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巡狩行营西进了。

开始,皇帝行营从陆路进发,谋划沿琅邪海疆一路北上,绕过荣成山——成山角,向西抵达芝罘岛。这次行进部署是:每日路程不多,然不做一日停留。丞相李斯对这一变更的宣示是:皇帝体恤胡毋敬、郑国两位老臣不耐酷暑,决意减少沿途驻扎时日,徐徐常速返国。几日行进下来,皇帝的热病时轻时重,然比在琅邪,还是好了许多。至少,皇帝的身影已能重新出现在海风徐徐的明净时日,不时还从帝车中下来闲走几步。

从芝罘岛再度西进之前,嬴政皇帝在行营举行了一次大臣会商。

依大巡狩惯例,离开琅邪台北上,便是踏上了归途。一则,旧齐滨海地带是皇帝两次巡狩来过的,不会再有大型宣教典礼;二则,皇帝与一班老臣皆有不适之感,天气越来越热,白日几乎难以行军了。是故,一离开芝罘岛,李斯便作出了回程部署:少府章邯做夏日行军前导,率一千铁骑,先两日上路。从芝罘岛归返咸阳,路径很直接:芝罘——即墨或临淄——巨野泽——大梁——洛阳——函谷关——咸阳。这是齐国通向中原的传统官道,此时已是帝国驰道之一,路况好速度快,又不过黄河;但需要先行人马,预为安置、护卫、救治并驻屯地等事项铺排。章邯军政两通,担此重任再合适不过。就当时事实说,嬴政皇帝在琅邪荣成业已两次发病,所有大臣将军都认为皇帝该踏上归程了。若此时果然能按照预定的巡狩路线,从芝罘岛南下回咸阳,该当安然无事。

大臣们没有料到,皇帝竟然提出:要北上巡边!

皇帝的理由很简单,又很充分:昨日午后九原传来捷报,蒙恬军第二次反击匈奴获得了很大胜利,**匈奴单于庭,头曼单于仅率数万残部远遁而去。如此皇皇胜仗,皇帝须再度北上巡边,犒赏将士,督导东部长城早日竣工。昨日捷报人人皆知,行营还大为狂欢了一阵。皇帝如此决断,似乎无可非议。

然则,皇帝大巡狩的行止,历来都是事先筹划好的;如此大的巡边举动,事先从未宣示,今由皇帝临机动议,本身就透着几分神秘。再说,即或临机改变,至少也当与总司巡狩事务的丞相事先会商,而后再议决部署。然看今日情形,丞相李斯,似乎也是事先一无所知。如此情形,大臣们一时忐忑起来。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错愕不已的李斯,久久愣怔着没有说话。郑国、胡毋敬顿弱、杨端和几位大臣大觉意外,都是相互观望,一时默然。

“诸位毋得疑惑。”嬴政皇帝笑道,“自来大战无定期。朕也想不到,九原军能在如此大热天,有如此大胜仗。昨日,朕本当与丞相会商,又埋在公文山里,没拔得出来,在书房里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四更。于是,今日索性一起说了。否则,又得耽搁一日。”

“老臣以为,陛下决断得当。”李斯立即支持了皇帝。

“老臣以为不然。”素来寡言的郑国说话了,“皇帝陛下在琅邪已经发热,一路未见痊愈迹象。目下正逢酷暑,又将入伏。再度跋山涉水,北上巡边,只怕不利陛下病体。二次大胜匈奴,固然可喜可贺,然,不能冒此风险……”

“老令啊,朕好多了。观射大鱼,朕是自家登山的。”

“陛下,老臣附议郑国。陛下不宜北上。”胡毋敬忧心忡忡。

“赞同老令之意。陛下不宜北上。”顿弱也终于说话了。

几个大臣,只有卫尉杨端和没有说话。谁都知道,杨端和稳健寡言,是秦军大将中最唯军令君命是从的一个,与王贲、李信大有不同。所以,杨端和军旅资望很深,却历来都是副将。目下,杨端和身为卫尉,位居九卿正职,然却直接听命于皇帝,不用独当一面。是故,谁也没指望他会说话。

“陛下,末将也以为,北上不妥。”没有料到,杨端和也说话了。

“卫尉,得说个道理出来。”顿弱颇有激发之意。

“没甚道理。末将只觉得,心下不踏实。”杨端和平淡一句。

“有甚不踏实?诸般大事都很顺。”顿弱又追。

“末将,唯陛下之命是从。”杨端和不理会顿弱,一句见底。

“诸位,此事不须再议。”嬴政皇帝语气淡淡,可谁都听得出蕴藏着一种不容商量的果决,“出行日久,谁没个发热发冷?两位老令,不是也疲累不堪,略有不适?朕也一样,过几日自然会好。还有,太医在身边,误不了大事。再说,诸位果真不想看看万里长城?顿弱,长城东段,全在旧燕之地也!”

