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城寨里的铺房内鼾声如雷。
此刻，只有何中欢一人正仰着身子，久久不能合眼。
早上，他曾拼着性命不要，终将那些受伤的同袍们尽数带回。
不过，正当他们想要走入营寨的时候，那个叫苗算的朝廷鹰犬却用利箭将重伤的弟兄们一个个射杀于辕门之前！
这一次，何中欢没有再去拼命，因为那个司徒公子已然给了他生的希望！
他要活着回去！
他要替所有死难的无辜报仇雪恨！
他要将那苗算的狗头切下来喂狗……。
呜呜呜，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的何中欢似乎听到了一声集合的号角。自从半年前他不幸被擒，每日必定会听到这样的声音。穿衣、集合、操练队形阵法，已然成了他必修的功课。原以为这是朝廷强征民夫当兵。但他慢慢便看出其中的蹊跷——缺乏张力，只能射三十步的软弓；分量沉重却极易折断的长枪和铁矛，都不是真正能够上阵使用的杀人利器。虽然大伙儿练得都十分刻苦，但教官教得却很是草率。除了操练他们基本的队形和攻城器械的使用，几乎就没有再教任何有用的玩意儿。
何中欢虽是个江湖游民，却也很快明白自己并没有报效国家的“荣幸”。直到被运达许家堡，攻城时遇见了那个复姓司徒的公子，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朝廷的玩偶，赌坊的赌具，注定要在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无耻的杀死别人或者被别人可耻的杀死……
“天地父母养育我在这世间，便一定要将我的名字写在黄册之上，让一个大活人被大明的户籍章程牢牢地固定在一个小地方，终其一生也不能更改吗？”年少时，何中欢曾经这样问过自己的私塾先生。
“能改！怎么不能改了？”当时，那位前朝的老学究曾慈爱的开导起何中欢来：“只要你在老夫这里好好读书；将来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将过去，博得功名之后，自然便能到大地方去逍遥自在了。再不用子承父业，和你爹爹一样做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
“敢问夫子，难道要想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只有这一条出路？”何中欢打小便有自知之明；在他眼中，仕途之路简直是遥不可及。
“唉，天下哪里有自由自在的人呢？”老学究抚须而笑：“即便是当了大官，也得听从朝廷的号令，也得乖乖的到指定的地方办差不是？纵是当朝天子，那也只能坐在金銮殿上发号施令，哪里能无拘无束的四海遨游呢？”
“听说商人可以拿着路引到处走……”儿时的何中欢仍是心有不甘。
“胡说！士农工商，商人最为下贱，这帮人大都是些唯利是图，巧取豪夺的骗子和无赖，靠着倒买倒卖便能窃取别人家的辛苦财帛。你小子可给老夫记住了，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那些贱人同流合污。”当时的老学究一听何中欢如此说话，不由脸上变色。
“嗯，夫子说得对！做那些唯利是图，满身铜臭味儿的暴发户实在没甚光彩……”何中欢当时也是频频点头。
“呵呵，孺子可教……”老学究不由对自己这循循善诱的教导之法甚是得意。
“夫子，弟子这下子想好了。”只不过何中欢又怎是个寻常孩子？他立马便开始“奇思妙想”起来。
“想好什么了？”老学究见这学生两眼放光，不禁问道。
“弟子自忖不是读书的料，想用那生涩难懂的八股文去考取功名定然无望；要是为了点钱财，变做奸商去坑骗父老乡亲也非我所愿。这样吧，弟子今年的束脩也不给先生了，弟子决定拿着这笔钱投一个练武的名家，学得一身江湖本领，游走于山水之间，过那不纳税也不纳粮的逍遥日子……嘿嘿，倒也挺好！”何中欢学着先生方才的样子，照猫画虎般得意的笑着。
“你……你小子要做游民？”老学究万没料到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解却是这个结果：“这天底下最容不得的便是游民！那可是与乞丐妓女一般下九流的玩意儿……”
“唉，弟子怎能做那蝇营狗苟的勾当？弟子不是要去做什么游民，弟子是要去当游侠！就如同史记里头的王公、剧孟、郭解一般，行侠仗义，扶危救困……哎呦，夫子为何打我？”何中欢话没说完便挨了一巴掌。
“你……你给老夫滚出去！”老学究怒极。
“哎，夫子莫要生气，弟子这就出去……”何中欢起身便走。
