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终于缓过劲来,可以批阅文书了。

展卷一看大题,他便没了兴致,一卷卷撂将过去。目下最使他焦灼的,是治蜀无策。自惠王九年司马错出奇兵定巴蜀,至今已经六十年,秦国对巴蜀两地一直都采取类似于封地的王侯自治——派出两名王族大臣分别为蜀王、巴王,再派出两名强干大臣分别为蜀相、巴相,除了不许成军,民政全部自治,基本上不向国府上缴赋税。后来,丞相甘茂担心巴蜀尾大不掉,奏请秦武王将巴蜀两君降格为侯爵,领地自治却没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秦国的郡县制一直没有推行于巴蜀。仅仅如此还则罢了,要紧的是,原指望这方富庶之地与关中一起,成为秦国的金城天府,如今却成了频繁生乱、民不聊生的危地。

这一切,又都是在嬴辉骗局破解之后才真相大白的。贡肉有毒,秦昭王还只是大生疑惑,派出嬴豹为特使彻查而已。及至查勘蜀地的嬴摎秘密返回咸阳,带来大量翔实证据,证实了蜀地十余年来穷乱不堪的危局,秦昭王才真正地勃然大怒了。盛怒之下,当即密令驻守汉水的大将桓龁率军一万直下蜀中,“请回”嬴辉明正典刑。谁料兵马方入蜀地,蜀人大起风声,说蜀侯贡品被养母下毒,蜀侯只有起兵杀回咸阳,肃清宫廷大患。桓龁率军兼程疾进,抵达蜀中,乌合之众的叛军一哄而散,嬴辉也畏罪自裁了。当那颗瘀血的人头摆在案头时,秦昭王感到天旋地转,顿时昏厥了过去。

半月卧榻,秦昭王越发坚定了彻底治蜀的主张。仔细想来,嬴辉固然有罪,可要说蜀地穷困是嬴辉一人之失,也未免牵强。六十年一直如此,嬴辉并未改弦更张,纵然浮躁添乱,穷乱根基却远非自他酿成。若不彻底治蜀,这方山水将永远成为秦国的巨大乱源,不说饥民流窜,仅是长驻一支大军,已是不堪重负。如此下去,秦国何安?要在中原逐鹿,更是白日做梦也。

噫!这是何人上书?秦昭王白眉突然一耸,哗啦一声摊开竹简,题头大字赫然入目——治蜀方略书!愣怔有顷,秦昭王迫不及待地一眼扫到书简卷末,是“儿臣嬴柱顿首”几个字。揉揉老眼再看一遍,还是嬴柱,没错。秦昭王的惊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嬴柱素来不学无术,唯求明哲保身,能有甚个治蜀长策?还不是被逼得急了来虚应故事。然则,嬴柱毕竟是太子,且看看他如何说法再做道理。

看得两行,秦昭王精神一振,再看下去竟被深深吸引了:

治蜀方略书

臣奉王命应对治蜀策:蜀地原本富庶山川,然入秦六十年而贫瘠生乱,非蜀人之过也,国府之失也。国府治蜀之失者三:其一,王族领蜀自治,几与封地无异,国府法令无以直达民治,反酿王族祸乱之源。其二,蜀道艰难僻远,关山重重,消息闭锁,财货难通,几同海外之邦,无以一体流通。其三,蜀地平川沃野,号为绿海,然水患频仍,庶民无积年衣食,常陷饥馑荒年,但有变故,不乱奈何?更兼封君唯求坐镇之权,无视庶民忧患,不思为国开源,蜀地几成累赘重负矣!臣尝闻昔年司马错取蜀功成,惠文王曾言:得蜀易,治蜀难。我得蜀地六十年而未大治,不亦明哉!唯其如此,臣斗胆直陈治蜀方略:力行郡县,大开蜀道,根治水患。此三策若行,蜀地必得大治也。王若纳臣之言,臣当举一人入蜀治水,以解庶民倒悬。儿臣嬴柱顿首。

秦昭王啪地一拍书案:“来人,宣安国君即刻进宫。”

给事中匆匆出去传令,秦昭王又埋首书案了。再三咀嚼,竟觉嬴柱这治蜀书洞若观火,道理说得彻里彻外的明白,方略又能扎扎实实推行,无大言虚文,无掩饰造作,分明一个医国名士。怪亦哉,这是嬴柱吗?这是那个只知唯唯保身而对国事退避三舍的王子安国君吗?这是那个孱弱多病深居简出、始终不被自己看好的太子吗?莫非此子大器晚成,这几年修习得道了?又莫非此子遇到了高人,竟至点石成金?一时思绪纷繁,秦昭王罕见地在书房大厅转悠起来。

