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见到田会计,是解放后不久的一次批判大会上。主席台上有三张桌子六张凳子。田会计坐在最靠边一张凳子上。吴四章之所以对他印象深,是因为他比一般人都长。他坐在那里,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腰背坐得直挺挺。从台上望,能望见他中山装的第三粒扣子。其他人只望见第二粒扣子,更短的人只能望到衣领子。只是他脸上不够平整,长脸上有害水痘落下的痘眼儿,密密麻麻,从眼皮到下巴壳,他头上的毛还是自来卷,总不能像别的干部那样三七开梳得平平整整的。

所以吴四章就想:

这个田会计像个武将!说不准打江山他立了汗马功劳。

他也算武将,他是红军的儿子,革命的后代,五洲乡江心洲村的会计。

这时吴四章还不能说认得田会计,只能说见过田会计,就跟看到过许多别的干部一样。

后来又见过两回,也都是在批斗会上。批斗大会成了水,人人都要喝,不喝就不中。田会计斯斯文文地坐着,不动手也不动口,吴四章就想:

武将哪里能坐得这么实?肯定是个书生。

那几年敲锣打鼓斗地主恶霸土豪劣绅是常事。家家户户一排排搁那儿坐着,台上被反绑的是那些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吃过大鱼大肉的,今天是王大发,明天是赵忠德。全是本乡邻镇有地有房有铺子有小老婆的,平常这些有钱人经常在镇上的茶馆里照面,眼下统统跪在这儿受审。他们个个只看自己眼皮底下的土,全不像平常那样客气有礼了。嘴巴恨不得按到脚尖上,叫他怎么难受怎么受。吴四章瞧瞧这些当干部的也真狠,人狠起来真没什么两样。往地主恶霸们头上糊个尖尖的纸帽子,斗他、批他、审他,啐他也成。不管换什么花样,也总是不打出血、不敲碎骨头不罢休。好在太阳洲姓吴的户户定的是贫农,当时不晓得这贫农有什么好,现在看到了,也就倒抽一口气,幸好是贫农。有次吴四章刚到打麦场,场面上早已乱糟糟的,人头碰人头,全挤在台面上,台下的人趁机上去往王大发赵忠德的脑门上拍砖、踹脚。吴四章可不干这事,他看见大哥的大儿子家义也夹在人群中急吼吼地往前冲,眼睛血红血红的,嘴里一边喊“打倒你这个狗日的”一边抬脚往地主身上踹。吴四章一急,挤进去一把拽过大侄子:

长力气可不是用来欺人的。这跟土匪强盗有什么两样?

没两样?区别大着呢,四大,我总算明白了,要不是他们,我家就不会出这么多能干活吃不上饭的光棍了。

真稀奇,他怎么欺你全家啦,他一没打过你,二没骂过你,他连你是张三李四都不认得。

不认得不等于没剥削,这个道理有点绕,回去慢慢说给你听。

不认得怎么剥削?

四大,你怎么说不通呢。大侄子家义把胳膊一甩,白他一眼,我可不想让我弟弟打光棍。大侄子刚定了个媳妇,只见过一面,下头还有二个弟弟家仓和家有眼看着也长成大人了。照过去那光景,不打光棍怕是不中的。你瞧,这下好了,穷苦人民大翻身,大侄子琢磨出自家有盼头了。

可是做人要凭良心,哪能这么横来?他轻微的言语在嘈杂的会场犹如一根牛毛掉到地上,丝毫没人注意。

想了一想,吴四章又觉得不对了:

要是你四大我是地主,你也这样斗?

