的心却直往下沉。

住进豪华的国宾驿馆,魏国掌管国宾迎送的“行人”前来通报:“魏王尚在逢泽狩猎,两日内不能还都,敢请武安君先行歇息。”赵胜气得满脸通红:“岂有此理,我找魏无忌说话。”匆匆大步走了。苏秦思忖片刻,带着荆燕去了大梁夜市,他要掂掂魏国的民生分量。

在大梁最有名的酒肆中原鹿,不意遇到公子赵胜寻来。赵胜说,他已经与公子无忌会面,疏通了魏惠王几个左右亲信,明日可带苏秦径直去逢泽觐见魏王。苏秦颇感别扭,然为大计,还是点头了。

逢泽依然壮美如昔,湖畔山麓多了一道长长的城墙,城墙中有了一片巍峨的宫殿。这是迁都大梁后魏惠王修建的狩猎行宫。站在山腰望湖台上已经一个时辰了,遥望茫茫逢泽,魏惠王有些伤感,不想离开这渺茫的大湖。世事无常,不知不觉间魏国就萎缩了,他也老了。倏忽二十来年,河西千里丢了,离石要塞丢了,崤山西大门丢了,上党北大门丢了,巨野东大门也丢了,魏国又回到老祖父魏文侯时代的老疆域了。他已经六十多岁,满头霜雪的老人了。平心静气地想了许久,他还是没想来自己铸过什么大错,一切都是天意——上天兴我我则兴,上天亡我我则亡,岂有他哉!

“禀报我王,公子无忌请求觐见。”老内侍声音很轻很柔。

“无忌,他来何事啊?”

“公子说,给大王举荐一个清谈名士。”

魏惠王笑了:“无忌有心也,知道找个人陪老王说话。好,宣来。”

片刻间,三两个人上了山阶。魏惠王自觉疲惫,斜躺在竹榻上闭目养神,准备享受难得的清谈乐趣。听得一声“无忌拜见大父”,魏惠王睁开了眼睛:“起来了,难得记挂大父,回头赐你大珠一颗。”

魏无忌站了起来:“大父,这位是赵国公子胜,屡次请求一睹大父威仪,无忌斗胆带了他来。”魏惠王笑着:“公子胜?一表人才,好!”

“大父,这位是洛阳名士苏秦。”

“苏秦参见魏王——”

“苏秦?”魏惠王思忖片刻,恍然笑道,“无忌,你说过这位先生,像是?噢,对了,合纵。”魏惠王从榻上站了起来,虚手相扶:“大魏求贤若渴,无忌竟将先生作清谈名士待之,岂有此理?先生请入座。”说完,魏惠王自己也在竹榻上坐了起来。老内侍连忙走过去,给老王推过来一个高大的兽皮靠背,让魏惠王舒适地靠坐着。苏秦听说过许多魏惠王的传闻,知道魏王素来敬贤不用贤;不管途径如何,只要一个名士能到魏惠王面前,这位国王都会很耐心地听你说话,如果说辞与国事无关,更是虚心求教兴致盎然。尽管如此,机会对于苏秦仍然只有一次,且不能失败。

“苏子远来,何以教我?”魏惠王颇为郑重地开始了敬贤之道。

“苏秦无才,只想给魏王说个故事,聊作笑谈。”

“先生能说故事?好。听了。”魏惠王脸色顿时舒展。

苏秦微微一笑:“苏秦生于村野,能知兽语。当日居破旧田屋夜读,曾经听到一场田鼠论战,大是奇特,至今不能忘怀。”

“如何如何,田鼠论战?”魏惠王大笑,“奇也,说来听听。”

苏秦轻轻咳嗽一声,说起了故事:“天旱饥荒,田中无粮,田鼠们大诉其苦,一致要搬迁到人家去谋生。一只老硕鼠慷慨唏嘘,‘我辈原是家鼠,吃不愁,喝不愁,子孙繁衍不愁,五十三鼠居于一大户之家,何等悠游自在?’此言一出,群鼠大哗,纷纷责问老硕鼠,‘如此为何搬家,使我辈流落荒野?’老硕鼠答曰:‘不是我辈愿意搬家,是来了一只黑猫。’群鼠愤愤然,‘一只黑猫算甚?我辈咬死过三只黑猫!’老硕鼠叹息一声,‘那时,我辈也是这样想了,说定黑猫一出来便四面拥上,纵然被那厮咬死几只,也要撕碎那黑物!刚刚说定,黑猫吼叫着猛蹿了出来。我鼠辈争相四散逃命。黑猫抓住了一只逃得慢的,细细吃了……如此反复,两个月后,鼠辈只剩下老奶奶我一个了。那日,我正在伤心,黑猫又猛蹿出来。老奶奶我也没想活,与黑猫拼命厮咬!半个时辰浑身是血,我还是与黑猫死命纠缠。不想黑猫突然吱吱尖笑:‘今日一个拼命,何如当初一齐拼命?若一齐拼命,猫大人岂不呜呼?’老奶奶我咬牙切齿发誓,‘若得逃出,定要教鼠辈一齐拼命,咬死猫类!’黑猫尖笑说:‘鼠辈尔尔,还能一齐拼命?放你出去,看鼠辈如何变法?’如今,孙孙们要回人家,先好好想想,敢不敢同心拼命?一席话毕,鼠辈们无一吱声,那只老硕鼠呜呜哭了……”

听着听着,魏惠王皱眉摇头:“此等故事,大有异味。”

“敢问魏王,方今天下,可有一只大黑猫?”苏秦依旧微笑着。

魏惠王眯起一双老眼,思忖片刻悠然笑道:“先生所言,也有道理。无忌向我说起过此事,当初也没想到。不意,燕国老蔫竟出了一回彩。先生若能第一个来大梁,由我大魏动议合纵,当是何等力道?如今,既然燕赵韩三国都合力了,我也乐观其成了。大魏不惧秦国,然毕竟做过山东盟主,不能撇下盟邦。”他说得一派真诚,赵胜想笑不敢笑地使劲儿努着嘴巴。

魏惠王一拍竹榻:“本王决断,依赵国例:拜先生为上卿,派公子无忌做魏国特使,随同先生,促成合纵。”

“谢过我王——”苏秦心中大石落地,以臣子身份行了大礼。

“无忌遵命!”魏无忌显然也很兴奋。

魏惠王摆摆手慢悠悠道:“且慢。此等大事毋得急躁。若办不下来,本王出面收拾,毕竟,我这老盟主比你等有数。上卿以为然否?”苏秦憋住笑意拱手正色道:“我王洞察深远,臣自当遵命!”魏惠王高兴地呵呵笑了:“苏卿果然干练。来人,赏赐上卿府邸一座、全套出行仪仗、三百名铁骑护卫,恩加一辆镶珠王车,以壮苏卿行色!”

虽然久闻魏惠王出手豪阔不吝赏赐,苏秦还是为这瞬间重赏惊讶了。而据苏秦观察,在他吹捧之前,魏惠王是绝然没有想到如此赏赐于他的。一言之喜,宠爱有加。若一言有失呢?苏秦骤然想起魏国官员们流传的魏王口碑,不禁心中一抖。然则,这种赏赐是绝然不能推辞的。苏秦当即深深一躬,高呼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