“万里长城谁不想看?老臣多少年故里心愿也……”

“敢问陛下,对行营人事可有部署?”李斯谨慎地插断了顿弱。

“行营事务,依旧丞相总掌。唯朕行辕有一变:蒙毅还祷山川,朕之书**务,交赵高暂掌。”皇帝很清醒,话语很慢,“为处置政事快捷,再给赵高一个职事,兼领印玺。余皆不变,依照丞相部署行事。”大臣们俱各默然。嬴政皇帝特意补了一句,“赵高临时署理,蒙毅还是郎中令。”

“陛下明断。”大臣们终于表示了赞同,显然不那么热切踊跃。

行营会商结束了,郁闷的李斯大大地忙碌起来了。

皇帝决意北上,意味着大巡狩路线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平坦快捷的驰道行,骤然将变成险阻重重的跋涉之旅。从芝罘岛抵达九原边地,大的方向是:向西渡过四道大河——济水、黄河、洹水、漳水,再穿越旧赵国,经雁门郡北部,向西抵达九原。当然,也可在渡过黄河穿越旧赵后,从太原再次西渡大河,经老秦国上郡,北上九原。无论选择哪条路线,都是确定不移地比立即返回咸阳,要艰险许多。李斯深恐思虑不周,与杨端和确定北上路线时,破例请来了通晓天下山川险阻的老郑国。在郑国多方参酌下,三人最后确定了具体路径:芝罘岛——临淄——西渡济水——于平原津西渡大河——西渡洹水——西渡漳水——巨鹿郡——恒山郡——代郡——抵达九原。路径议决,郑国看着吏员画出的地图,皱着眉头道:“夏月,正在涨水之季。连续横渡四道大水,绝非易事也。斯兄,好自为之。”郑国一句话,说得李斯心头有些酸热了。万般感慨地长叹一声,李斯拿起地图,去皇帝行辕了。李斯没有想到,皇帝只瞄了一眼地图,立即点头认可了,似乎不想涉及途中艰险。见皇帝毫无改变迹象,李斯没作申明便告辞了。

次日四更时分,巡狩行营第一次按照盛夏出行传统,上路了。

盛夏酷热,举凡商旅军旅上路,皆赶早行路,正午之前驻屯歇息,以避过人马难耐的最酷热的午后时光。皇帝行营纵然人马强壮,若要长途跋涉,也得循着历经千百年考验的有效传统行事。否则,人纵可忍,牛马也得纷纷倒下。这是李斯事先禀报了嬴政皇帝,并得允准后部署的。

自巡狩路径发生突然变化,李斯心绪多了一分不安。仔细想去,自去冬筹划大巡狩以来,诸多事对他都是扑朔迷离。这种微妙,与其说是某件事知道的迟与早,毋宁说是决事过程中与闻的前与后。曾经的岁月里,李斯也曾不知道过许多许多事情,可一次也没有如此不安。为何?自李斯用事中枢,几乎任何大政决策都是皇帝与他事先商定的,纵然最终的决策与原本谋划有所差别,他也是充实奋发的。他所不知道的,几乎全部是知道不知道都无关紧要的非大政决断。可这次大巡狩,显然不一样。几件事,都是皇帝决断后他才知道的。这里的关键,不是比其余大臣早知道几个时辰,抑或早知道几日;重要的是,皇帝为何不再与他会商决断了?不是说,皇帝决断得不对,也不是说,皇帝必须与他会商方能决断,而是说,皇帝为何突然改变了多少年与他磨合达成的“共谋”默契?

这次大巡狩,皇帝在去冬的动议,原本就很突兀。当时,李斯也明确表示了不赞同。因为,以皇帝目下体魄,实在不宜艰苦备尝长途跋涉。以李斯谋划的大略:皇帝在此身心艰难之期,最大的要务,当是守定咸阳节制天下,不能轻易冒险大巡狩,不能轻易离开中枢之地。这,正是秦昭襄王秉持的极有成效的暮政方略。然则,他能说吗?不能。敏锐的心告诉李斯:皇帝显然是谋划已定,只以征询会商名义,教他知道而已,绝非真正的会商共谋。皇帝在隐疾频发日见衰老的时刻,突兀动议大巡狩,一定有某种自感紧迫的大事,要借着大巡狩作掩护,来做成此事。那么,这件事指向何方?李斯原本并不清楚。然则,在他会同大臣拟就了大巡狩行程方略,并得皇帝认可之后,机警的李斯已经大体明白了症结所在。

在李斯看来,本次大巡狩的两大使命——缉拿复辟罪犯,宣教大秦新政,没有一件必须皇帝亲临施为。李斯与大臣们想不出,还有哪件大事,须得威权民望如此隆盛的皇帝,拼着性命去做?以李斯认定的公事程式,由他领衔具名的巡狩方略一旦呈上,皇帝必然会在巡狩方略上增添某些地点。毕竟,皇帝可以不说大巡狩究竟要做甚,可是,总不能不说到何处去。只要有了所在地,事情自会清楚。大出李斯预料的是,皇帝没加任何新地点,只三个字:“制曰:可。”全数照准了李斯的大巡狩方略。