大侄子没理会他,早就挤到台柱前头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这些心里有盼头的人把那些以往是他们的榜样们白嫩嫩的身子硬是搅拌成一摊烂泥,要一边架一个膀子才能拖走。

批斗会开起来真没个完。一开始,大伙天天看大戏一样心里舒坦,可是,越斗越让人心里慌。有一回,吴四章一走进队里的仓库,就看到被斗的是孙二宝,上回他还在斗别人,这回却轮到他了,孙二宝的地也就十来亩,连个长工也没雇过,全是自己和他老伴披星种戴月收。说起他老伴,比一般女人都不如,马兰英裹了小脚,不用下地干活,这地主婆偏偏生着一双大脚,跟她男人一样犁地挑粪、割麦收豆。以前大伙都说这大脚婆娘能干,才有这份家业,眼下又变了口风,说这份家业是剥削来的。这回吴四章硬是拽着吴家义一砖都没让他拍。他在台下还小声嘀咕,说孙二宝有点冤。不想旁边有人听见,说他觉悟低,差点要揭发他,吴家义就挤眉毛弄眼睛,好不容易把他拽到最后一排,他只好悻悻地靠墙站着!还好,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搁边上看热闹,没有动手,也没有骂脏话。要说大儿子家财也是十四五的人了,跟个大姑娘似的闷闷地看,马兰英更沉得住,只顾忙着纳鞋底,忙着补裤子,台上闹翻了天,她拽线的时候才抽空瞅一眼。两个闺女家珍和家秀跟她妈边上,一边一个,大的也能补裤子了,家珍长得跟她妈一个样,小巧,秀气,脾气比她妈好一百倍,她温顺,和气,搁哪儿都听不听她吱声。家秀才刚刚穿开裆裤,头上杵着两根小辫,这也好,往后形势再有什么变化,我们全家反正都没动手动脚,天地看得见,这一想,他心里坦然些了。这往后,不明白也装明白,哪儿人多往哪儿扎堆,人家喊什么他喊什么,人家举拳头他也往天上伸手,图的是个热闹。

过两天大喇叭又喊话,原来是分东西,这回吴四章比大侄子跑得快,他把家秀扛在肩上排在头一个,地主家里的财产全在打麦场上摆着。东西分到村上时,田会计捧着登计册,谁领东西他让谁在本上按下手印。吴四章这才恍然大悟:

田会计真是书生。

红木床、太师椅、八仙桌、红木踏板。看得吴四章直吸气,乖乖,地主家真阔气!吴四章分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四方桌长条凳、盛汤的碗和挂面。这还没算完,再后来,分了地、分了菜园子、分了牲口。

这才叫实惠,总算没白开那么多天会,要是开会开到后来都是分东西倒也是好事。吴四章的力气派上了用场,他喜滋滋地扛着东西往家走。白拿地主的东西不叫偷,叫胜利果实;民国叫旧社会,眼下呢叫新社会;钉螺病不叫钉螺病,叫血吸虫病;男的女的可以结婚前先处处,处不来还能反悔;大人还不得做主,做主叫包办。这日子说过得有滋味不假,越过越糊涂也是真的。说实话,从解放前到现在,吴四章对革命运动只能掌握一些词语和口号:土改,镇反,互助组,初级社。回回都热闹,回回吴四章搞不清里头的道道。主要是他不把心思放在这里头,他不仅自己也要求儿女个个牢牢记住一点,不惹事、不欺人、不掺和、不跟人结仇,能不沾事就不沾事,能跟人和气就跟人和气,吴四章不好事渐渐出了名。不过,认识田会计这回,他是站在前头的,后来又开了一次他记得住的大会,那次大会来了许多陌生的干部。据说是其他村过来帮忙的。那天哪些干部发言,哪些干部喊口号,他也记不清了。他只是记得最后一件事是每个人都先到田会计那里在一张纸上按个手印。可这这时吴四章也去按了,他靠近田会计的时候,发现田会计的脸上还有坑坑洼洼的麻子,麻子长在干部脸上果然比长在一般人脸上好看。那天吴四章分到五亩地,他手印一按,再望了田会计一眼,又觉得这个干部长得真是好,以至于这以后,他对脸上长麻子的人都恭敬了许多,总觉得他们个个都是给他地的人。

