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日间,嬴政皇帝的热病似乎未见消退,反而有加重之势。
这一夜,嬴政皇帝又不得已停止了案头劳作,被扶上了卧榻。眩晕朦胧的皇帝,吩咐赵高立即去找徐福举荐留下的看护方士。未及片刻,赵高急惶惶飞步赶回,说不见了方士,问护卫军士,军士却说方士一直在帐中没有出来……赵高没有说完,嬴政皇帝已经霍然坐起:“搜查大帐没有?”赵高吭哧道:“方士居处向为机密之地,我,没敢……”嬴政皇帝冷冷道:“鸟个机密,立即搜查,掘地三尺!”赵高飞步去了。嬴政皇帝略一思忖,拉过一件丝绵袍裹住发冷的身子,跳下了卧榻,下令一个侍女立即去请老太医。
老太医匆匆赶来时,嬴政皇帝正对着面前铜鼎中几颗透着怪异的非紫非红又非黑似紫似红又似黑的药丸发愣。老太医进帐。皇帝敲敲铜鼎冷冷道:“此为何物?敢请老太医辨认。”老太医走近案前,打开医箱,用拣药的精致竹夹夹起了一粒药丸,凑近鼻子嗅了嗅,脸色一变道:“陛下,得剖开药丸。”皇帝点头。老太医从医箱拿出一把三寸医刀,从中一刀剖开药丸,拿起半粒凑到鼻头一嗅,面色顿时大变:“在下敢问,陛下可曾服过此药?”嬴政皇帝淡淡道:“老太医先说,此药有何不对?”老太医急迫道:“此药,大阳大猛之物也。以狮虎熊豹与海狗之肾之鞭,辅以**羊肾,再辅以若干补阴草药,熬煮炼制而成。此药入腹,强聚体内元气,使人孤注一掷凝聚精神,对元气损耗最烈。医家之道,非垂死之人而有大事未了,绝然忌用此药。”老太医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陛下!方士跑了,帐中有暗道!”赵高一头冲了进来。
“老太医,世上有神仙,有仙药吗?”皇帝对赵高浑然未觉。
“陛下,老朽从医五十年,正道医家,向无仙药。”
“老太医,以朕之象,还撑持得几多时日?”皇帝冷峻如石雕。
“陛下节劳静养,正道医治,或可复原。”
“知道了。老太医去了。”
“陛下高热不退,得立即侍药。”
“先生且先下去。药煎好拿来便是。”皇帝平静异常。
老太医拱手一作礼,轻步匆匆去了。
“赵高,密宣蒙毅……”嬴政皇帝面色苍白,颓然瘫倒在案前。
赵高大惊,连忙过来扶持皇帝。嬴政皇帝骤然睁开眼睛,一掌掴到赵高脸上,却软绵绵没了力气。赵高惊恐不已,连忙对两名侍女挥挥手,起身飞步出帐了。皇帝被两名侍女扶起,艰难挪到了卧榻前,一头倒下了。两名侍女放好皇帝身子,加了厚厚两幅丝绵大被,惶恐得不知所措。
未过顿饭时光,蒙毅大步匆匆进帐。皇帝还是没有醒来,大被下的身躯显然在瑟瑟发抖。此时老太医汤药送到,那名医助熟练地为皇帝喂下了整整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皇帝的抖动才渐渐轻了。未过片刻,皇帝额头渗出了一层细亮的汗珠,皇帝蓦然睁开了眼睛。
“都下去……只留蒙毅……朕不见任何人。”
侍女出去了。太医出去了。赵高也出去了。宏阔御帐静得如同幽谷。
“蒙毅,我,行将到头也。”皇帝很平静,殷殷目光饱含泪水。
“陛下……”蒙毅扑地拜倒,死死忍住了哭声。
“起来……听,听我说。”
“陛下但说,蒙毅死不旋踵!”
“莫胡说。”嬴政皇帝完全清醒了,声音虽低却异常清晰,“蒙毅,立即返回咸阳。名义,还祷山川,为皇帝祈福。真正要做的事:会同二冯,镇抚咸阳;调回李信十万大军,镇抚内史郡。关中,已经没有老秦人了。一旦有变,李信大军是支柱。若有可能,教李信从上邽,将陇西老嬴秦五千户,全数迁回关中……我得立即北上,见蒙恬,见扶苏,安定北边,部署身后大事……不,不能再耽搁了……”
“蒙毅之见:陛下当回咸阳镇国。我赴九原,召回长公子并家兄。”
“不。”皇帝清醒摇头,“半道折返,动静太大,朝野不安。以目下情形,我再撑半年,或非难事……我回咸阳,得多方会商。不如你回咸阳,奉诏直接行事,方便多矣。”
“蒙毅明白。”
“明日知会丞相,交接完毕再走,不能显出形迹。”
“陛下,不告知丞相吗?”
“丞相……我相机告之。记住,你是密使。”
“陛下,书**务交与何人?胡毋敬如何?”
“老奉常迟暮……交给赵高。”
“陛下,赵高素无法度之念,不妥……”
“一个老内侍而已,他能如何?再说,对朕忠心,莫过赵高……”
“陛下……”蒙毅欲言又止。
“蒙毅,大事托付你了。这里没事,要紧处,在咸阳……”
“陛下……”蒙毅一声哽咽,泪如泉涌。
“蒙毅,我与汝兄少年相知,情如兄弟。你一样,好兄弟……”
“陛下,蒙毅何忍弃陛下而去……”
“蒙毅,好兄弟。天下要紧……安秦者,终须蒙氏也。”
蒙毅泪流满面,语不成声,扑在榻前深深三叩,依依不舍地走了。次日清晨,赵高捧着一道诏书到了蒙毅大帐,宣示了“着郎中令蒙毅为朕特使,代朕还祷山川,为朕祈上天护佑”的诏书。蒙毅奉诏,与丞相李斯会商交接了诸般事务,又将皇帝行营书**务交给了赵高;午后时分,带着一支百人马队上路了。
嬴政皇帝没有料到,一个最要命的国家权力细节,被他接错了头。
这是嬴政皇帝一生在最关键时刻,所犯下的最关键的错误。
错误一,派走了最不该离开的重臣。
错误二,将皇帝书房权力交给了最不该接掌的人。
派出错误,继任错误,终于使一个权力细节成为历史大崩溃的内在诱发点。蒙毅,是执掌国家权力中枢的郎中令,堪称最危急时刻最关键的栋梁大臣。后来的赵高,图谋要做的第一个要职,便是郎中令。更为重要的是,蒙毅秉性公直,刚毅缜密,几乎是一切宫廷内侍的天敌,自然更是赵高的天敌。若蒙毅不去,纵然嬴政皇帝突兀暴亡,在最后时刻,无疑也可以确保皇帝的各种遗诏遗命,得以忠实宣达各方,断不致足不出户而天地翻覆。蒙毅不去,赵高自然一无事权,自不会野心大膨胀;丞相李斯,也万万不会生出后来的种种龌龊。蒙毅纵然已去,若接掌大臣是稍有迂阔的胡毋敬,也断不会发生后来的种种荒诞之事。
当一切已经清楚地发生,事实已经成为历史,再看蒙毅离去与赵高接任机密,便会明白看出——作为千古大政治家的嬴政皇帝,这是其一生至为关键的一个败笔。虽然,这也表明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嬴政皇帝至死,也没有怀疑过身边任何一个大臣,包括身边的近侍大臣。从这一基本事实说,嬴政皇帝是一个只谋做事,而没有防人机心的君王。
蒙毅离去,令人常有扼腕之叹——始皇帝一念之差而山河倒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