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年,形势突然紧起来,吴四章天天都看到有外乡人脚不沾地往江边跑反,过了江也不安生,听说江那边来了鬼子。有一年四月,江边来了一对父女,一到江边,两个人瘫倒在地上,把头伸在江里猛吞水。喝完好大会儿,才看到前面没路,再跑就进长江了,那姑娘人瘦脚小,这种长途奔波的罪把她撂倒了。她挨着她大坐在地上,头上包着黑头巾,身子罩件男人的黑大褂,还是藏不住她细眉细眼的秀气样子;格外让人疼的是那双小脚,那裹在白布里头的粽子一般大小的脚,一望就不是小户人家裹得出的脚。眼下,这两只三寸金莲已经血迹斑斑。热成那样,层层白布还扯得密实实的。她大穿着带毛的夹袄,身子骨也松塌塌的,嘴巴干得血口子一道道的。虽说跑反天天见,不稀奇,太阳洲的人还是把他们围起来看热闹,他们好心肠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这父女俩:
你们坐着望江,就觉得江老大老宽,站起来看,就小多了。
父女俩果真站起来望了望,没觉得大江小多少,倒觉得这里的人又从容又热情。父女俩感激地望着里里外外这些陌生的面孔。很显然,太阳洲两样不缺,水和光棍!太阳洲光棍多是多,谁家多不过这些没爹没娘的吴四章兄弟,要说吴家四兄弟,在太阳洲,哪样都毫无突出之处,但是,到了这节骨眼上,才显出出众之处:兄弟四个三条光棍,这在太阳洲可找不到第二家了。兄弟三个站成一小堆,把其他光棍全都比得不战自败了。吴家兄弟格外好心地告诉这对父女:
我们这里连鬼子毛都没见过。
确实,夹在江心里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没谁看得上眼,只是偶尔有部队来征兵,其他时候当兵的都是绕道而行。这年头,算是捡着便宜了。
那晚这父女俩在吴四章家过的夜。说是家,其实是树杈泥巴糊的两间茅房。第二天一早,老父亲就下了决心,把姑娘留给这家人。老父亲想成全这家的老二,姑娘把头一扭,嘴巴一撇,明显看不上那一脸麻子;余下的老三老四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姑娘,人人想要,个个不好意思张口,最后决定抽签。最眼馋的是老三,运气最好的却是吴四章,他抓到那根长签。
睡觉成了问题。既无房也无床,原先兄弟三人睡一间屋,几块土坯搭成一张床,这会子二哥三哥全让到锅灶间打地铺,大哥大嫂临时让出来一床被子,好歹成了洞房。
吴四章娶到媳妇的第一件事是炫耀水性,他让媳妇站在草房子前,指着江心漂过来的一块树桩说:
我一个猛子扎到那里去。
小媳妇长到十八岁没见过大江,还不晓得猛子是什么意思,只见吴四章一个优美的弧线跃入水中,水面动了一下后恢复原样。小媳妇死盯着吴四章下水的那个地方,憋住气不敢眨眼,她感到胸闷时猛地换一口气,才感到大事不好,立刻颤着小脚往堤坝下赶。她的小脚踩在松软的土坡上,娇小的身子把持不稳,就像一根风中的芦苇来回晃**。她清秀的眉目和焦虑的神色使躲在江心那块木板后的吴四章心猿意马,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朝岸上挥动。小媳妇的目光大幅度转移,看到吴四章那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刻破口大骂:
你这个挨枪子的,还不快上来,你想冻死啊。
这嗓门儿跟她的身子骨还真不般配,吴四章有点发愣,愣一会儿就想:泼辣点好,太娇气的能养得起?
