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旬,一支商旅车马匆匆进了咸阳,直抵幽静驿馆。
秦昭王夜半得报,当即拍案下令:即时就寝,清晨卯时在正殿举行朝会。多年来,秦昭王天亮就寝午后方起,已经成了咸阳宫不成文的办事规矩。清晨时分百事停摆,禁止任何响动。当金红的朝霞穿破层层宫殿峡谷,整个王城弥漫出的是一片辉煌的幽静与落寞。今日不同,寅时首刻宫中内侍全体出动,洒扫庭除预备朝会。封闭多年的正殿隆隆打开,宽大厚重的红毡可着三十六级白玉阶直铺到车马广场。殿外平台上的两只大铜鼎又变得煌煌锃亮,粗大的香柱升起了袅袅青烟,神圣的庙堂气息顿时随着袅袅青烟弥漫开来。
寅时末刻,宫门车马辚辚,应召大臣陆续进宫,鱼贯进入正殿,在自己的座案前肃然就座。卯时钟声刚刚**开,殿前给事中一声长长地宣呼:“卯时正点,秦王登殿朝会——”座中朝臣齐齐拱手一呼:“参见我王!”目光齐刷刷聚向了王座后巨大的黑鹰木屏。长平大战后,秦昭王没有举行过朝会,都是单独召见大臣决事,诸多不涉实际事务与不干急务的大臣,已经很难见到秦昭王了。昨夜骤闻朝会王书,大臣们惊疑不定、忐忑不安,纷纷揣测事由,最要紧的还是要看看老秦王身体究竟如何。
在肃然无声的寂静中,黑鹰大屏后传来隐隐脚步声,虽显缓慢迟滞,却不失坚实。随即一个高大而略显佝偻的身躯,拄着一根竹杖稳稳地走了出来,一领黑色麻布大袍显然已经改短,一头苍苍白发散披肩头,一脸沟壑纵横的纹路赫然印出了大片黑斑,头上无冠,脚下无靴,腰中无剑,全然一个山居老人。然则便是如此一个老人,站在王座前目光缓缓一扫,举殿大臣们立时陡然振作。
“诸位大臣,”秦昭王坐上了特制坐榻,伸展开双腿点着竹杖沉稳开口,“今日朝会,只为一事:定我治蜀之策。事由缘起,由丞相、太子对诸位申明。”说罢向东方首座一点头,微微闭上了一双老眼。
大约半个时辰,蔡泽、嬴柱分别简要地说明了事情原委。
秦昭王蓦然睁开老眼,竹杖笃地一点:“宣李冰。”
随着李冰晋见的迭次传呼,殿前司礼导引着一个人走进殿来。大臣们惊讶得异口同声地噫了一声。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长闪亮的铁杖,身背斗笠,脚下草鞋,黝黑干瘦细长,活似大火余烬中捡出的一根枯枝木炭。众目睽睽之下,此人毫无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一拱手:“布衣李冰,参见秦王。”
秦昭王笑道:“老夫年迈,未得远迎,先生见谅,请入座。”
司礼官员将李冰领到秦昭王左手侧下的大案前。这张座案,比蔡泽的首相座案还靠前三步,且正在两方大臣的中央位置,显然是国士应对的最尊贵位置。按照秦国传统,只有诸如苏秦、张仪、范雎这般山东名士被秦王召见,才有此等礼遇。李冰气象显然一个村夫渔樵,竟得如此尊贵,大臣们如何不惊讶莫名?李冰一入座,大臣们已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蔡泽机敏,拱手笑道:“先生扶铁执杖,莫非体有内伤?”
“此为探水铁尺,并非铁杖。”李冰淡淡一句。
“探水?”一位白发老臣笑出声来,“四尺铁棍,能探量江河之水?”