“父王离榻举步,儿臣欣慰之至。”

秦昭王转身笑道:“二子,快,进来说话。”

嬴柱一答谢礼进了书房,步态轻捷精神抖擞,连苍白虚涨的大脸也透出了结实的黑红色,恍然换了个人一般。秦昭王老眼一亮,点点头喟然一叹:“若非天意,孰能为之哉!”接着一指书案上摊开的竹简,“这是谁人主见?”嬴柱望着老王的炯炯目光,一拱手坦然道:“父王明察:儿臣原本为病体所困,忧戚在心而不学无术。然自兄长病故,长平战后三败于赵国以来,儿臣痛感父王心力交瘁,遂生发奋雪耻之心,一面求医强身,一面读书体察国情。近年来,儿臣对《商君书》《法经》《鬼谷子》《墨子》并秦国法典反复揣摩,多有心得。当初,父王以三弟嬴辉为蜀侯,儿臣深感不安。然三弟与儿臣母子龃龉,儿臣劝谏父王未必听之。无奈之下,儿臣多方搜罗巴蜀图书,处处留心蜀地民治,方对治蜀有所主张。然,儿臣多年疏离国事,不敢贸然进言。若非父王限期上书,儿臣依旧不敢言事。此次上书,乃儿臣留心蜀治之多年心得,无敢欺瞒。”

大书房静如幽谷。默然良久,秦昭王疲惫地倚上坐榻一声长吁:“二子呵,数年之间有此鱼龙变化,不易也!儿抱病谋国,精进如斯,为父却熟视无睹,实在抱愧了。”

“父王……”嬴柱一声哽咽,不禁拜倒在地。

“起来了,坐。”秦昭王轻松地笑了,“说说,你举荐何人入蜀治水?”

“水家名士李冰。”

“水家?”秦昭王惊讶了,“只闻许由农家,天下还有水家?”

“水家详情儿臣不甚清楚,只知李冰有《治水三字经》,士人呼为水家。”

“立经成家,谅是不差。说说此人来由,你如何识得?”

嬴柱坐直了身子,对父王说起了一则往事——

十年前,嬴柱南下楚国湘山求医采药。在洞庭湖北岸,遇见一片修浚河沟的民夫营。其时阴雨连绵,嬴柱一行三人随带军食已经耗尽,想在这里买一些舂米干肉。指路老人说:“找官没用,只有找水神。前方那院,石屋是县令,旁边干栏是水神。看好,别拜错了庙门。”依老人指点,嬴柱来到那间楚人称为干栏的吊脚竹楼前,高声询问,里边空无一人。正在等候之际,大雨滂沱而至。两名卫士将虚弱的嬴柱扶进了干栏避雨,然后守在了干栏下继续等候。

滂沱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呐喊呼喝声在遍野闪烁的火把中遥遥传来,干栏主人却始终没有回来。第三日雨过天晴,清晨干栏外人声大起,一群泥猴似的民夫惊慌哭喊着“水神升天!小龙归位!”涌向干栏而来。嬴柱闻声出来,漫山遍野的泥人哭喊着潮水般围了过来,片刻之间将干栏前一片平地塞得水泄不通,咒骂官府与哭喊水神的叫嚷汹汹动地。

嬴柱正在干栏廊下,俯瞰人群中间的两具尸体分外清楚,稍一端详,不禁一声高喊:“此人有救!莫要动他,我来。”回身冲进干栏,提着药包跑了下来。嬴柱久病成医,孜孜不倦地寻药问医,几十年下来,对医道比寻常太医还来得精熟。此番南下,非但随身携带救急奇药,沿途所采名贵药石也有些许。此刻一声高喊惊动众人,灰蒙蒙的泥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老人声音大喊:“天意也!快闪开!”众人闪开一条甬道,嬴柱呼呼大喘着冲了进来,打开药包,先将三根闪亮的银针捻进了长胡须男子的肾俞、大肠俞、**俞三处大穴;接着来看黝黑细瘦的少年,右手四指掐住了少年左手的四缝穴。片刻之间,少年睁开眼睛叫一声“我父”,猛然翻身坐起。嬴柱连忙摁住道:“小哥莫急,老者是脏腑绞痛,稍待片刻便当苏醒。”少年瞪着眼睛打量着嬴柱,突然翻身扑地便拜:“先生神医!我父得救,二郎永世感恩也!”遍野泥人立即由近及远哗啦啦跪倒,一片乱纷纷哭喊:“先生救活水神,是洞庭郡恩公!”