得意洋洋的吴四章从江心慢慢回往游,快立夏了还能冻死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吴四章尚不清楚从这天起这个女人就把他捏在手心里了,人生从此进入了挨骂受气听指挥的岁月。他乐呵呵地看着小媳妇,满脸陶醉。
来自大山深处马家圩的小媳妇马兰英在白茫茫的大江跟前开了眼界。跑反让她遭够了罪。她随爹一路往南面跑。饿了捡点野菜垫垫,困了靠棵老树歇息;晚上遇到林子睡林子,碰上牛棚睡牛棚。连走了七天没洗脚、没用水。都说鬼子专奸大姑娘,她出门时特意抹了一脸的锅灰,涂了牛粪。天天急着赶路,她想洗把脸,爹都不让。马兰英受了得饿、忍得了痛,马兰英受不了脏。她时时觉得有虱子从头顶心爬到了脚心,她刻刻怀疑自己身上的恶臭土匪鬼子无一肯沾她。跑反的第三晚她就开始做梦。头天晚上梦见一脸盆水,洗得真清爽;第二天晚上梦见一澡盆水洗得特别干净,第三天晚上梦见一口小池塘,她光着身子泡在池塘里畅快得没法形容。醒过来她央求爹让她洗一把,她爹也闻到了爷俩身上的味。他说,臭好,臭了就安全了。第四天晚上她想准能梦见大江,可是第四天晚上她一夜没睡着,她睡在一间破庙里,四周全是跑反的人,她两只手左手抓右膀,右手抓左脚,指缝里抠满了皮肤屑,她听到手指划破皮肤带出血来,心里臊手上疼。一个大姑娘,活到十八岁,头一遭脏成这样,第五天,好歹到了安全地带,这地方的人活得没事人一样,照常下地干活,她想歇下来洗个澡,她爹又有话说了,说歇下来被人看出名堂,会趁火打劫扒了他们那点家产。马兰英想哭也没声音了,只好继续跟着爹走。按理说,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可是到马兰英这里,这话不灵了。马兰英从早到晚,只惦记着洗澡。终于到了江边,她是死活不肯走了。她说爹你让我爬进去洗洗吧,洗洗我再走。她爹说,你再忍忍吧,只要半天就能过江,过了江就安全了。马兰英说,我不要过江我就想洗洗。她这边刚洗把脸,那边太阳洲人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了,她大想想也是,江这边江那边有多少区别呢。自己的家八成给鬼子占了,现在回去不安全,再往走前,这姑娘不累死也会疯。她爹也算精明人,审时度势把闺女给了吴家。临走他警告闺女说,往后不管怎么着你不要怨爹,要怨就怨你自个熬不到江那边。
有水就成。
当天晚上,吴家三盆水才把马兰英洗清爽了,与其说她看上吴四章不如说她看上这一江的水。她当时的心思就是谁给她一盆热水她就嫁给谁,好歹她还在三个中间挑一个,挑到的还是身高马大好使唤的吴四章。那天吴四章在她跟前卖弄水性,马兰英就晓得这个身高马大、看起来虎虎生威实质上绵乎乎不经事的吴家老四好管束。
眼下,她像个贪婪的大地主一样挥霍。一天到晚指使吴四章往水缸里挑水,就那几件旧衣裳洗得找不到原来的色;板凳桌子上都能照见影子了。吴四章挑水的步伐跟不上她消耗的步伐,邻居听到吴四章这边呼哧呼哧地上坡,那边媳妇还在嚷没水洗锅。吴四章埋怨马兰英见不得自己歇息,马兰英立即驳斥他:
你家光棍这么多,锅灰能当被盖了,我是帮你们洗晦气。
一到晚上,吴四章不洗脚不让上床,干完一天的活,马兰英把吴四章的手按在脸盆里硬是要吴四章把指甲洗干净才端碗。她哪里像新进门的媳妇,简直就是慈禧太后亲政!没事的时候邻居们拿他的手指甲打趣,旁人替吴四章叫屈,他自己倒心甘情愿。别人拿话激他,他就干咳几声,眼睛朝天上望。
不管饥寒交迫的寒冬腊月还是烈日炎炎的六月,她常年衣着整洁,头发梳成发髻一丝不乱。当她用与身材不符的响亮声音指使她的男人时,人们忽略了她跑反拉下的孤单无亲的孤女,只牢牢地记着她热爱洁净的娇柔身姿。在太阳洲,像她这样年纪轻轻就敢指使自己丈夫的还绝无仅有。许多个黄昏,邻居走过吴四章家的门口,会看到吴四章的缺腿的饭桌上摆着几只不显眼的残碗破碟,再往里望,望到这些碗碟里是各种小菜的组合:腌制的大蒜头剥得清清爽爽,本是人猪同食的不值钱的山芋会被切成均匀的一片片平摊在碗里。遇到邻居充满好奇的目光,吴四章无可奈何地朝人家笑笑,他那粗俗不堪的吃相显然与这个桌子斯文精致的摆设很不般配,在马兰英义正词严的责备声中,他发出惬意的咕噜声。而他曾经用来解馋的老鼠、青蛙、蛇肉则一律不准上桌。