“前辈以为,江河之水常深几许?”李冰淡漠如前。
“尝闻:河之常深三丈余,江之常深五丈余。”
李冰也不说话,手中物事向殿门一伸,便听咔咔连声,那支闪亮的铁尺一节节连续暴长,顷刻之间直抵正殿门槛,光闪闪足有六丈余;又一伸手,铁尺咔咔缩回,又成了一支铁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探水铁尺,我等孤陋寡闻也。”
“业有专精,术有专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这个布衣水工的傲骨已铮铮角出。大臣们一时愣怔,不禁肃然起敬。蔡泽见秦昭王眯缝着一双老眼,心知应对不能太长,否则老王在朝会上打起呼噜可是有失大雅,思忖间向李冰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号,敢问天下水患,大势若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条。”李冰肃然正容,方才的淡漠散漫一扫而去,略带楚地口音的雅言响亮清晰地回**在大殿,“天以一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是故,水为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须臾离者也。然则,水之为善也大,水之为害也烈。盘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兽也。察其为害之烈,水之劫难,世间第一大患也。水之为害,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没财货,吞噬生灵,莫此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为害。兴水利而去水患,经国第一大计也。禹之为大,与天地同在者,疏导百川入海,出入于高山洞穴也。查方今天下,列国灾难十之八九在水患:中原魏韩周有大河之患,赵有汾济之患,齐有海患济患,燕有辽水易水之患,楚有江患泽患,秦有泾渭之患蜀水之患,吴越有震泽之患海难之患,岭南之地,水患荒漭及于太古。凡此等等,九州之内凡得水利者,水患无处不在。此为天下水患之大势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苍迈的驷车庶长急不可待插了一句。
“世无不治之水患,全在为与不为之间也。”
蔡泽赶紧追回了话题:“先生之见,天下水患,何地最烈?”
“天下水患之烈,以洞庭之患、蜀水之患为最。”李冰断然一句,看着大臣们困惑的目光,侃侃拆解,“楚地云梦、洞庭、彭蠡、具区[3]四大泽,本为大江洪水弥漫生成,实乃吐纳江水之天地神器也。江水旱涸,四泽出水入江。江水泛滥,四泽尽数吸纳。若以天地之道,四泽之地尽占水利,何有洞庭水患?然则,要得水利,得使四泽通江水道畅通无阻,时时疏通淤塞。楚国唯知尽占水利,不思维护水利之源,听任地裂之变堵塞洞庭水道,百余年熟视无睹,以致江水与洞庭水每年雨季碰撞喷溢,滔滔弥漫南楚,淹没庶民财货不计其数。积年累代,洞庭水患已成天下第一大害也。”
“先生差矣!”大田令突然高声插话,“老夫执掌农事,对水之利害尚知一二。自大禹治水始,大河便是天下水患之首,江水次之也。先生既师水家之学,独以自家治理未就之洞庭,与自家祖籍之蜀水,为天下水患之首,岂不怪哉!”
“前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李冰非但毫无懊恼之色,反倒爽朗地笑了起来,语态也是平和庄重,“大禹之时,河患自是最烈。然自大禹合天下民力,十三年全力疏导,大河入海之道已框定大势,险难河段业已明白如话,河决之患已是百不遇一。是故,夏商周三代以来千余年,大河清流滔滔,两岸人口聚拢日甚,村畴繁衍不息,已成我华夏丰腴腹地也。李冰之见:除非山林巨变,大河两岸山塬多成不毛之地;其时河水成泥,河床日高,又会成为华夏心腹之患。否则,大河者,天下第一水利也。”
“有见识!”蔡泽拍案赞叹一句,转身揶揄地笑了,“大田令也是经济之臣,如何连‘江河虽烈,禹后多利’这句断语也浑然不知?”
“丞相学问大矣!”大田令硬邦邦顶了一句,“敢问何方神圣下此断语?”
“《计然策》。足下读过吗?”蔡泽一脸轻蔑地微笑。
“虚妄传闻之书,不足为凭。”大田令雪白的胡子骤然翘了起来。
蔡泽正待反唇相讥,背后竹杖笃笃,立时恍然大悟:当此紧要之时,首相岂能自顾炫示自己学问见识?心下一紧,当即向面红耳赤的大田令一拱手笑道:“蔡泽鲁莽,大令兄见谅,议决正事要紧。”回头一脸肃然,“先生方才说了洞庭水患,尚未言及蜀地水患。蔡泽敢问:蜀地并无大江大河,如何水患竟与洞庭泽同列天下之最?”
