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涑水河谷满目苍黄,幽静萧瑟。

河谷山林中,一间极为粗朴的陵园茅屋,门是荆条编的,后边挂着一幅宽大的本色粗织布做的挡风帘子。屋中大约一丈见方,墙角避风处的草垫芦席上一领麻布大袍充作卧榻。除此之外,两只满当当的书箱,一方架在两块老树根上的青石板书案,一支挂在墙上的吴钩,是这茅屋的全部物事。时当暮色,一个男装少女走进山林,推开茅屋,将提篮放在石板书案上,揭开苫布,利落拿出两个饭布包打开,一摞热气腾腾的面饼,一块红亮的酱肉。粗简茅屋顷刻弥漫出鲜香。

“好香!甚肉?”门外惊喜高声,张仪大步走进。

“猜猜。”绯云又拿出一包剥得光亮亮的小蒜头,“吔,不晓得了?”

张仪站着连耸鼻头,猛然拍掌:“兔肉!没错。”

“野味吃精了,一猜就中。”绯云顽皮笑笑,“快吃,趁热。”

张仪咽着口水一笑:“不是吃精了,是饿精了。”说着就势一跪,一手抓起酱兔肉,一手抓起热面饼蘸几粒蒜头,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张兄,有人要租老屋做货栈,你说奇不?”绯云边扫地边说话。

张仪咕咚咚猛喝一碗凉茶,半日没有说话。这件事来得蹊跷,可一下子也说不清疑点在何处。要在十几年前,安邑城外商贾纷纷,租赁民居、夜宿郊野者实在平常得紧。如今安邑已经成了孤城荒野,忽然竟有人前来租房经商,可真是少见。然则,天下事本来就没有一成不变,若有商旅忽发奇想,要在这里采药猎兽也未可知,也并非荒诞不经。如此想来,似乎又不值得惊奇生疑。

“多长个心眼,再看看。”

“我也这般想法。放心,谁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张仪笑了:“心里有数就好。走,送你下山。”说着摘下吴钩,顺手拉开荆条门,与绯云出了茅屋。绯云红着脸笑道:“不用送,我不怕吔。”张仪笑道:“你是不怕,我想出来走走。”绯云高兴地挽起张仪胳膊:“是该走走。吔,你的吴钩练得如何?会使了吗?”张仪兴致勃勃道:“越王这支吴钩,还真不好练。若非我还算通晓剑器,真没办法。”说话间到了山口,山脚下老屋的灯光遥遥可见。张仪站在山头,直看着绯云隐没在老屋方才转身,本当回到茅屋,却不由自主地沿着河谷走了下去。天空湛蓝,月光明亮。涑水波涛拍打着两岸乱石,虎啸狼嗥随山风隐隐传来,山谷秋夜在幽静之中平添了几分苍凉。

张仪对这道涑水河谷是太熟悉了,儿时的记忆,家族的苦难,自己的坎坷,都深深扎根在这道河谷。但是,这道河谷给他打上最深烙印的,还是母亲的骤然亡故。当初,张仪从楚国云梦泽连夜逃走,与绯云一路北上,进入河外已经是冬天了。逃离云梦泽时,张仪被打伤的两条腿本来就没有痊愈。几个月的徒步跋涉,伤口时好时坏,不得不拄着一支木拐一瘸一瘸地艰难迈步。要不是绯云顽强的撑持,张仪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倒在哪道荒山野岭?

路过洛阳郊野时,张仪腿伤发作,倒在了路边。田野耕耘的一个老人将他们当作饥荒流民,好心留他们在一间闲置的田屋里住了下来。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田屋里,张仪自己开了几味草药,让绯云带着越王送给他的那支吴钩,到洛阳城卖了换钱抓药。绯云去了,也抓了药,可也带回了那支越王吴钩。绯云对他说遇上了一个好心店东,没收钱。夜半更深,张仪伤疼不能入睡,看见和衣蜷缩在身边的绯云的头巾掉了,圆乎乎的小脑袋在月光下青幽发亮,伸手一摸,一根头发也没有了。

骤然之间,泪水涌满了张仪眼眶。一头秀发,对于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意味着诱人的魅力,意味着大贞大孝大节,更意味着对生命之源的恒久追念。身体发肤,受之天地父母,毫发不能摧之。男人名士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女子?可是,为了给他治伤,绯云竟卖掉了满头青丝……就在那一刻,张仪抹去了泪水,心中暗暗发下了一个誓愿。

回到熟悉的河谷时,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看到老屋门前萧疏荒凉,张仪心中猛然一沉。母亲严整持家,虽然富裕不再,但小康庄院从来都是井井有条的。可如今,门前两排大树全成了光秃秃的树根,青石板铺成的车道也残破零落,高大宽敞的青砖门房,竟然变成了低矮破旧的茅草房。那时,张仪几乎不敢敲门,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何种惨状。当绯云敲开屋门,老管家张老爹看见他时立即扑地大哭了。张仪双腿顿时一软,跌坐在了大雪之中……踉踉跄跄撞进母亲灵堂时,他像狼一样发出一声惨嗥,一头撞在灵案上昏了过去。后来,张老爹说:那年魏赵开战,魏国败兵洗掠了涑水河谷,砍树烧火还拆了门房;幸亏主母认识一个魏国千夫长,才免了老屋一场更大的劫难。从那以后,主母一病不起,没大半年便过世了;临终前,主母拿出一个木匣,只说了一句话:“交给仪儿,也许,他还会回来。”