地到手上后,想种什么种什么,想什么时候下地什么时候下地,想用多少肥料就用多少肥料,收回来的统统归自己。他一回又一回产生错觉,总觉得自己成了地主,收一回种一回就硬气一回,硬气归硬气,心里还是有点发虚,生怕这好日子要付出代价,台上那些血流满面的地主使他心里一阵阵发慌,好在人人有地,要倒霉个个有份,一想到这里,他又心宽了。他吴四章别的字不识,“吴四章”三个字早就耳熟能详,地契上白字黑字写着他的名字。他让马兰英把地契锁进箱子的最里面,外面还用木头钉成盒子,他动不动就让马兰英把锁在箱子里的地契拿出来看,头几次马兰英还能理解,时间长了,马兰英没耐心翻箱倒柜了,把地契往他怀里一扔说:

这么个东西有什么好稀罕的,什么都能偷得去,地没人有本事偷得去。

这话倒又错了。

才种了三四季麦子、棉花,麦场边上的墙面又开始翻新了,白灰把前几年的标语盖起来,刷起了新标语——“单干可耻,入社光荣”。新标语是吴四章听人念的,他自己只认得一个“干”字,意思他也似懂非懂,但新标语这么一刷,吴四章断定又有新花样了。果然,五洲人民公社冷不丁就成立了,地又被收回去了。不仅如此,没过多久,公社又要求家家户户把锅交到生产队去,一切有铁的东西全收上去支持国家建设,赶超英美!

队长说,一旦我们赶上了英美,我们就能像他们一样天天吃肉。

王母娘娘怕也不能天天吃肉,想得美!马兰英头一个戳穿他。

嘀咕归嘀咕,可吴四章还是怕干部、怕领导,他进锅屋去拿锅子给队长,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前年媳妇刚买的那只小锅:

嗳,还有一只锅呢?他问媳妇。

真是出鬼,你烧糊涂了,我家哪还有锅?有锅我不拿出来?就你识大体,我就那么落后?在媳妇振振有词的反驳中,吴四章承认自己记错了,队长带的人一走,吴四章遭到了更严厉的数落:

你这个死鬼,你真相信英美天天吃肉,队长就天天给你肉吃?你真相信这些好事真能掉到你头上?

孩子们已经习惯了母亲对父亲的教育和指导,他们各忙各的,吴四章红着脸垂着头虚心接受批评,一边听,一边帮家秀在桃核上挖老虎挂到手脖子上玩。

不过看来这回媳妇错了,这边刚收了锅,那边大食堂真就轰轰烈烈在开张了,所有人涌到食堂去排队吃饭,果然有肉!果然管吃饱!真是应了队长的话:一切都是大伙的。归了集体操心的事也少多了,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一概不要负责,只需要听生产队长吩咐就是了,干好干不好问题都不大,干一天活挣一天工分,工分就是钱,钱就是工分。

整个太阳洲的人这才知道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虽然太阳洲变化不大,可听说全国各地的粮食产量从几百斤一亩已经猛然上升到七八千斤一亩。虽说天还是那个天,水还是那个水,坝呢,还是那条坝,但是要吃就吃要喝就喝这事不是假的,吃在肚里的是铁证如山的肉。

吴四章看到大伙站在食堂门口吃着吃着松裤腰带的人,就笑他们:

小心晚上睡觉饭从嗓子眼冒出来,老鼠跑你脸上啃。

不要紧,队长说,老鼠的日子也好过了,这是咱共产主义的好处,光明正大地享受。

人吃得太饱就开始懒,吃饱饭的大伙倚在墙角吹大牛,队长催他们下地整枝,打药水,拔草,他们个个有意见,人吃饱了容易犯困,人一犯困身子就懒,玉米老了没人掰,玉米粒子自己往下掉,过一会儿听到黄豆在地里“啪”一声炸开一只,又“啪”一声炸开两只。马兰英站在坝上骂吴四章,你这懒鬼,看到地上的黄豆也不捡。吴四章正玩下黑白棋,没时间理她,马兰英急得直跺小脚,就找根棍子拄着往地里拐,腰上围只围兜。三十多岁的小脚媳妇,旧社会挨饥受冻脚尖都没沾这坝下面的泥,这回吃饱饭却坐不住了。这黄豆哪里能这样糟蹋?庄稼人不惜怜黄豆,还算庄稼人吗?她还不能给人瞧见,只好专挑没人的地方去,先两头看看,没人注意,迅速弯一下腰,捡起一粒豆子,两头望望再往围兜里一塞。吃饱了还要做贼,真是没事找事,再说,家里又没锅烧,说不准就给你扣个大帽子戴戴。吴四章让她省省心,马兰英嘴还辣得很:

猪油蒙了心,让粮食烂在地里,迟早遭雷劈。我就不信捡东西还犯法!