“蜀地水患,实是天下独一无二也!”李冰粗重地一声喘息,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只皮袋打开,拿出一方白色物事哗啦抖开,题头四个大字赫然在目——蜀地山水。殿口给事中极是机敏,挥手低声吩咐一句,两个少年内侍立即快步抬来一幅图架在大殿正中支好,将李冰手中的山水图对着秦昭王挂了起来。两厢大臣纷纷离座,一齐围到了图板前方两侧。
“山为水源。要得知水,须先知山。”李冰走到图板前用量水铁尺指点着,“蜀地水患,根源在山。蜀地大势:四面群山环绕,中央盆地凹陷,地势北高南低。蜀西昆仑万仞,为华夏江河之源。蜀北有岷山巴山,江水支流尽出其中,而以岷水[4]为最大。蜀南有江水穿行,山峦夹峙东去,水不易为患。蜀地水患,尽在穿行蜀中之岷水!”李冰啪地一点图板,“诸位但看:岷水自北出山,两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自无泛滥之灾;岷水南下入蜀中,一马平川,水势浩浩铺开,骤遇玉垒山阻挡不能东流,汪洋回灌,夺路南下;其夹带泥沙年年淤积,河床年年抬高,终成悬壶之势。虽有千里沃野,然年年淹灌,以致庶民呼为‘灌地’,或呼为‘岷灌’,纷纷举族迁徙离去。空有苍茫绿海,却无庶民生计可言。玉垒山以东之平川,因不得岷水,却又是大旱频仍土地龟裂,更是贫瘠之地。岷水滔滔丰沛,过蜀中平原,而蜀中不能得水利,此蜀地所以贫困也。玉垒山阻隔水道,一山而致蜀中水旱两患。此等水患,天下独一无二,非万众之力,十年之期,不足以治也。不亦难乎!”
这番话侃侃说罢,图板两厢的大臣们鸦雀无声了。
自惠文王取巴蜀,秦人一直以蜀地为无垠陆海,以巴地为江水重镇,前者得富,后者得强,何乐而不为?然得蜀六十年,蜀地非但没有成为秦国后援府库,反倒成了倒贴的一个大包袱。于是,朝野上下自然而然地将愤懑归结到了守蜀的王族大臣身上,对动辄作乱的蜀地怨声载道,指斥他们吞噬了蜀地财富。基于“乱蜀不生财”的朝野口碑,曾有大臣提出“弃蜀留巴”的甩包袱方略。若非上将军白起以“弃蜀必强楚”为由,坚执反对,很可能蜀地已非秦地了。此次,嬴柱对策一出而举朝赞同,实际上是大臣们长期怨蜀的积累而已。今日听得李冰剖陈水患,大臣们方知蜀地穷乱由来已久,而穷乱根源恰是水患。蜀水之患在于山,山乃天成,人岂能治?
“蜀水若此,无救也。”大田令转身一躬,“蜀水无治,莫若早弃。”
“诸位之见如何?”秦昭王目光缓缓巡睃,大臣们没有一个人说话,显然默认了弃蜀主张。秦昭王目光在太子嬴柱的脸上顿住了,见嬴柱一脸茫然,又在蔡泽脸上顿住了。蔡泽明朗一拱手道:“臣以为,既是水患为本,便当先听李冰之说,而后决之。”
秦昭王点点头:“先生但说无妨。”
“蜀地水患,看似天灾,实乃人祸也!”一双草鞋在厚厚的红毡上跨前两步,李冰对着王座一拱手,慨然高声语惊四座,“蜀人多灾多难,与洪水猛兽相搏,于高山密林谋生;世代为水患所累,家家有洪荒之恨;蜀人苦思治水,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然则,昔年蜀王昏聩,视水患为天降不治之灾,从无治水之愿。蜀地归秦,庶民厚望治水,秦蜀官府却屡屡以中原战事为大,长期推脱,唯知征赋敛财,不思于民除害,以致岷水河床日高,水患年年加剧。如此世代水患,孰非人祸也!远古之时,洪水****,怀山襄陵,天下庶民尽成洞穴之兽。然有大禹出,率民治水,导百川入海,终成华夏之水利伟业。由此观之,水患虽烈,终可治之。天下水患不足畏,唯畏官不任事。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世间百害皆可除,唯人祸难消也!”