大伙都说这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马兰英除了带来与她身材不符的泼辣,还带来了勤奋节俭的好品德。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四处都有她的踪影,到处都有她巧手留过的痕迹。多亏她勤于照料,江滩上放养的鸡,多半是她的。她还手巧,她会腌蒜头,会做豆腐乳,会捏糍粑、裹粽子,针线活也不输人。一有空闲,她就小心地在自己的三寸小鞋上洒花,绣上鸳鸯、牡丹。更绝的是,她绝少空手走路,在去江边洗刷的路上,她会捡拾起一两根枯树枝回来,在去菜园子的路上,一截被遗弃的线头也会令她停下摇晃的脚步。太阳洲经常可以望到她娇小而大腹便便的身子小心地弯下去,再小心地支着捡来的东西直起身来。
乡下人靠天吃饭。有不会过日子的人家,刚收成时吃白面、吃玉米糊,吃到自然饱;一到天寒地冻时就开始吃窝头、吃掺了麦麸的小米糊。秋天吃三顿,冬天呢,只吃一顿,饿得整天把脖子缩到胸口哆嗦。马兰英呢,早早就有打算。麦子玉米收上来时,她克扣着吃,等到天气寒了时,她又烧热了吃。旁人东挪西借时,马兰英却能稳稳地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得望不到头的冬天。
到开春,马兰英向东家要葫芦种西家讨丝瓜秧。不多久,门前屋后就搭上了芦柴架子,夏天一到,各色花朵就把吴四章的两间破草房围在花堆里了。这充满花香生机勃勃的景致让吴四章长了不少的力气和劲道。他半夜抓泥鳅,到镇上的小码头上帮人扛沙包。从早忙到晚也不嫌累。很快,他感觉到日子比旁人跑得快,家当比别人置得全。他感觉到他是一个有钱人了。顺风日子一过上,人的胆子就大起来,有天晚上吴四章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愿望:
我想要买几亩地!
就你手上这几个钱能买地,能买牛,能雇长工?起码攒上个十年八年!
中,十年八年眼一眨就过去了。信心百倍的吴四章把胸脯一拍,不要说十年八年,就是三十年五十年,老子也干得动!
从民国三十年到民国三十六年,大儿子家财,大女儿家珍,二儿子家宝,三儿子家富芦笋一样冒出来。孩子们的到来像道算术题,吴四章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只有加法没有减法。不光家里嘴巴手脚增加了,他的痛快感加得比嘴巴多,笑声也一日比一日多,小儿子出世那年正好到处嚷着解放了解放了。
可惜,他三个哥哥中有两个没了踪影。大哥被征去当兵,一去不复返。二哥出去跑船,这么多年也没音信,剩下个三哥自动养育大哥的三个儿子,自己三十多也没娶到亲。
按土地评成分时,吴四章评到“贫农”。他一听自己是贫农,心里就有气:老子辛辛苦苦,还是没脱掉这个狗日的“贫”字!
很快,富农们地主们的地被收公了,地啊牛啊就连瓦房也分给左右四邻了,不仅如此,这些人还纷纷被逮到台上批斗,斗得鼻青脸肿直叫唤。这下吴四章暗暗松了口气,幸亏没来得及攒下买地的钱。幸亏还是穷人!
一九五四年,媳妇又给他添了个丫头叫家秀。丫头好,儿子给老子打酒,丫头给老子做鞋!吴四章把家秀举在头顶上显摆,丫头受一惊吓,一撅屁股稀屎喷了她大一脸,吴四章的笑刹不住,稀屎差点进了他咧得老开的嘴。他可不在乎,至于家里还有没有下锅的米,他也不愁,他说给人做长工都没饿死,有了地还能饿死人?大男人这副德性可不讨喜,有多嘴的就说吴四章目光短,没大出息,吴四章不计较,他说,有儿有女有饭吃就中了,我可不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理是这么个理,可是把肚子填饱也实在难为人。大道理就是船的舵,吴四章光掌舵,不撑杆。撑杆管事的是他媳妇。镇上逢集,大伙都能看到她上街,她挎着装鸡蛋、鸭蛋的篮子去镇上,她的小脚走路慢,她比别人早动身,别人到了,事情办完了,回了,她才到。慢有慢的好处,她能捡到下市的便宜货,到了晚上,邻居们一串门,只有马兰英买的盐比别人便宜两分钱,她还能用一只鸡蛋换二两挂面,一只鸭蛋换一块花布。男人们都夸她能耐。女人们呢,又嫉妒又羡慕。马兰英还有一样跟旁人不同。日子再难,她都不忘记讲究,她的经过三番两次缝补的找不到原来颜色的衣服年年月月平平整整、清清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