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的夜色好似魔鬼张开的双翼,遮蔽了天边的残阳,也让雪势变得更急。

此时,新墩台的顶层堂屋之内却在火盆的烘烤下显得温暖如春。

这使得一贯喜欢舒适安逸的白铮很是受用。却让一旁站着的飞云子十分难过。因为厅内原本待客的十几把椅子早被尽数撤走。很显然,这一次他这个败军之将已失去了与主公促膝而谈的资格。

“先生的伤势可还要紧?”白铮眯着眼睛,嘴里虽说这关切的话语,眼神中却满是寒意。

“没事儿,箭头没伤及要害,只是这双手臂还得恢复几天……”飞云子咬牙应道。

“哎呀,如此说来先生是不能带兵喽?”白铮明知故问般的叹了口气。

“老夫知道那些豪客已对赌坊非常不满,本想用孽徒的脑袋来封住他们的臭嘴……,唉,可惜手里的那些江湖草莽实在羸弱不堪,在真刀真枪面前,还不及普通的乡勇得力。老夫当时已然攻上了东城,只要那些人再上来几个,城门弹指可破!”飞云子说着说着,语气竟有些哽咽,沮丧之情溢于言表:“更何况我那孽徒早已看穿了咱们的离间之计,他故作与飞蛇会起了内讧,佯装将之斩尽杀绝,等到今日我军攻城之时,忽然让他们上城血战……”

“是啊,是啊,此番失利非战之罪。”白铮似哄小孩一般顺着飞云子的话头接了下去:“不过既然先生不幸受伤,那些客人又有临阵换帅的要求,我看不妨便将那些流氓喇唬交予这些豪客指挥。先前我已与他们商量过了,准备设一个新的赌局。”

“新的赌局?”飞云子一怔。

“不错,从明日开始,赌坊会提供赌客们一千壮丁,他们会分成四组,各带二百五十人攻击一面城门。谁先破城,谁就是这场赌局的大赢家。”白铮对自己的这个“奇思妙想”很是得意。

“一千壮丁?”飞云子问道:“今日一战,老夫操练的那五百江湖人物已然死伤大半……”

“先生放心,今晚便有一批新的游民运抵我处。以后几日,还要再押解来四五千人,倒也不怕老本不够。”白铮志得意满的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看来咱大明那些游手好闲的惰民还真不少啊。”飞云子苦笑。

“唉,这些没有户籍,不入黄册的渣滓实在可恶!不甘心替咱朝廷交税纳粮也就罢了,还要在各地搞什么帮派结社;君不见,各个府衙州县里的犯人,十有八九便是这些贱民!嘿嘿,我朝天子何等圣明,怎容这些不安分的家伙肆意横行?”白铮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这下好了,借着咱赌坊在各地的分店,引来这一群群讨厌的苍蝇,然后将之尽数抓了。我看嘛,估摸着不出几月,便将他们的狗命尽皆搭在这里!也算是还天下一个太平。不过在此之前,他们也必将把那司徒远一伙斩成肉泥!”

“看来这一次许家堡是难逃厄运喽?”飞云子轻蔑一笑,虽然刚经过一次惨痛的失败,但这个倔强的老头可没有自惭形秽的意思:“不过老夫还要提醒主公一声,人数上的优势未必能化作胜势。那些没有经过操练的江湖草莽非但不会增添胜算,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

“好啦好啦,先生莫要忘了自己也是草莽出身!”白铮说话开始不耐烦起来:“我这里已然来了一位陇右名将,由他的三百弓骑压阵,就不信踏不平眼前这个小小的许家堡。”

飞云子还待再说什么,却听门外走入一人,一声:“标下苗算有要事禀报。”竟也无礼的打断了他的话头。

“先生先行退下吧,明日的这一赌局到底该如何开法,我还得与苗将军好好商议商议……”白铮已然下了逐客令。

“是,老夫告退。”飞云子颓然退了出去,当他从苗算身边走过,却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不屑之色。不禁想起当年弱冠之时,自己也有手持三尺利剑,纵横捭阖的雄心壮志。只不过由于江湖习气,在军旅里不听号令,私自出战,虽获全功,却反被革职查办,丢了功名。壮年时,他练就崆峒绝技,又想入世为将,无奈生不逢时,竟鬼使神差般加入了李景隆的官军,在白沟河被篡夺帝位的燕王铁骑轻易击溃。虽是侥幸逃得性命,待回京之时,方知京城已然陷落,原来的建文帝不知所踪,反贼朱棣却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这下可好,如他这般的散兵游勇顷刻间便成了新朝的逆贼。飞云子为保全性命,只能又回到崆峒山上,与道一玄清等一干同门过着蝇营狗苟的生涯……。

“妈的,就凭你这蛮夷之地的武将也敢藐视老夫!”飞云子见苗算面色不敬,一时怒起,忽然伸出一脚,使了个绊子。

苗算虽有所防备,怎奈腿上的本领与之相比简直天差地远,也就是他一愣神的功夫,已被飞云子勾倒在地。待要起身找回场子,却见飞云子早就飘然落到了墩台之下,只有那豪笑之声仍不绝于耳:“哈哈哈,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子,也敢对老夫不敬!哈哈哈……”

“可恶!”苗算打仗向来信奉“欺软怕硬”的四字真言,见此人身手如此了得,却也知道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既然是个“好汉”。就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哪敢再招惹这般的瘟神?没等白铮拿话开解于他,这厮便腆着老脸走了过去,似是将方才的糗事一股脑忘了个干净……。