一席话掷地有声铿锵回**间,大臣们勃然变色。自商鞅变法以来,秦以富民强国傲视天下,何曾被人公然指斥官不任事人祸成灾?今日一个布衣草鞋的小小水工,如此在秦国朝堂斥责秦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请杀李冰,以正天下视听!”驷车庶长愤然喊了一句。
“臣等请杀李冰,为秦政立威!”举殿一片呼应。
只有太子嬴柱与丞相蔡泽没有说话。嬴柱实在没有想到,李冰会将水患归结到如此一个匪夷所思的话题上来,这还是水工吗?如此狂悖之论,父王岂能容得?刹那之间,嬴柱后悔了,自己轻率地举荐了这个不识大体的水工,完全有可能连自己也给卷了进去,当此之时不能轻举妄动,只有等父王开口了再说。蔡泽是另一番心思,自己新入秦国为相,欲行计然富国之策在关中治理泾渭,总是不能雷厉风行。李冰所言“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分明是自己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目下之策,不能杀李冰,留下此人,是自己在关中治水的得力臂膀。
“臣启我王,”蔡泽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了,“李冰诋毁秦政,然终是有用之才,当罚为官役,许其在秦中河道戴罪立功。”
“丞相差矣!”大田令直指蔡泽,“诋毁秦政,安可饶恕?”
看着若无其事淡漠微笑的草鞋布衣水工,大臣们义愤填膺齐齐吼了一声:“诋毁秦政,罪不可赦!”将目光一齐转向了王座。白眉猛然一耸,似睡非睡的秦昭王睁开了一双老眼一声冷笑:“诋毁秦政?谁个说说何为秦政?李冰怎个诋毁了?”这冷冷一笑轻轻一问,大殿中骤然死一般寂静,大臣们张口结舌没有一个人开口。秦昭王脸色一沉,笃地一点竹杖站了起来,“尔等私心,老夫岂能不知?都怕我这老王脸上挂不住,都来逢迎。没有一个为国事着想,说一句耿耿直言。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商君所开秦政之风也。曾几何时,一至于斯?痛哉惜哉!商君之风安在哉!”眼睁睁看着须发雪白的老秦王挥袖拭泪,大臣们满面通红默然低头,一时大为尴尬。蔡泽与嬴柱更是如坐针毡,无地自容。
秦昭王转身肃然向李冰深深一躬:“先生不世良臣也,嬴稷谨受教。”
李冰不禁扑地拜倒:“蜀人水深火热,秦王但念之救之,李冰愿戴罪效力,死不旋踵!”嬴柱连忙冲过来扶起了李冰。秦昭王笑道:“秦政之要,富民强国,岂有他哉!蜀人亦为秦人,老夫敢不念之?先生耿耿风骨,老夫敢不用之?”笃地一点竹杖,一字一顿道,“本王书令:蜀地改行郡县制。李冰为蜀郡守,爵同左更[5],赐镇秦王剑,军民统辖以治蜀。”
“我王明断!”李冰尚未开口,举殿一声赞同。
“先生还有何求,尽管说来。”秦昭王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冰。
“十年之期,李冰定还大秦一座金城天府!”
秦昭王大笑,苍老的身躯瑟瑟抖动着,一句话没说点着竹杖径自去了。
[1]给事中,战国时秦国执掌王宫内事的官员,通常由宦官担任,大体相当于内侍总管。
[2]胙肉,祭祀天地宗庙时的牺牲(猪牛羊)肉。古礼:牺牲正肉祭祀后分食,可得天地祖先庇护。
[3]彭蠡泽,今鄱阳湖;具区泽,又名震泽,今太湖;云梦泽于两汉后渐渐干涸,化为今湖北无数小湖。
[4]岷水,即今岷江,先秦古人除将长江称江,黄河称河,其余河流一律称为“水”。
[5]左更,秦国第十二级军功爵位。秦军功爵共二十级,第十级以上为高爵,第二十级(列侯)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