话虽这么说,她却不让儿子女儿插手,万一真批斗,斗她一个人就行了。拾到一小兜就拄起棍子往家走,围兜沉沉的,走一步往腿上磕一下。一路走还一路骂骂咧咧:谁出的馊主义,光吃不干活,从古到今没哪个朝代敢这么来。看你们快活到几时?

好日子跑得快,突然有一天,红烧肉、炒鸡蛋不见了,早上和晚上的干饭换成了稀的,这不算什么,庄稼人能将就。没多久,再往后打回来的干饭上盖一层没油的煮青菜,就有人开始叫,觉得委屈。队长说,共产主义也跟江水一样,夏涨秋落,大伙一听,那敢情再想吃肉要等来年了?事情没那么糟。比那更糟,吃干饭也没多久,有一天吴四章让家财去打饭,打回来一看,稀饭里掺了些山芋,今天咋吃这个?

食堂会计说了,往后全是这个。

吴四章心里不乐了,他媳妇瞅他不动筷子,就笑他:

你当你真是地主的命?

食堂顿顿都烧稀饭,稀饭也没关系。一天三顿还是有保障,上半晌饿了有中饭,下半晌饿了有晚饭。再往后,顿顿吃玉米糊,吃玉米糊的时候不论碗了,每人一勺,大人一满勺,小孩一浅勺。三顿也改两顿了,人还没走到地里,肚子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咕噜”,中午下工的时候锄头举不到肩了,在地上拖着走,这身子骨能翻动地?到这时才发现地里的油菜,蚕豆,麦子根根缺水,棵棵缺肥,一看就是吃得太饱没心思伺候。长江里全是水,庄稼还干死,不是罪过是什么?现在想起来顾它也没力气使了。吴四章一想问题大了,他媳妇那乌鸦嘴还真说对了,一个多月没下雨,一个劳力挑半桶水,半桶水一路上要歇三四肩。这下社员们怕起来了,有年长的老太太们天天在家求菩萨,不曾想求得太猛,一连求来三七二十一天大风大雨,再到地里一看,棉秆上的花落了一地,玉米棵棵齐根断,根据经验,天晴了翻地重播种子还来得及。太阳出来了,大伙催队长拿种子来,结果吴立能队长哭丧着脸说:

玉米种子早到你们肚子里去了。

眼看着冰棱子挂到屋檐上了,到这会大伙才想到是做了一场好梦,光顾着美,没顾着醒,眼下才明白,这共产主义就是去年把今年的粮食吃掉了。去年吃得肚子能撑船,今年饿得前心贴后背。

开始有人吃野菜了,江滩上的野菜、芦根硬得用刀砍,还要拿回去煮,孩子们全部派出去找食,孩子们个个勾着腰,眼睛盯着地面,头两天还能满筐回来,再过几天,半天才能挑回来一小把。

野菜拔完后,老树叶子得济了。椿树叶子榆树叶子抢得最狠,树叶捋光了剥树皮,说到吃,还是马兰英有主意。她把榆树皮剥下来晒干,晒干后把食堂里的石磨搬来磨粉,磨成粉以后打成糊喝。大人们肯吃,孩子们吃不进,个个喊就跟洋油一个味。

别人的日子不比他家强,隔两天没见面,第三天碰到一个邻居,吴四章就认不出了。许多人全身发肿发亮,你随便朝他身上一戳,他身上肯定陷进去一个坑,坑里能装半碗水,也有不发胖的,只是一味发青发紫发黑,原来都是草和树皮吃出来的色。队长天天到江边等,等政府送粮食的船开到门前来,一等不来,再等还不来。地里的庄稼个个缺水少肥,长出来比往年难,土豆还没核桃大就被挖光了,山芋没长到二岁孩子的巴掌大就被刨干净了,就是小麦叶子也等不及到来年都被人揪着吃了。

