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见萧疏的咸阳王城,又忙碌起来了。

正殿前的东西两厢,百余间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职事,吏员出入如梭,时有羽书斥候飞骑直入,恍然如长平大战时的国事气象。老太子嬴柱走过两厢官署,上得十八级高台,见正殿前两座大铜鼎青烟袅袅,一头白发的给事中[1]肃然站在鼎间殿口,心知父王正在与大臣们朝会无疑,快步登阶而来。方过大鼎,老给事中迎过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我王不在朝会。”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细想跟着老给事中绕过正殿走了。

秦王书房之后,只有一座唯一设于王城书房之后的特异官署——专门执掌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署。但凡王子王孙与王族贵胄,最顾忌的便是这个地方。此署职司大体有四:其一,查勘并登录王族成员功爵封赏,执行其罪错处罚;其二,登录并调理王族脉系盈缩变化,处置王族血统纠纷;其三,执掌王族府库财货;其四,考校王族子弟节操才具,纠劾王族成员不轨之行。凡此等等但让你来,十有八九都是查证纠劾之类的颇烦事体。嬴柱已是太子之身,被领到如此一个地方,能是好事吗?

“庶长在署等候,太子请。”一句交代,老给事中匆匆走了。

嬴柱黑着脸走进官署,偌大厅中没有一个人影。嬴柱绝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动开口问事,径自坐进一张大案等候。此时大木屏后脚步声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一根竹杖摇了出来道:“老夫将闲人支开了。你是太子嬴柱?还记得老夫吗?”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别来无恙。”老人笃笃点着手杖,目光骤然一亮:“果真记得,老夫何系何支?”俨然考校王族宗谱的神色。嬴柱又气又笑,脸却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贲,乃父王同父异母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顿时沉下脸气哼哼道:“跟我置气,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了,不该问你吗?”说着颤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后的特设坐榻上落座,竹杖一点大案,“过来,看看这宗物事。”

一听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一阵心跳,再不敢怠慢。走过去一打量,案上一只锦绣包裹的方匣——蜀锦。嬴柱顾不得细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铜铆,“叮”的一声振音,方匣弹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棕红色干肉赫然现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请明示。”骤然之间嬴柱一头冷汗。

“这是蜀侯贡品,胙肉[2]。当真不识?”

“胙肉贡品,是辉弟孝敬父王了。”

“哼,孝敬?你敢咥吗?”

“若得父王赏赐,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胆色倒是正。你来闻闻。”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锦匣,一股浓烈的烟熏盐腌味夹杂着一丝隐隐的腥臭扑鼻而来,眉头一皱道:“巴蜀之地原有熏腌治肉之法,数千里之遥贡献胙肉,熏腌之后可保不坏,且咥来另有风味。此无涉礼法也。”

“没有闻出异味?”

“没有。”嬴柱摇摇头。

老人板着脸不说话,从案头铜盘中拿过一支白亮亮银锥,猛然插进匣中胙肉,倏忽一线暗黑宛如蛇舞蹿起,顷刻蔓延银锥。老人拔出银锥,当啷丢进铜盘冷冷一笑:“东海方士认定,此毒乃钩吻草,蜀山多有。你却何说?”

嬴柱大惊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不置可否:“你只说,蜀侯嬴辉给太子府进礼为何物?”

嬴柱长吁一声,咬紧牙关压住了翻翻滚滚之思绪,一拱手道:“驷车庶长明察:辉弟为蜀侯以来,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进礼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锦十匹。胙肉为贡品至尊,只能进贡父王。蜀侯此举合乎法度,嬴柱以为无差。”

“蜀侯与太子府,可有书简来往?”

“蜀侯军政繁忙,素无来书,只嬴柱每年一书抚慰辉弟。”

“好。你在此自省一时,老夫片刻回来。”老人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说是片刻,嬴柱焦躁难熬直是漫漫长夜。若父王无事,一切还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大局如何收拾?寻常看父王暮年疏懒,对国事有一搭没一搭,似乎这个不理事的老王可有可无。如今乍临危局,顿见父王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没有父王,自己这个虚名太子立即大险。今日之事大为蹊跷,莫非父王弥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一身冷汗。

此时竹杖笃笃,老王叔摇进来喘息着一摆手:“去。大书房。”

嬴柱苍白的脸涨红了,骤然站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庶长嘿嘿冷笑,沉着脸色走过来将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稳住心神推开竹杖:“我只担心父王。”说得一句,突兀振作,大步匆匆去了。

大书房的长长甬道依旧那般幽静,踩着厚厚地毡,嬴柱有些眩晕。到了书房大门,嬴柱突然一个马步蹲扎,闭目吐纳几次,方觉心神平静下来,从容走进书房。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耸动着两道雪白的长眉,似睡非睡地半睁着老眼,周围没有一个侍女内侍。

“儿臣嬴柱,参见父王。”

一阵默然,陷在靠枕中的老秦王淡淡道:“事已发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谋划一件事:日后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嬴柱等待有顷,见父王依旧默然,方恭敬答道:“儿臣谨记。”

“旬日之期……”一句话未完,坐榻靠枕中传来断续鼾声。

嬴柱深深一躬出了书房,略一思忖又来到驷车庶长署,与老王叔说得半个时辰,方才出宫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时最想见蔡泽,请他指点治蜀之策。然蔡泽是开府丞相,要见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阵觉得不妥,嬴柱径直回了府邸。