嬴柱起身团团一拱,顾不得多说便来看那长胡须男子。捻动银针之间,男子已经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不胜惊讶:“噫!我去见东海龙王,如何回来了?”周围灰蒙蒙泥人立即欢呼雀跃起来。“水神回来了”“水神万岁”的呼喊,隆隆**开在大泽高山。嬴柱见长须男子神秘兮兮模样,皱着眉头摆摆手道:“这位兄台莫得心急,你经年劳累,食水太差,肾肠胃皆有痼疾,若不好生调治,只怕撑持不了许久。”男子目光一闪低声道:“先生莫得声张,到干栏再说。”突然坐起一挥手高声大喊,“海龙王召我,密授洞庭水道。旬日之间,毋近干栏。”灰蒙蒙泥人群齐齐地吼了一声“谨遵水神”,轰隆隆片刻散去了。

进得干栏,嬴柱告诫男子卧榻禁言,立即开始了治药配药煎药的一番忙碌。三日之间三换药方,男子终于有了起色。少年也变得生龙活虎,里里外外浆洗起炊,将一干人的衣食弄得分外妥帖。嬴柱得以分身,又精心配制了一剂补养元神的草药,教给少年煎药服药之法。这少年大有天赋,一说便会,做得极是到家,完全不用嬴柱插手劳累。

到得第九日,长须男子精神大见好转,少年置了一席洞庭鳜炖莲藕,又打来了六桶楚国兰陵酒,摆满了一张大草席,恭恭敬敬地请嬴柱三人入席。嬴柱方得席地落座,沐浴之后的男子已经脱去了一身脏污的短打,身着一领黑色麻布长袍,步履稳健神色庄重地从内间走了出来,领着少年对着嬴柱扑地拜倒连连磕头:“恩公再造生身,我父子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也!”

嬴柱连忙扶住男子道:“医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言重了。”

男子起身肃然一躬:“在下李冰,水工而已,不敢当恩公如此称呼。”

嬴柱见男子气度敦厚,全然没有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笑了:“原是随众人景仰呼之,必是足下治水若神,何须过谦。”“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声感叹,“大凡治水,皆是犯难赴险,多有生死关头,须舍身赴死方可为之。当年大禹治水,多杀方国头领。非大禹好杀戮也,诚为立威也。在下庶民水工,无令行禁止之权,若不能使众人慑服,水家之学便做永世虚幻了……”言犹未尽,又打住不说了。嬴柱恍然大悟又惊讶莫名:“足下如何庶民之身?这治水大事,官府不管吗?”

“来!”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举酒,三爵之后细说。”

“好!三碗为限,贺足下康复如初。”

喝着兰陵酒,咥着洞庭鳜,男子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男子姓李名冰,祖上原是蜀地之民。因不堪蜀地经年水患,祖父辈打造了十几艘小船,举族三百余人顺江东下逃奔楚国。不想,在船行大江峡谷险滩时,骤遇横贯江面的漩涡激流,十几艘小船全数被卷入江底,举族三百余人顷刻沉没。李冰后来才知道,在那次大劫难中,只有一个新婚三月的少妇,神奇地被漩涡激出了水面,漂到了岸边。这个少妇,便是李冰的母亲——岷灌女。出蜀之时,岷灌女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在江边埋下了一块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一个血手印。做好族人牺牲的印记,少妇岷灌女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万苦地跋涉到了彝陵,在蜀地难民的狩猎村庄住了下来。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岷灌女给儿子取名一个冰字,自此有了李冰。

李冰一生下来,便跟着立誓不嫁的母亲开始了颠沛流离。婚俗极为开化的蜀人猎户们,容不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妇。岷灌女带着三岁的李冰,跋涉到了人烟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个渔民村寨住了下来。母亲为渔民织网洗衣,日每只挣得三尾鱼两碗米,艰难地抚养着举族唯一的根苗。艰难之中,李冰渐渐长大,母子渐渐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李冰天赋奇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鱼一个时辰,比渔网捕捞半日还多。更有一样,李冰悟性极高,但教一字过目不忘。到八岁时,已经将方圆数十里内识得一半个字的老人的“学问”全数吞没,成了识得六十三个字的布衣小先生。风声渐渐传开,李冰在十五岁那年被官府征发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夫营的报账官仆,以官府仆人之身署理民夫们的炊事账目。按照常例,李冰熬得几年,便可入官身做小吏了。