“唉，你……你给老夫回来！”老学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啊？夫子还有什么吩咐？”何中欢虽然挨了打，但也依旧听话的返身而回。
“束脩束脩！你小子白白听了老夫一年的教诲，难不成还想赖掉老夫的束脩……”只记得当时老学究的脸孔气得发紫，那只颤巍巍的手掌至今仍让人记忆犹新……
正当何中欢沉浸在回忆里久久不能自拔，忽觉脑袋一疼，回头一看，却见管营的队长正拿着皮鞭恶狠狠的瞪着自己。
“他妈的！你小子还不快去集合！”这个满脸横肉的队长是赌坊临时派来的一个管事，别看他没啥本事，却很擅长鞭打士卒，立威杀人。
何中欢朝他笑了一笑，脸上虽又挨了一鞭，他却并不躁恼：“小的立马就去，大人您别生气。”何中欢一边说着话，一边起身从队长身边走过，但还是慢了一慢，又被队长一拳打在脸上！
他头磕着门框又反弹回来，整个身子便扑倒在了队长身上，没等其稳住身形，接连的几拳又招呼过来，这一次何中欢竟能灵巧避过，一溜烟便追上了门外的队伍。
“妈的，算你小子跑得快。”队长冷哼一声，想要跟过去。顿觉**一紧，忽有尿意。原想等集合队伍之后再去解手，不料**似充气般的鼓将起来！
队长心中暗叫一声：“见鬼！”赶忙朝一旁的茅厕跑去。进了茅厕刚解下裤子，一股浊流便倾泻而出，顿时解去了他的一肚子负担……。
不过，此股浊流简直没完没了，这让一直习惯撒尿时抬头闭眼的队长不自觉的低头观瞧。
“唉，咱这尿颜色不对啊？”队长见撒出的尿水越来越红，脸上不由变色，又过了一会儿，那玩意儿里撒出来的浊流已然血红，并泛着一股腥臭之气！
“不好！我……我这是尿血了……”队长脑袋猛地一晕，想要扶住旁边的木墙，但此时的手脚已然无力，整个人竟顺着墙壁滑溜了下来。
“我……我这是……这是怎么了？”队长的脑袋越加昏昏沉沉，**的血液却也越流越快，已似喷泉一般：“好……好像，听……听说……这里的前几任队长……都……都是……莫名……奇妙……死……的……”这是队长这罪恶人生中最后的思索，可惜为时已晚……。
***
夜色迷离，大雪暂且停息，四野却又起了一层浓雾。
在这冻死人的深夜，何中欢他们折腾了半天，才算结合完毕。
或许是这一次的差事有些仓促，监管众人的苗算只是匆匆点齐了八百人，让他们赤手空拳的在陇右骑兵的押解下，通过机桥，越过壕沟，来到了两个巨大的蒙古包内。只见里面放着上万个空麻袋和八百支铁锹，地上的冻土也被篝火烤得松软了不少。
“尔等将这些泥土装入麻袋之中，务必在明日午时之前装好，违者格杀勿论！”这是苗算离开前对这些可怜的“赌具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没等何中欢他们反应过来，一旁陇右兵的皮鞭已然轮番“招呼”了过来，喝骂声也不绝于耳：“你们这些贼匪，还不赶紧去拿铁锹铲土？直娘贼的，这帮烂货，真他妈欠抽……”
“妈的，要不是官军有那火铳硬弩，老子恨不能立时与他们拼了……”见那些监工离得远了一些，义兄隋厚朝不禁偷偷的对何中欢说道。
“昨儿个我与你们说的那事，哥几个觉得怎样？”何中欢不露声色的将一锹硬土铲入了麻袋之中。
“既然那位司徒公子愿与咱里应外合，说不得，我等总得试上一试。”身后的义弟李松方才挨了一鞭子，此刻正是一脸的愤然：“与其窝窝囊囊的被赌坊害死，不如拼个玉石俱焚来的爽利。”
“只是眼下那帮鳖孙将咱们困在这里填这老么子的麻袋，要想与司徒公子那边同时发难又谈何容易？”隋厚朝毕竟虚长几岁，思虑也比李松仔细许多。
“嘿嘿，哥哥此言差矣，他们让咱填麻袋所谓何来？还不是想用填土攻城之法，将塞满泥土的麻袋堆积至许家堡的城头！这样一来，带兵攻城便犹如平地作战一般，那老贼的重甲武士便能利用身上厚实的甲胄和如林的长枪，如墙而进，轻轻松松便能攻入城中了。”何中欢虽然不知什么兵法，但平日里也常跑茶楼会馆，说书人讲得那套三国隋唐攻城掠地的故事，别的倒没记住多少，却把那填土攻城的法子给牢牢印在了心头。此刻在众兄弟面前说将出来，倒也替自己的博学广闻暗自得意了一把。
“妈的，原来如此！这一招可够狠的。那许家堡城高不过两丈，若是用土包一袋袋堆上去，不出几个时辰，这城墙就算白搭了。”李松听何中欢这么一说，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可若用此计攻城，便无需云梯的相助，我等若不能接触云梯。如何能伺机攻上官军墩台？如何能越过那一丈多宽的壕沟？”何中欢眼中的自豪很快被自己的疑问所吞没，一时间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是将冻土一铲铲麻木的放入身旁的布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