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狩船队鼓帆北上,五七日后抵达琅邪台。

连日热风吹拂海浪激**舟船颠簸,嬴政皇帝有些眩晕疲惫,登岸触地,脚步虚浮,几乎跌倒。赵高与卫士们一起,将皇帝用军榻抬进了行营。这一夜,嬴政皇帝第一次没有批阅公文,没有召见大臣议事,昏昏沉沉直睡到次日午后方睁开眼睛。一直守候在旁的老太医,立即吩咐医助给皇帝捧来了煎好的汤药。被扶着坐起的嬴政皇帝,看了看大半碗黑乎乎的汤药,皱着眉头道:“闻着都苦,不用了,等徐福大师来再说。”老太医拱手正色道:“陛下此病,干系不大,皆因舟车劳累风浪颠簸所致。若能静心调息几日,自会好转。方士之术,颇见蹊跷,老朽以为,陛下当慎用为好。”嬴政皇帝揶揄笑道:“老太医固是医家大道,只不见成效。方士再蹊跷,数年护朕,显有实效。事实在前,朕没长眼?”老太医道:“陛下,方士之术,医家谓之偏方,治表不治本,陛下之疾,当固本为上……”嬴政皇帝不悦道:“表也好,本也好,左右得人精神。老太医回去歇息,过几日随章邯少府回咸阳去便了。朕,目下有方士足矣。”说罢,不待老太医说话,大步走进沐浴房去了。

“陛下!发热之际不宜沐浴……”

“教他走。”沐浴房传来皇帝冰冷的声音。

片刻之后,嬴政皇帝在两名侍浴侍女扶持下,走出了沐浴房,精神气色好转了许多。皇帝坐到了书案前,奋然一拍青铜大案笑道:“嗨!老兄弟,我又回来也。”似与久别老友重逢。目光巡睃,不意看到旁案没有撤走的那碗汤药,向赵高一招手道:“拿过来。”赵高困惑惶恐地捧过汤药。嬴政皇帝接过,汩汩两口喝了下去。赵高茫然惊愕。皇帝冷冷道:“看甚?你以为朕当真不信医家?去给蒙毅说,老太医不能走。”赵高“哎哎”点头,一溜碎步跑出去了。

次日三更时分,方士徐福被赵高悄无声息地领进来了。

几年不见,富态白皙的老徐福,变成了一个黝黑干瘦的老人。嬴政皇帝颇感意外。徐福依旧安详从容,先给皇帝做了半个时辰的“真人之气”,又给皇帝服下了小半粒红色丹药。施气之时,嬴政皇帝朦胧如升九天云空,直觉自己飘飞到了无垠大海之上,与一个半人半鱼的狰狞巨物大战不休。皇帝问巨物何方魔怪,那个狰狞巨物说它是海神……倏忽醒来一身冷汗,及至服下丹药,皇帝自觉精神大振,这才向徐福说了方才梦境。

徐福轻声道:“陛下为水运天子。水神,大秦本神也。海神,水神之大也。本神不见本主,神仙之道也。故,见陛下并与战者,非海神也,大鱼蛟龙之水魔也。水魔显于陛下梦境,诚非吉兆也。老夫可为陛下入海,祈祷海神,使海神护佑陛下,护佑大秦,除此海魔。”

“先生数年求仙,曾遇到大鲛鱼为害?”嬴政皇帝问了回来。

“正是。”徐福又将学生报给皇帝的大鲛鱼情形说了一遍,末了道,“陛下奉于神仙真人之数百童男童女,已经在瀛洲诸岛觅得了三处仙踪,也在芝罘岛觅到了仙药。若非大鲛鱼为害,芝罘岛仙药已经请得了。”

“好!朕决意求取仙药。”嬴政皇帝断然拍案,“朕已派出三艘大战船,装载连弩,射杀了大鲛鱼。这支船队,护卫先生出海,尽登滨海三百里内所有海岛。朕已下令水战将军,若先生出事,灭族之罪。先生尽可一力求仙。”

“陛下明断。老夫自当为陛下蹚开海上仙道。”徐福一如既往。

“好。日期但定,朕亲送先生出海。”

