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呼啸,划过荒凉的原野,刺透了司徒远那厚重的衣衫和甲胄,吹飞了指儿刚戴上脑袋的一顶狗皮小帽。

“老爷老爷,今日便是除夕咧。”指儿迅捷无伦的伸手将小帽抓了回来,还不忘提醒了司徒远一句:“这大年三十咧,敌人总要歇息几日才会攻城吧?要不咱也趁机在这里好好美餐一顿,嘻嘻,先前用巨人唤来的那些肥羊当真让俺有些馋咧……”

“肥羊今日倒也可以吃得。”司徒远看着远处的敌人营寨和官军墩台,脸上倏地肃穆了起来:“不过在此之前,恐怕非得血战一场方能下肚。”

“啊?老爷,难道这大年夜里敌人还不肯消停咧?”指儿很是怀疑。

“老爷我的眼神虽不及玄清的贼眼亮堂,但也能看出今日那赌坊的古怪。”司徒远一手撑着城碟,一手向前方指了一指:“你看对面官军营垒中多了两个巨大的蒙古包。而那些江湖草莽的城寨里头却少了许多人马。”

“看来敌人这是还要使坏咧。”指儿依旧傻乎乎的看着主人。

“你也瞧出来了?”司徒远看着指儿,似乎觉得这傻丫头跟随自己多日,耳闻目染之下,已然变得孺子可教起来。

“嗯……对咧,对咧!定是前些日子那些草莽攻城不利,赌坊便连夜将他们杀死咧,后来又怕被俺们瞧见,有碍观瞻,便将尸体藏入了那两个蒙古包内咧……”指儿咬着手指,忽然来了灵感。

“胡说八道!”听指儿如此回答,司徒远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敌人若想用那些草莽攻破此城,堆土而进便是最好的法子。他们昨晚偷偷调走了大量人手,又造了两个掩人耳目的蒙古包,多半要在里头悄悄的挖掘泥土,填制土包,待到今晚除夕之夜,堆土而进,打咱一个措手不及。”

“唉,老爷咋如此高明咧?敌人的种种伎俩老爷咋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咧?”指儿虽然脑子有些糊涂,但拍马屁的功夫却也日渐长进。

“原因倒也简单。”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司徒远被指儿这么一捧,脸上也挂起了一丝笑意:“你太老爷当年东征西讨之时,遇见那些负隅顽抗的敌军堡垒,用的便是这种法子。那时老爷我虽还只是个孩子,却也耳听目染,增长了不少见识。也正因如此,我才有底气与城里的众人携手同心,共御强敌。”

“既然如此,却不知公子可有啥破敌之策啊?”不知何时,原本还在城楼子里睡觉的龙行已然来到了司徒主仆的身旁。这几日虽经连番血战,但好在城内有充足的粮食果腹,龙行那原本枯瘦的面容竟也能重拾光泽,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龙大哥知道为何自古很少有人会选夜晚攻城吗?”司徒远不答反问。

“这大晚上的,伸手不见五指,点了火把攻城吧,敌暗我明,难免成为了别人的活靶子。但要是没有光亮,就连城墙和壕沟都看不清,更谈不上蚁附攻城了……”龙行挠了挠脑袋,想了又想,也只能得到这些结论。

“龙大哥说的没错,这些都是夜晚攻城的弊端,但这些困难虽然有些麻烦,但只要稍加改进,多半都能克服。”司徒远拍了拍龙行的肩膀继续说道:“只有一样弊端,对所有的夜袭者来说都是不能回避的困局。”

“什么困局?”指儿和龙行异口同声的问道。

“那就是恐惧。”司徒远道。

“恐惧?”指儿与龙行面面相觑。

“暗夜之中,即便有灯火指引,但所见毕竟十分有限,容易被模糊的幻象所引诱,也极易被远处的呼叫所欺骗,更会被黑暗里的未知所吓倒,干出许多白天绝不会干的傻事……”