能卖的都卖了,马兰英耳朵上的一对银耳丝卖了,吴家秀脚上一只银镯子也卖了。到后来,一张四方桌子只换来两升小麦。一块三年前就剪来做衣服的缎子料子现在只换了一碗麦面。

孩子们的脖子个个饿得老长老长的,双双眼眶都陷进去,天天晚上,喝完那一勺玉米糊,吴四章就叫孩子们上床睡觉:

趁还没觉得饿,赶紧睡着!

孩子们睡不着,个个肚子唱大戏。吴四章也顶不住了,马兰英捡黄豆的情景铁块一样烙他心里了。他媳妇给他盯得没办法,把秋天捡的黄豆拿出来一捧,那只保留下来的小锅派上了用场。这只小锅是马兰英智慧的见证。她每天晚上先把一捧黄豆泡成一碗,然后加点水在锅里煮,儿女们一人一小碗,连水带豆悄无声息地就着黑里吃掉。那只煮黄豆的锅子马兰英小心地洗好,藏到箱子里,这只钢锅在她的精心侍弄下,锃亮、耀眼、闪闪发光。黄豆真是好东西,闻着香,吃在嘴里也绵绵入口,可惜到底太少,几天就没了。这天晚上吴四章照样等他媳妇拿黄豆出来吃,结果他媳妇两手摊摊,表示黄豆没了。吴四章不信,他晓得这婆娘藏东西有一手,他**床下箱里箱外仔仔细细地翻了三遍,才确信这回这婆娘没骗人,他心里凉了一大截。

村里开始死人了,头一个死的是一位过了七十的老婆婆,老婆婆早饭在食堂门口领到一碗糊还没来得及吞进去就断了气。全村男女一听同情之心倾涌而出,几乎都来帮忙送葬。可是紧接着第二天又死了一位老大爷,大伙顷刻明白自己随时也会死了。后来哪家死了人,能去帮忙的也只有自己的本姓亲友了,直到后来,大伙都晓得那一碗糊是捱气喉的,多铲一铲土就早死一天,头两桩丧事还能听到东邻嚎亲儿西邻吼亲娘的,眼看死的人越来越多,肚子越来越饿,人就越来越不怎么把死当回事了。这以后,死了亲老子娘亲儿子孙,也不费事搞丧葬那一套了。想到死光了人留着菜园子也派不上用场,所以家家都很默契地在菜园里草草挖下一个土坑把人埋了,乱坟冈反而安静得很。

以往死是大事,就同逢年过节差不多,如今,这死成了放屁打嗝,说来就来。凡事见多了,就能平常心。没人晓得怎么对付它,可也不怕它了,个个东倒西歪的,却个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活一天就算赚了一天。人在最无可奈何的时候是可以做到把死看得很淡的,相反,像吴四章这样咋咋呼呼的人却是整天愁眉苦脸,马兰英瞧瞧吴四章,倒平和多了,她轻声轻气地说:

报应,报应到了!

办丧事的时候连野狗都不敢来看热闹了。野狗来一只撂倒一只,人再没力气,打起狗来总是赢家。再后来,随时随地都有人死,刚刚还扶着墙走路,过一会就成了死鬼。吴四章是热心人,他帮忙埋下的不下二十个,今天帮这家抬老人,明天帮那家埋孩子,一开始白天干,后来为了多分一勺糊,邻居家死了人放在家里睡几天,那边赶紧没事人一样去食堂打糊。不得已闻出味了才偷偷埋掉。经过举报和领悟,队长也学精了,出台了新规定,本人打本人的粥,不准代打。结果有的人还走在排队的路上就“啪嗒”一声倒在地上死了,就像老枯树上掉下来一根树枝。

许多人家开始跑荒了,树棍子吃香了,走路的时候拄着它搭把劲,可要是不小心棍子倒在地上,可千万捡不得,一弯腰,可就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