徐福走了。嬴政皇帝又开始了公案劳作,直到红日跃上了茫茫大海。

三日后,嬴政皇帝率领群臣,在琅邪台前送徐福船队出海了。

这一次,除了没有第一次的童男童女,海边依旧白帆层叠樯桅如林,每只大船上都堆满了粮食、车辆、丝绸等贡神物品。方士与货船之外,五艘大船最为特异,两艘专门乘坐百余名各式工匠,三艘装载大型连弩。出海仪式,隆重肃穆。沐浴斋戒三日的嬴政皇帝,祭祀了海神,宣读的祷文是:“大哉海神,伏惟告之:大秦立国,水德为运。海神乃本,我为臣民。秦帝嬴政,遣使来拜。海神佑秦,赐我仙药,使嬴政得以长生哉!若得如此,秦帝将常祭海神,常纳贡礼。大秦皇帝三十七年夏日祭告。”祷文宣诵完毕,司礼大臣胡毋敬向大海拱手高宣,向海神奉送祭品。两排少年方士,将三头活生生的牛羊猪抛向了万顷碧海之中。

徐福也宣诵了祭告海神书,念诵的是:“大哉海神,散人徐福受皇帝之托,再次入海,为皇帝求仙。祈望海神:于约定仙岛会我秦使,赐长生于皇帝,赐国运于大秦,使徐福不负使命。大秦皇帝三十七年夏日祭告。”

即将登上船桥时,徐福突然回身对嬴政皇帝低声道:“陛下逢海魔入梦,体魄有不吉之兆。恳望陛下派一亲信大臣返回秦地,祈祷大秦山川神达意海神,护佑陛下……恳望陛下,莫以老夫虚妄而不为。鬼神之事,原本在心也……”万分真诚的徐福殷殷地看着皇帝,第一次显出了近于人之本色的踌躇与留恋。嬴政皇帝心头一动笑道:“先生护朕多年,岂有不信之理。派蒙毅还祷山川,如何?”

在绵绵悠长的雅乐中,徐福向皇帝深深一躬,登上了船桥。

嬴政皇帝向船队遥遥招手,直到一片白帆消逝在无垠的碧海。

徐福船队出海后两日,便与皇帝行营失却了通联。嬴政君臣似乎心下清楚,几无一人惊诧。杨端和主张追杀,嬴政皇帝淡淡一笑说:“算了,茫茫大海,他筹划了多少年,你能追杀得了?若天意不使他脱逃,还有三艘战船跟着,必能拿他回来。”不料,行营抵达荣成山时,三艘战船漂了回来。率军大将禀报说:出海第六日夜里,船队停泊在一座无名小岛前,全体人马登岛起炊;将士们都饮了方士们的劝酒,方士们说,不饮酒要得寒腿病;可天亮醒来,方士与货船已无影无踪了。他们在海上寻觅了三日三夜,也没看见一只船,最后只好漂了回来。大臣将军们愤愤然,有主张追杀方士的,有主张处罚水军的。皇帝却破例挥手道:“此事错在朕,不在将士。先放这班方士一马,朕不信,日后找不回来。”

嬴政皇帝不知道,从此,这支以求仙为使命的特混大船队,再也没有回来。后来的事实是:徐福们在茫茫大海中漂**,并没找见海神仙药;却在一片东洋岛屿开拓生存,创造了华夏文明圈的第一个海上生长点。他们与后来出逃海外的嬴秦皇族后裔会合,向东洋岛屿的原住民传播文明,一起创造出了中国文明的变异形式。

在帝国历史上,这支矢志求仙的方士队伍的出现,始终是一个历史黑洞。他们给后人留下了太多的想象空间,以及无法确定答案的众多历史奥秘。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些方士的动机究竟是什么?这些方士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他们真是一支献身于寻觅神迹的神职队伍?他们与当时的复辟暗潮,有无千丝万缕的秘密联系?抑或他们本身就是六国贵族复辟的一支特异的秘密力量?

黑洞的另一面是,秦政求实为本,秦风贬斥虚妄,更兼嬴政皇帝明锐洞察,帝国第一代大臣英才济济,派遣如此庞大的一支特混舰队远涉大海,不可能与当时的国家大政无关。否则,帝国君臣何以始终对这支方士队伍保持着一种难以揣摩的姿态?果真如此,这支特混舰队隐藏的国家秘密究竟是什么?抑或根本就没有什么政治秘密,而只是帝国时代的探险精神所致?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多的矛盾中变幻着无法确定的答案。若就其最终归宿所蕴含的历史实践——漂泊海外奋发求生并顽强生发传播华夏文明——而言,我们不能轻易地以“邪恶”两字,来概括这支神秘队伍;若以耗费帝国人力财力,并贻害嬴政皇帝本人而言,我们又不能轻易地肯定这支队伍。一切,仍然隐藏在尚待开掘的历史真相之中。

也许,最终揭开这个历史秘密的,并不在当今中国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