“即便公子说得都对,可是敌人未必会夜袭咱们咧?”指儿问道。

“他们不是傻子,绝不会在白天用填土之法攻城。只有趁着夜色,将火箭射向所要填埋的方位,随即让士卒拉着满载土包的板车朝那里依次投掷才能奏效。晚上我方守军看不清对方的确切方位,自然也无法精准射杀他们。于是乎,不消一夜光景,土包便能从城下直通城头,铺出一条‘康庄大道’来。”司徒远言语中似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这个看似万全的谋划有一个致命的弊端。那便是我先前说的,人们对黑暗的恐惧……”

“公子是要……”龙行眼中一亮。

“哎,这还不简单咧!俺们老爷是要咱趁着敌人夜袭的当口,扮成鬼怪吓唬他们咧!”指儿“领会”得倒也不慢。却气得司徒远恨不能从城头上跳将下去……

***

时近黄昏,天色渐晚。

此刻许家堡的议事厅内却是人头攒动,将偌大的这间草房挤得满满当当。

面对着堡内所有的大小头领,司徒远不禁有些紧张,但当众人都对他投出信任的目光之时,他的信心便再度占了上风:“各位兄弟姐妹,如今我等被困在许家堡内,如同身陷囹圄的死囚,无时无刻不在担忧自己的安危,也无时无刻不在深受身心的煎熬。敢问大伙儿,我等所犯何罪?”

“我等无罪!”龙行第一个叫出声来。紧接着大伙儿一同跟着喊了起来:“我等无罪……”

“对!我等无罪!”司徒远为了让自己显得越加慷慨激昂一些,不禁挥舞拳头,走到蒙放身边朗声说道:“这位蒙英雄出身寒微,幼年丧父,家里却有一个瘫痪的老母和七个兄妹需要赡养,他人小志气大,十四岁加入飞蛇会,用一腔热血在西北道上贩卖茶马过活,这才能让自己的家人吃上一口饱饭。如此孝悌之人怎能因为朝廷一句不可贩卖茶马,便成为人人喊打的贼匪了呢?”这些日子,司徒远没少派人在飞蛇会当中打听消息,今儿个一语中的,引得那帮茶马贩子随声应和。就连一贯冷傲的蒙放似也有些动容,脸上那两撇胡子竟也无风自动起来。

司徒远见一贯有些敌对的飞蛇会也被他挑动了情绪,立马来了兴致,他又站到金蝉教的茅护法身旁高声道:“这些金蝉教众更是冤枉,他们的教主与白莲教有所联络这是不假,却也没有丝毫的不臣之心。朝廷却不明就里的对其胡乱屠戮,直杀得仅剩这些孤儿寡母也仍不肯罢手!我问问大伙儿,这尘世间哪有如此凶残的朝廷?这天下哪有如此暴虐的君主?他们为了消除后患,动不动便灭人九族,不知坑害了多少无辜!如我等这般的良善顺民,若是在这帮庙堂禽兽的手里死去,岂不冤枉?”

“不错!狗日的皇帝,狗日的朝廷,现如今咱们落在他们的手里,横竖便是一个死字。还不如就此反了!杀将出去!图个痛快!”司徒远这么一说,金蝉教众也开始热血上涌。悲惨的逃亡,恐怖的杀戮早已使得这些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教徒变得乖张暴戾,经司徒远这一把火点来,恰如干柴遇见了烈火,顿时将其久已压制在心头的怨怒尽皆激发了出来。

司徒远见群情激奋,自然不能错过如此良机,将众人心中最后一把怒火也及时点燃!只见他又走到了佟铁胆和老梆子那帮重骑兵面前,大声说道:“这些弟兄本是各地的猎户,原本也可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不料朝廷将他们征招入伍,说是让其保家卫国,却偷偷的诓着这些好汉来此送死,替赌坊助纣为虐。幸好他们及时看穿了那帮畜生的真面目,这才没有一错再错,跟着敌人的贼船一同覆灭。”

“不错!要不是当时司徒公子有所防备,替我等穿上了重甲,白铮那老贼早就将咱射成了刺猬。没说的,咱的命是公子救的,将来水里来火里去,我等以公子马首是瞻!”佟铁胆带着老梆子一伙立时响应。