多年前,长平大战箭在弦上。

白起、范雎联袂上书请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国人战心。秦昭王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将安国君嬴柱立为太子,并当即书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桩大事是在父王秘密开赴河内后镇守咸阳。那时候,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关中军政,得到了父王与朝臣的一致褒扬。可是,长平大战后秦国三次大败,嬴柱终于支撑不住,又一次病倒了。从此以后,嬴柱再没有参与过任何一件国事,连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遗忘了。这次朝局突变,关中严密布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进宫,嬴柱还是不知道蜀地嬴辉之变。

驷车庶长所说的真相,深深震撼了嬴柱。长平大战后的几年里,嬴辉一直与父王有着紧密的信使往来。络绎不绝的各种消息,给了秦昭王一个强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为秦国雄厚根基。有此政绩,嬴辉在父王的心头重新显赫起来。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实的王族大将嬴摎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辉闻得密报,却不知特使在蜀地何处查核。情急之下,以来春举行祭天大礼为由,嬴辉在蜀地遍索特使嬴摎。遍索两月,嬴摎依旧没有现身。无奈之下,嬴辉只有孟春祭天,之后依照规矩,给父王进贡了祭天的胙肉。

胙肉贡来之时,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阳。秦昭王接到嬴辉贡品很是高兴,邀了几位王室元老共享难得的祭天胙肉。当侍女捧来两只热气蒸腾肉香扑鼻的大鼎,老给事中依例插入银针检验。秦昭王呵呵笑道:“验个甚?祭天正肉,亲子之贡,还能有毒不成?”元老们也是一阵大笑:“多余多余,蛇足也。”谁想君臣笑语之时,六寸银针骤然通体变黑,宛如一支焦炭,举座无不大惊失色。

“岂有此理!”父王脸色一沉,“银针定然有误,牵只狗来。”

一只高大的阴山牧羊犬刚刚吞下一块红亮的大肉,便怪叫着夹着尾巴打旋,没转两圈已倒在厅中一命呜呼了。元老们目瞪口呆,一时无人说话。秦昭王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大袖一拂径自去了。当晚,王族老将嬴豹率领一个铁骑百人队兼程出大散岭,直下蜀地去了。然后,有了关中腹地的大军布防。

嬴柱回府,将这些事原原本本说给了河西大隐士士仓。

士仓是蔡泽举荐给太子府的。原本说好的职司,是教习嬴柱的几个儿子。未几,嬴柱觉士仓是个奇才,常来与士仓叙谈国事。士仓听罢,不屑地一撇嘴:“阴沟已过,太子已经平安,操心个甚?”“先生差矣!”嬴柱眼睛骤然瞪起:“嬴辉必要返国纠缠,到时又诬陷我母子。此等事谁说得清楚?还不是父王一念决断。如此险境我能平安?”士仓一阵大笑道:“太子事中迷也。嬴辉已经死了,事情已经完了,老王已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兀自神道道,将心悬在半空。”

“嬴辉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晓?”嬴柱急得有些口吃起来。

士仓枯树皮般的黑脸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踪,必是蜀地政绩有假;祭天胙肉有毒,关中大军布防,必是嬴辉谋逆反国;嬴豹铁骑南下,必是奉密令调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日必有嬴辉死讯。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这般而已,安国君信也不信?”寥寥数语,嬴柱顿时醒悟过来,伏身草席纳头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顶。如何应对老王,敢请先生教我。”

这番大礼,士仓视若不见,悠然一笑道:“安国君,可知老夫师何家学问?”嬴柱坐正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是两家学问。”士仓笑道:“法家之士施政为本,岂能隐居深山?”嬴柱道:“既然如此,先生是墨家大师了。”“大师?”士仓嘴角撇出一丝揶揄,“秦人熟知后墨,你可曾听说过老夫这个墨家大师名号?”嬴柱摇头道:“我对诸子百家原是无知,敢请先生指点。”士仓道:“老夫原本无师无派,后读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林便认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先生自成一家。”士仓大笑摇头:“不不不,老夫还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国君难题,老夫请老墨子教你,听好也。”

咳嗽一声笑容收敛,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在庭院中激**开来——

“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国士贤才,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千人之长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溪狭者速涸,流浅者速竭,硗确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宫中,则不能覆国矣!”

尾音长长一甩,士仓目光盯住了嬴柱。

嬴柱听得一头雾水茫然摇头道:“似懂非懂,请先生详加拆解。”

“不学若此,难为哉!”

士仓叹息一声,枯树般的指节叩得梆梆响:“这是《墨子》开宗明义第一篇,名曰《亲士》,说的是正才参政之大道。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层:其一,为臣为子者,当以功业正道自立,不能希图明君慈父垂怜自己;若依靠垂怜赏赐而得高位,最终也将一无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依靠有锋芒的国士人才,虽然难以驾驭,却是功业根基。其三,最为要紧,说的是天地万物皆有瑕疵,并非总是昭昭****,大水有阴沟,大火有烟瘴,王道有阴谋。身为冲要人物,既不能因诸般瑕疵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权术对国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笔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谋事,才能博大宏阔伸展自如,才能亲士成事。最后是一句警语:但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于王宫之外的治国大道,功业威望不能覆盖邦国,立身立国便是空谈。”

良久默然,满面通红的嬴柱喟然一声长叹:“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没齿不忘也!”士仓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国君,可知范雎对君之考语?”见嬴柱愕然摇头,士仓一字一板念出:“精明无道,愚钝有明,学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谈,可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惭愧又高兴,嘿嘿笑道:“若非应侯考语,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仓得意地笑了,“竖子可教,老夫值了。”

“只是,”嬴柱嗫嚅着,“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对策何难?”士仓枯树般的大手一挥,“走,老夫让你看样物事。”说罢霍然离席,大步噔噔进了茅屋。直到月落星稀雄鸡高唱,嬴柱方才离开茅屋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