然则此时,李冰却突然失踪了,一去十三年音信皆无。在岷灌女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黝黑精瘦的后生回到了沅水谷地,寻到了破旧茅屋。茅屋的灯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白发苍苍的岷灌女,带着满足的笑容永远地去了。安葬了母亲,黝黑精瘦的李冰又匆匆去了。

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从洞庭湖倒扑出来,三湘千里汪洋,六畜尽成鱼鳖,万千渔民山民皆做了背井离乡的流浪群落。此时,一个布衣士子走进了洞庭郡官府,自请为总水工,要官府征发十万民夫交自己统领,五年之内根治洞庭湖水患。其时,楚国刚刚丢失郢都北迁寿春。楚怀王得报勃然大怒:“十万精壮民夫,五年统领,竖子要反叛啦!民乱大于水患,不行!”就这样,治水不成,布衣士子反倒被郡守急惶惶逐出了官府,责令其永不得擅自统领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无望,流浪庶民们围着布衣士子嚷嚷起来,不让他离开洞庭湖。突然,布衣士子纵身跳入洞庭湖万丈狂涛。一个时辰后,士子骑着一条小船般的巨鱼,飞出波涛直抵岸边高山。在流浪人群惊愕不已之时,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众只要服从水神号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复田园。山塬之间立即爆发了狂热的欢呼,族长们络绎不绝前来拜见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三年之后,几条通往洞庭湖的大水服服帖帖地归了原本水道。只要每道水再引出一两条沟渠,洞庭郡盆地便成可四季灌溉的沃野良田了。然则,数万民夫全靠各族自己谋粮,与当年大禹治水如出一辙。此法初时尚可,时间一长捉襟见肘。眼见水患大体消失,民夫们不耐饥馑,渐渐散去了。从此,李冰的水神名声传遍湘楚,各地但有沟洫之谋,便来请李冰出任水工,统摄水利。虽则如此,楚国官府始终不敢起用李冰,李冰始终只是一个布衣水工。这次疏浚沅水,县令秘请李冰,不敢上报楚王,李冰依旧是布衣之身行官府之事。

一番话说完,李冰泪光莹然,嬴柱一时沉默。

“倘得统领一方水事,足下志向若何?”嬴柱突然问了一句。

“但能统水十年,其地一座陆海粮仓!”慷慨一句,李冰回头一挥手,“二郎,拿我的《治水三字经》来。”少年飞步入内,捧来一方木匣打开,李冰拣出一卷卷展开递过,“先生但看,治河卷、治湖卷、沟洫卷……”突然哽咽,李冰一拳捶地,揪心地一声叹息,“天生我材,何其无用也!”

嬴柱心头一颤:“他年若有相求,何处寻找足下?”少年一拍掌笑道:“最好找也。普天之下,哪有水患,哪有水神。”那日,李冰醉了。二郎说,水工生涯酒作伴,父亲生平第一次醉在了水事之外。

…………

故事说完了,秦昭王喘息着没有说话。

良久默然,秦昭王轻声问:“这个李冰,现在何处?”嬴柱道:“去年济水河道淤塞,泛滥淹没齐赵两国数十万亩良田。李冰正在济水修浚河道,还是庶民水工。”秦昭王一双白眉猛然一耸:“你没有请他到咸阳?”嬴柱低声道:“用人事大,儿臣不敢擅自做主。”秦昭王凌厉的目光一闪,又平静下来淡淡道:“说说,你既举荐李冰,欲任他何职?”嬴柱道:“蜀郡水工。民夫可由郡守统领,李冰只司治水,以防万一。”

“谁做郡守?”

“郡守事关重大,儿臣尚无举荐之人。”

“嬴柱也嬴柱,”秦昭王一声叹息,“你长了谋国见识,却没长国事胆魄。法令既定,用人任事便是国君第一难题。一个好国君,见识不高有能臣可补。用人无识无断,虽上天无法补也。”嬴柱肃然一躬:“儿臣谨受教。”

“旬日之内,请回李冰。如何任用,应对后再定。”

“是!”嬴柱慨然挺胸,“儿臣当即亲赴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