惊讶之下,李斯通盘斟酌,蓦然明白了一个关节点。

皇帝的心思,只可能有一个指向——确定储君。因为,就目下大秦而言,只有这件最要紧的大事始终没有明确,只有这件不能事先确定的大事,值得皇帝作为秘密对待。李斯的揣摩预测是:皇帝可能会在巡狩途中的某地——最大可能是旧齐滨海某地——将长公子扶苏秘密召来,立即颁行诏书,立即册立太子,并携扶苏一起返回咸阳。果真如此,李斯丝毫不觉意外,且认为该当如此。

李斯困惑者,如此正当大事,为何对他这个丞相秘而不宣?

皇帝大巡狩的目的,若果真在秘密立储,而他这个丞相却不能与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皇帝对他这个丞相已经有了深刻的疑虑。否则,古往今来,几曾有过君王善后而能离开丞相的先例?丞相一旦不再与闻“顾命”大事,则其结局几乎是必然的,只能是废黜杀身。因为,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将一个雄才大略而又可疑的权臣留作后患。心念及此,李斯一身冷汗。

然则,李斯终究不能明白确定。面对如此一个既强势又阳谋的皇帝,任何不能确定的事情,都必须有待清楚后再说,先自蠢动,只能自找苦果。李斯要等待一个事实,及可能的变化出现,而后再决定自己如何应对。李斯要等待的这个事实是:皇帝在某地——或琅邪或荣成或芝罘,必要召见扶苏;届时,若皇帝仍将自己视作顾命大臣,则自己当然要一如既往效忠。毕竟,扶苏与皇帝曾经有过巨大的政见裂痕,皇帝事先不欲李斯知晓,未必没有扶苏尚待最后查勘之意。若扶苏被立为太子,自己未能与闻顾命,则李斯一定要另行谋划自家出路,否则便是坐待大祸来临。最好出路在何处?不消说,早早辞官归去。扶苏毕竟是个信人奋士的宽厚君子,不会对他这个老功臣如何横加罪名。

这个事实,始终没有出现,李斯再度陷入迷惘之中。

在李斯明白部署归程之后,皇帝却召集大臣会商行程,突然动议北上九原。至此,症结终于豁然明朗。显然,皇帝有重大事宜,要亲自与扶苏、蒙恬密商;若下令扶苏、蒙恬南下,则很难名正言顺地避开他这个丞相;若到九原,则他这个丞相必然要会同百官,巡视督导长城工地,皇帝回旋余地便会很大很大。由此,推及蒙毅使命,其返回咸阳,也必是秘密处置某种大事去了;祈祷山川之神护佑皇帝,分明一个示形朝野的名义而已。如此格局,李斯已经可以明白地预测:皇帝将帝国善后的大任,已经决意交给蒙氏兄弟了;扶苏为君,蒙氏兄弟领政,他这个丞相,注定要黯淡下去了。

李斯大感郁闷者,还有两件事。一则,皇子胡亥随行皇帝巡狩,他毫不知情。这个皇少子胡亥,与李斯小女已经许婚定亲,只待胡亥加冠之后便可成婚。事实上,李斯并不喜欢这个胡亥。许婚胡亥,不过是嬴氏李氏多重联姻之后的一个延续而已,李斯已经不能认真计较皇子资质如何了。对于这个几乎可以用“不肖”两字评判的未来女婿,李斯素来没有兴味与闻其事。即或在巡狩途中,李斯也竭力回避着这个每每令他不快的皇子。李斯所计较者,是皇帝。既然皇帝喜欢这个胡亥,许其随同巡狩增长见识,自是无可厚非。然则,自己恰恰是这个皇子的未来岳丈,皇帝如何不能与自己知会一声?皇帝不说,分明是皇帝与他这个丞相已经陌生了。

二则,赵高参政,李斯大惑不解。从目下大局说,李斯认定亲自兼领皇帝书**务,最为稳妥。关键之时,皇帝任用赵高参政,分明是一个显然的失策。对于一个去了阳势的宦者,纵有功劳,纵有才具,李斯也本能地蔑视此等人物。既往,皇帝将赵高仅仅用作车马总管,用当其所,李斯自然不会生出腻烦。可如今,这个宦者执掌了皇帝书房,并兼掌了皇帝印玺,成了事实上的大半个长史,何其荒诞也!李斯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何如此倚重一个大阴人?李斯曾长期做秦王长史,对书房政务再精通不过。大巡狩日常事务,对他这个精于理事而又精力健旺的大臣而言,事实上举手之劳而已,根本不致忙乱无序,兼领皇帝书房绰绰有余。以皇帝之明,想不到这一点?不会。皇帝不以李斯兼领书房,只能说明,皇帝对他真正有了不可化解的疑虑……

黎明星光下,李斯半睡半醒地摇晃着,任沉重车轮碾压着无尽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