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许家堡正中的空地上,一架高耸而又简易的望楼车已被人用楔子固定在了冻土之上。

随着轱辘带动绳索的一阵响动,车厢缓缓升起,司徒远带着指儿和龙行坐在其中,第一次可以如此清楚的俯瞰整座城池。

“哈哈哈,那金蝉教的茅护法也算懂事,拿了咱接济的粮食,便主动请缨,拆了几间破茅屋的木头,竟造起了如此高的一辆望楼车。”龙行看着欣喜,不由发了一声感慨。

“是啊,为了报恩,他们倒也真不容易。”司徒远也有些感怀道:“本来他们住的房屋便又少又小,现下又拆了好几间的房梁用做了望楼,上百口子的教徒会众只能挤在五间大瓦房里凑合,这叫我这一城之主情何以堪?”

“老爷不是与玄清他们许诺,春节前后便能破敌咧?”指儿一本正经的宽慰道:“眼看就到除夕咧,看来要不了多久,俺们便能突围而出咧。眼下的这些困苦,对那些金蝉教众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咧。”

“你这丫头懂啥?这全是公子宽慰他们的话。为的是稳定军心……”龙行一旁叹了口气道。

“非也非也。”司徒远笑着连忙纠正:“倘若这几日敌人依旧如此攻城,咱们脱身之期必然不远。”

“嗯?公子的意思……”听得司徒远这般说话,龙行脸上的那个痦子似乎也兴奋的抖动起来。

“这几日,对面那帮江湖客们的营帐越来越多;官军的墩台后头,也不停有囚车运来。显而易见,赌坊仍在增加攻城的‘赌具’,就照这么‘添丁进口’下去,很快便能超过五千人的大关。”司徒远说着说着,眼中冒出了欣喜之色:“我看这围着咱们的赌坊人马和官军加起来也不过五千多人。除去不会打仗的奴仆、民工,还有那些只会吹吹打打的乐队,制造营寨的工匠,能战之士至多不过四千而已。虽然他们武器精良,兵强马壮,但与手上的攻城‘赌具’相比,人数的劣势已然显现。这也给咱提供了可乘之机。”

“公子莫要说笑。即便官兵人马不算太多,却也是我等数倍,再加上他们押解来的五千游民作为攻城的主力,强于我等又何止十倍……”龙行有些不解。

“那些江湖草莽是被赌坊四处抓来的囚徒而已,哪里会心甘情愿的站在赌坊一边。”司徒远摆手笑道:“他们就是一群墙头草,只懂得趋利避害。眼下,这些人的面前是我等死守城池的守军,后头是嗜血成性的官军。他们必然会被官军驱赶着,向咱们进攻。但话又说回来了,若是一旦他们发觉面前的守军远比官军可怕,非但不会负隅顽抗,反而会**,顿做鸟兽散去。到时候,你我只管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掩杀,只要越过了壕沟,冲入墩台,抓了白铮,大伙儿便能叫开嘉峪关的大门,重新回到中原。到那时咱们用抢来的赌坊银子找个穷乡僻壤蛰伏一段日子,等朝廷追捕的风头过了,再出来用钱财买通一些地方的官吏,在那里造个户籍,弄个清白身份也非难事。”

“哈哈哈,想不到公子已然谋划的如此深远。就连蛰伏后的打算也都考虑周祥了。”龙行听司徒远说得头头是道,只觉得此番还真是逃生有望了。

“那是自然,我琢磨着回到京城之后,便去找好友李济商量,让他帮忙给龙兄通通路子,到时候,你我仰仗着锦衣卫的帮助,说不得还能找处太平的边塞,混个武将当当!”司徒远泰然道:“近日敌人增兵迅猛,眼看大战将至,城里人心惶惶,烦请龙兄也把我方才的话传出去,告诉蒙放只要能杀出重围,我可以找李济求情,放他们飞蛇会一条生路;和玄清道一他们也去说说,让三位掌门这一次好生杀敌立功。只要大伙能够逃出升天,我会给他们弄一个新的身份,让这几个妖道**僧到咱京城来修他们的欢喜佛法……”

“倘真如此,我等岂不是因祸得福?只要回到中原,从此再也不用回崆峒做什么山野村夫了,本门子弟还能去京城闯一番事业!”龙行显然被司徒远画出的美好前景晃得睁不开眼睛。

“不错不错,京城的地头本公子最是熟络。你们放心,只要有我坐镇那里,众家兄弟便都有一个着落。”司徒远知道眼下一穷二白的自己也只有给大伙儿一个看似希望的虚妄,才能让他们一同抵抗到底。

“好好好,我这就和他们说去……”龙行说罢便要往下走,这才发现眼下身在半空,连忙呼唤着下面的士卒推动铰索,放他们下来……

“老……老爷,您方才说得可是真的咧?”看着龙行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指儿对司徒远眨了眨眼睛。

“这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但将来到底能做到几成,老爷我心里还真是没底……”司徒远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城池被围的日子有点长了,我看这些人马都已然疲敝不堪。若不给他们一个美好的憧憬,恐怕等不到敌人来攻,这里便人心涣散了……”