“唉,想我等各位崆峒掌门,无非都是些爱钱、爱酒、爱美人的性情中人,原也别无反叛之心。只因一些门户之见,却遭飞云子的连番陷害。要不是司徒公子大义灭亲,我等早成那老贼的手下亡魂。”玄清见司徒远说得差不多了,便也站出来为这师侄撑一撑门面:“现如今官军欲将咱们当作祭祀的刍狗,我等便也无需对朝廷再存什么幻想,此番杀将出去,图个死里逃生,便将崆峒满门的身家性命都交予司徒公子便是。”玄清话音刚落,赢得众人齐声应和。

“却不知公子今夜如何破敌?”龙行见此刻人心竞勇,连忙趁热打铁,明知故问了一句。

“冲出壕沟,杀入官军营寨,活捉白铮……”司徒远狰狞着面孔,说出了自己的图谋……。

***

夜深,雾起。

白铮伫立在东墩台上,看着眼下这八百余名“赌具”正排成一里多长的队伍,推着一车车土包,恍若一群黑夜的幽灵在雾霭中悄悄越过了机桥,向着许家堡的城池亦步亦趋的缓缓走去。此刻的他们谁也不曾说话,也不敢说话,唯有凝重的沉默,才能体现其即将逝去的灵魂。

“这些人都不披盔甲吗?”飞云子在一旁忽然低声问道。

“嗨,晚上让这些家伙拿着大橹,堆土而进,敌人的弓箭又怎能轻易射中?再说了,给这些必死之人那么多盔甲岂不浪费?”白铮冷然笑着,声音却压得很低:“毕竟土包之下也要有足够的尸体作为垫脚,方能衬托出此战的艰苦卓绝。”

“主公是要给赌坊的众位宾朋上演一场好戏?”飞云子立时猜到了白铮的用意。

“是啊,堆山的土包有啥稀罕?一边倒的战斗谁能喜欢?大伙儿都欣赏势均力敌的厮杀,死尸枕集的壮观,却让我这个赌坊老板在每次设局时都觉得十分为难。”白铮说着说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唉,要不是看在赵王千岁的金面上,我白铮何苦来做这个刽子手呢。”

“主公只管放心,那些贱民的鲜血不会玷污你的双手,毕竟有老夫麾下的练卒在此,还真不用劳烦主公亲自出马。”飞云子说话虽然一本正经,言语间却也多出了一分谄媚。

“先生那二百甲士可曾备好?”白铮笑问。

“二百名满身铠甲的重步兵已然在前面枕戈待旦。有了主公给他们的强弓硬弩,长矛铁盾,即便许家堡里的草莽多出一倍,也终究会被这些练卒收拾干净。”飞云子自信满满的答道。

“若是先生的先锋强攻不成,也不打紧。”白铮悠然道:“我在机桥后头备下了五百牌手。一旦前方接战不利,便让他们上前助攻。”

“这些牌手可都是些未经**的江湖草莽,恐怕到时候……”飞云子有些担心。

“这次我增加了五百弓手和苗算的三百弓骑一同替他们压阵,这些草莽即便想要退却,却也没这么容易!”白铮笑声中满是残忍狠戾:“想当年蒙古人能用长弓利箭逼着那些抓来的俘虏灭掉了各自的母国。为何我等便不能如法炮制一番呢?”

“嗯,主公此言甚是有理。”飞云子抚须而笑道:“只要给那些赌具足够的威慑,极致的恐惧会让他们向着更弱的一方全力冲去……”

“呵呵呵,到时候,许家堡弹指即破!朝廷的功劳簿上也少不得加上你我的姓名。”白铮似已看到了自己的锦绣前程:“所以说恐惧实在是个好东西……”

“嗯,不错,恐惧确实是个好东西……哈哈哈,好东西……”见白铮凶相毕露,飞云子的嘴里虽在应承,心中却着实有些不悦,只觉得白铮这厮就是个天生的酷吏。对于杀生害命之事简直有种发自骨髓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