“那老头脾气不好,苗将军多担待了。”

不久,厅里依稀传来白铮的话语。

“哪里哪里,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大人的一个幕僚也有如此身手。”苗算讪笑道。

“哈哈,苗将军客气,只可惜飞云子此人拳脚虽是厉害,打仗却是纸上谈兵。我家老二写信说你的三百弓骑训练有素,箭法厉害无比。这才是真正的将才,远比那些只会拳脚的江湖武师强上百倍。”

“大人明鉴。标下没有别的本事,只会操练士卒,沙场争雄。”

“明日之战,那些江湖草莽可就全靠将军压阵了……”

“放心吧大人,有我三百弓骑殿后,这些‘赌具’只有勇往向前……”

北风呼啸的越来越烈,直把墩台内苗算的嗓音彻底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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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场是我等习武者最为崇高的营生,因其占‘教育之师’,可纳入‘天地君亲师之’列……”

熟睡的司徒远被门外的一阵嘈杂惊醒,他披上外衣,出了屋门,寻着声音走去,不知何时,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格外高大,四周的家人奴仆也变得五大三粗了起来,他似又回到了童年,懵懵懂懂,糊糊涂涂……。

“世人皆以为天下间唯有文以载道;其实不然!老夫以为武同样亦能载道。我崆峒拳师向弟子传授舒筋活血强身健体之功,养五脏六腑七窍之法,教格斗搏击取胜之能,育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勇敢无畏之德,以武艺成就弟子一生的事业。是故,如老夫这般的习武者便以能做教师为豪。”

那个声音铿锵有力,让司徒远加快了脚步,走过月门,终于看见了当时还是满头乌发的飞云子……。

“师父……”司徒远看着对他笑脸盈盈的师父,忽觉热泪盈眶,这时,一旁的父亲对他说道:“孩子,还不见过你的新师父,飞云子老前辈……”

“呵呵呵,我看此儿长得风清神朗,应是个练武的好苗子……”飞云子看着司徒远,眼中满是热切。

“师父,我……我错了。徒儿不该射您一箭……”司徒远想起城头上的那生死一战,射伤自己恩师的愧疚,让他难过的喘不过气来!

“你这孽徒!枉我将半辈子的所学尽数传授与你,想不到你竟敢欺师灭祖,为了那几个男盗女娼的旁门败类,竟要将你的授业恩师亲手射杀!”不知何时,师父的须发倏然发白,整个人的容貌也变得声色俱厉起来。

“不不不,徒儿的箭术是恩师所教,五十步内绝少失手。徒儿只是想射伤恩师的手臂,救下玄清道长,绝没有杀害您的意思……”

“一派胡言!你这忤逆的孽徒!我飞云子便是死了,做鬼也不饶你……”

“师父不要啊!师父我错了!”

司徒远猛地从梦中醒来,这才发觉自己仍在东城楼子之中。冷汗涔涔之下,已然有些面无人色。

早上守城时的那一箭虽然及时的救下玄清,让那三位掌门重新对他信任有加。但是司徒远知道,这一箭射出,自己和师父便是彻底的恩断义绝。没有人比司徒远更了解他的这个恩师。今朝一箭将之射伤,恐怕伤及最重的还不是他的身躯,而是其孤傲的心气。飞云子已然是个老人,如此重创与他,司徒远身为徒弟此时却又于心何忍?

不过,若是当时不发这支冷箭,却又如何?师父定然将玄清斩为两截,说不得他回去之后,立马便又会押着那些倒霉的江湖草莽卷土重来……。

“师父啊师父,您这一把年纪了,即便一统崆峒八门,又能如何?还不是朝廷手里的一件玩物罢了!与其如此,不如隐居山林倒也……”司徒远还在胡思乱想,却被身后的一只小手给拍得回过了神来。

“老爷老爷,您这是咋咧?”一旁小**睡着的指儿显然是被司徒远那突如其来的嚎叫给惊醒了。

“没……没什么。”司徒远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只能对指儿尴尬一笑。

“老爷您做噩梦咧?”指儿十分好奇,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没……没有的事儿。”司徒远可不愿在这小丫头面前认怂。

“那一定是见鬼咧!”指儿一本正经的断言道:“有道是不做亏心事咧,不怕鬼叫门!老爷既然见了鬼咧,还吓成了这般田地,看来这一次定然做了件大大的坏事咧……”

“你你你……你给我闭嘴!”司徒远现下一听“亏心事”这三字,便觉得寒毛直竖。

“唉,指儿有一句话咧,不知当讲不当讲?”指儿并没有觉察到主子已恼羞成怒。

“唉,你这丫头说话,何曾要我批准?”司徒远双手抱头,仍没从懊恼中解脱出来。

“指儿总觉得咧,那道一和玄清一开始便知道老爷是真心实意的要保众人的性命咧。但他们深怕您将来变卦,便拿话挤兑老爷,做出一副有所怀疑的样子。他们妄想着用这激将之法,迫使您为表心意,乃至于临阵弑师,如此一来咧,老爷便无回旋余地,只有死心塌地的和他们同舟共济咧。”指儿说话有些神神秘秘。

“妈的!要是这两个老匹夫真有如此图谋,老子早晚会要他们的狗命。”司徒远冷哼一声,一股暴戾之气顿时冲入了脑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