司徒远还想说些什么,忽听城外一阵喧哗,随即东城楼上也是一阵铜锣示警的响动。

“嘿嘿,看来敌人又要攻城喽。”司徒远冷哼一声,示意士卒将望楼升高,不一会,城外的攻城队伍便都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只见敌人在四门各列一阵,每一阵兵分九队,旗列八方。

长枪如林,遍野光芒;长刀如墙,泛着冲天的煞气。

前有先锋闯将,呼喝叫阵;后有映日的旌旗涌动,似要趋避鬼神,震天的鼙鼓倒也能震得地动山摇。

“嘿嘿,这群鳖孙还真会玩。”司徒远见敌人摆出这番架势,不禁哑然失笑。

“老爷,您看出啥咧?”指儿好奇道。

“这群夯货并不知兵,竟然照着说书人讲得布阵法子,列队在城下叫骂。”司徒远笑道:“看来我那恩师眼下是伤重难愈,竟让一群外行在咱面前逞能。”

“何以见得咧?”指儿看来还是不懂。

“别看这些队伍里长枪如林,长刀如墙,声势甚为威猛;但从他们手中的兵刃来看,那些长兵器在登城战上丝毫运转不开;别说上城杀敌了,即便是带着爬上城头也是麻烦之极。”司徒远望着敌人的阵势,越看越乐:“更有甚者,还学评书上说的,派出一员挑战的锋将,要诓咱们出城与之野战争雄。这群夯货也不想想,有城碟守护的我军怎会意气用事,傻傻的出城与之厮杀……”

“嗯,老爷说得有理!不过咧,要是他们见我军巍然不动,不予理睬,会不会改变策略,用身后的云梯再行攻城咧?”指儿的一只小手又习惯性的伸向自己的小辫。

“会,当然会。等这帮猴崽子折腾够了,自然会强攻城头。”司徒远冷笑:“不过到时候咱们这边早已做好了准备,单凭这些宵小,要想攻入城池却又谈何容易?”

果然不出司徒远所料,过了小半个时辰,敌人见叫阵毫无效用,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推动云梯,全力攻城……。

怎奈此番攻城,负责临阵指挥的豪客们大多准备不足,虽有苗算的三百弓骑在后压阵,但那些江湖草莽和兵痞游民全然不懂攻城的章法,只顾得在身后利箭的威逼下,拼死登城。

而这些日子,城中无论是飞蛇会还是崆峒派和金蝉教,都经过了数次战火的洗礼,攻守双方生死较量之间,当真是强弱立判。一阵猛打猛杀之后,攻城者们虽然损失惨重,却始终不能爬上城头一步。

这时,那些率领士卒攻击四门的大豪客们可都坐不住了。

金大人原本抽签抽到了主攻东门,心下便有不祥之感;待到了战场,麾下的几十员家将虽也个个身先士卒,率领着那些草莽不停向城头攻击。但一战之下,不仅折损过半,却连城墙边上也没摸到。

此时的金大人已然看得心丧胆寒,琢磨着等那崔乐行身体康复,非得让其替自己找回场子不可。不过想归想,恼归恼,面对如此不堪的战局,金大人只能鸣金收兵。

可不曾想,这阵鸣金之声方才响起,竟如一石激起千层之浪——其余四门的攻城者们依稀听到了撤退的响声,如蒙大赦,还以为己方也已收兵。不等苗算他们射箭弹压,已然丢下兵刃和攻城器械,没命似的朝自己的营寨狂奔而走……

***

“哈哈哈,又是一场大败。”

远处的白铮在墩台上看得真切,只是这一次他的脸上却意外的挂着笑容。

“听赌坊的刘管事说,这场赌局若是四门皆未攻下,赌坊将得四倍的花红。”不知何时,飞云子那阴测测的声音在白铮的身后响起。

“先生是怪我先前没和您商量?”白铮得意的回头瞥了飞云子一眼。

“怪只怪老夫不能审时度势,没能看出主公的良苦用心。”飞云子的话不似恭维,却也不再冰冷。

“你我都是过河的小卒,虽已不能回头,却仍可左右逢源,以图自保。”白铮的语气从自鸣得意逐渐变得无奈起来:“说到底,这江山是他老朱家的江山,这赌坊也不过是暂且让我掌管,终究也要归于朝廷或毁于朝廷。你我这些小卒子若不趁此良机多捞一些油水,待到了兔死狗烹之时,说不定就连一口棺材都将买之不起。”

“今日大败,这群外邦使团的赌客们都尝到了苦头,我看接下来也该主公亲自出场了。”飞云子若有所思的说道。

“今日一败,这群外行断不会承认自己的无能,反而会将责任推给赌坊,说什么咱们提供的士卒良莠不齐,缺乏操练……”白铮似已想到了后果:“真到了那时,为了证明赌坊的公正,我会亲自带领那些‘赌具’前去攻打城池。”

“主公有必胜的把握?”飞云子微笑。

“有啊,只要有足够的攻城器械,一座小小的许家堡还真不在我的眼里。要取此城易于泰山之压鸡卵,轻于驷车之载鸿毛……”白铮那凝重的眼睛里猛地爆裂出两道奔雷般的电闪,久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