留在张仪心头永远的疼痛,是母亲的那几行叮嘱:“仪儿,黄泉如世,莫为母悲。人世多难,自强为本。若有坎坷,毋得气馁。后院树下石窟,藏得些许金玉,儿当于绝境时开启求生。母字。”掘开了后院大树下的石窟,张仪拿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箱。打开一看,除了六个金饼,全部是母亲的金玉首饰。张仪看得心头滴血,欲哭却是无泪。母亲留下了少妇时的全部首饰,素身赴了黄泉,没有丝毫心爱的陪葬之物。对于张仪,这是永远不能忍受的一种遗恨。他咬着牙打开了母亲的坟墓,将金玉首饰与三身簇新的丝衣,装进了自己亲手打制的两个木匣里,放进了棺椁顶头的墓厅。从那天晚上开始,张仪在母亲的墓旁搭起了一间茅屋,身穿麻衣,头戴重孝,为母亲守丧了。

寒来暑往,在母亲陵园的小松林中,张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三年之间,张仪从未下山。他只有两事重叠的一件事,读书自省,为母服丧。在从楚国北上的漫漫苦旅之中,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缺陷:不是才具不高,不是学问不够,而是心志太浮。分明是不甚了了的格局,自己往往都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显然缺乏一种冷峻沉雄的底蕴。结局,便是很可能在某件事情上轻率论断,导致灾难发生。河谷山居之后,他终于想清楚了此中根源:自己还没有从名士论战的老路子中脱身出来,还没有确立谋国论政的心志根基。事情的原本面目是:自从出山入世,他在事实上便成了必须以实际成效为目标的谋国论事者,而不再是一味比拼见识高下的学馆名士;深为纵横家,谈论国事便得以后果为重,审慎思之,审慎论之。可是,他完全没有这样想,更没有事必想清而后论的准备,以致一跤跌倒惨伤若此。

虽然从未下山,但张仪对天下大势还是大体清楚的。这也亏了绯云,她不但要与张老爹共同操持这个已经破败的家,还时不时赶到安邑打探各种消息。天下乱象已经三年,每个关节点他都要认真思谋一番,各大战国该如何应对,也要在心中推演一番。头一年之中,已经思谋好的方略被后来事实很快推翻者,竟然不下三次。张仪非常懊恼,若是置身其中,岂非又是身名俱裂?渐渐地,他积成了冷静稳健的思虑性格,凡事没有多方面佐证消息,绝不轻易论断。如此,后两年之中,竟然一次也没有失算。

终于,他对自己有了新的信心——重回天下可为也。

依据各方事态,苏秦也该重新出山了,他又该如何作为?

果然,事实很快验证了他的论断。半个月前,绯云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后兴奋地告诉他:苏秦已经重新出山,谋划合纵抗秦,风传很有势头。绯云请他猜猜,合纵在何国发起。他认真思忖半日,终于开口:“燕国。”一句话落点,绯云哇地跳了起来:“神吔,正是燕国!”那一刻,张仪的心猛然悸动了,双眼也潮湿了,为了苏秦,也为了自己。

苏秦复出并不令人惊讶。让他心动者,是苏秦提出的崭新主张——六国合纵,结盟抗秦。山东大乱之际,苏秦倡导六国合纵,当真是刀劈斧剁,一举廓清乱象,使山东六国拨云见日,一举使天下格局明朗化。这分明是暗夜举火,烛照天下。既然如此,张仪出路何在?半个月来,他一刻也没有停止思索。苏秦廓清了大格局,天下必将形成山东六国与秦国对峙的局面。他从听到合纵抗秦这四个字,便敏锐意识到苏秦必然成功。天下已经乱得没有了头绪,列国都想使局势明朗化,都不想被乱象淹没。当此之时,山东六国能拒绝具有救亡息乱巨大功效的合纵同盟吗?可如此一来,张仪顿时就没有了选择。天下战国七,苏秦一举居六,张仪又能如何?

曾几何时,天宽地阔的张仪,骤然之间只剩下了一条路,而且是自己最为陌生的一条路。苏秦当先出动,长策惊动天下,其必然成功处,正在于划策切中时弊。这种情势下,自己要在山东六国谋政,无异于拾人余唾。你张仪难道还能对山东六国提出另一套更高明的方略?提不出,那就只有跟在苏秦身后了。这是张仪无法忍受的,也是任何名士所不屑作为的。

看着天上月亮,张仪笑了。苏兄也太狠了,竟将山东六国一网打尽,使张仪茫然无所适从,岂不滑稽?“山月作证。”张仪对着天上月亮肃然拱手,“张仪定要与苏秦比肩天下,另辟大道!”

多日来,张仪揣摩思虑的重心,是如何应对苏秦的六国合纵?他做了一番推演:作为六国合纵所针对的秦国,不可能无动于衷;秦国要动,就要破解合纵;如此,如何破解,谁来破解,则成为必然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他已经思虑透彻,有了应对之策。张仪认定,除了他这套谋划,六国合纵无策可破。那么,秦国有如此人才吗?他虽然对秦国颇为生疏,但大情势还是明白的。司马错虽然让他跌了一大跤,但司马错是兵家将才,分身外事不可能,也未必胜任。樗里疾治国理民可也,伐谋邦交至多中才而已,岂是苏秦对手?

[1]黄城,今河南内黄西部。

[2]宜阳,今洛阳西南。

[3]桃林塞,约当今河南灵宝市以西、陕西潼关以东地区。

[4]晋阳,今山西太原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