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出于偶然,太阳洲形状异乎寻常。从南面的镇上望,像一个太阳;要是从天上望,又像是长江这只怪兽腰上多长出来的一块肉;也有人望着说像婆娘们的洗脚盆;从北面江心里的船上望,则像大半个鸭蛋,并不是标准的椭圆形——一头尖一些,另一头突然平了,像被捡蛋的人手指头捏了一下,蛋壳喀嚓一下瘪了一头。所以,太阳洲又叫鸭蛋洲。
说吴四章命硬的,不是马兰英一个,是所有太阳洲人的共识。
吴四章头一次差点见阎王才九岁,是民国十三年,半夜他随着他大吴事成在堤坝上查漏。做长工不会防洪,这口饭吃不上嘴,他父亲说。只要防洪大人小孩的工钱都比往常高,他大还有一个顾虑是怕儿子睡得太死,堤坝决口时他醒不过来,被江水卷进心窝子去。吴四章兄弟四个,他顶小,最受宠,也还不怎么通水性,只怕到时其他人顾不上他。
他大边走边对儿子说,江水是个贪心不足的孬种,你硬它就软,你软它就硬。它再凶,只能凶一阵子,抗过夏季就好了。但也不能大意,你一大意,它就发威。
深色的浊流滚滚向前,它咆哮不止绵延不绝。整袋黄沙水泥像小山头一样码在坝上。吴四章拖着只铁锹跟着他大边打瞌睡边往前走,见到一堆黄沙包就想躺下来。他父亲一手拽着他,一只手还要拿火把。总有大意的时候,走到西埂头的时候,吴四章趁机靠在一棵老枯树上睡着了。结果那天晚上,江水就从这棵老树底下哗哗往内围淌,西埂头全是乱坟冈,乱坟冈四周全是草,稀稀拉拉几棵老树,住的人本来就少,这会子全村人都聚集在以往出过险情的坝口,把许多易漏面都查了又查、看了又看。一直到村子内围庄稼地里白花花的水淌得满眼眶都是,大伙都还以为自己担惊受怕,神志不清,花了眼,吴事成这才想起儿子没了,他甩开腿就往回跑,一直跑到这棵老树下。借着麻麻亮的天,看到狗日的江水已经从这棵老树边把堤坝拦腰截断了。他立即大喊不好,在两丈宽的决口前,那些原本用来对付洪水的黄沙包显得渺小无用,他眼睁睁地看着坝对面的那棵老树慢吞吞地歪下去,慢吞吞地栽进长江,“啪——啪——”两声慢吞吞的巨响,响声一停,水花一落,他听到小儿子吴四章从江边老树上传来的“大呀大呀”的叫声,才知道儿子已被甩到江心里了。这个口口声声嚷着长江是孬种的男人往地上一软,像只青蛙对着江水号啕,语无伦次地直喊救命。他左顾右盼,居然抓不到一个帮手,大家还在四处找口子呢,最安全的地方最危险。这个男人这回算是真正明白了。
大伙赶到的时候,个个大惊失色,没头没脑地闭着眼睛往口子里扔黄沙包,吴事成指着江心让他们救儿子。保长说,你儿子都到江心了,还怎么救?
我日你个祖宗,我日你个祖宗。吴事成拉拉这个,拽拽那个,没一个人有时间理他,江面上轰隆轰隆的,望不到老树的影子了。吴事成挣扎着站起身来,对着老树栽进去的地方“扑腾”一头扎进了水。这一下去就再没回来,倒是他小儿子吴四章,抱着根树杈漂到了七里洲,被人救上来后,昏睡几天就没事了。家是回不去了,到处是口子,到处是漩涡,救人的好事做到底,管吃管睡一直到水退,经过近一个月白吃白喝白睡,吴四章回家了。
掉进水的吴四章是光膀子的瘦猴,回来的吴四章不仅白了胖了还穿了件汗衫。一上渡船,就吓了熟人一大跳,确信不是鬼才上前又看又摸的。
一到家,才知道家里人已经帮父子俩办了丧事。家里少死一个人,大哥特意去买了炮仗在门口放,吴四章四处找大,边找边问大哥为啥放炮仗。大哥看了他一看,无限温情地说:
咱大不在西天保佑你,你能从鬼门关回来?
吴四章抬起头来,东南西北各望了一望。天太大,云层又厚,太阳光还辣,刺眼,没望到什么名堂,只好把头低了下去。
第二次被大江干掉,是十八岁头上。没有大的吴家兄弟们帮人跑船、挑沙、捕鱼虾,饱一餐饥两顿,倒也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虽说打了这么多年仗,吴四章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谁是国军,谁是八路。打仗夺江山他是懂的,可是国军新四军八路军谁跟谁一帮,他也是一头雾水。有天从镇子上传来消息说,有个部队人手短缺,征兵的已经在往太阳洲赶了。蛋大的太阳洲上几十个劳力也成了抢手货了,听这架势就晓得这回要人是真急,越急越去不得。一听到风声,吴四章两个光棍哥哥跟着几个乡亲二话不说甩手就上了村里仅有的一只小划子。
吴四章的娘也帮吴四章收拾两件衣裳叫他走。吴四章望望老娘,脚卡在门槛上不动。结果小划子一刻不等人,早就急吼吼地划到江心里去了。
儿啊,一给逮去当兵就真没活路了。
吴四章狠狠心,就往渡口跑,结果就这么一磨蹭,出村子的渡口就给抓丁的堵死了。抓丁的队伍从东西两头坝埂向中间集中。长枪、短枪、匣子枪,光拉枪栓的声音就能吓死人。家里的几只破箱矮柜都太小、茅坑太臭、屋顶的草太薄。眼看着队伍浩浩****到了他大哥家。躲在房梁上的大哥也被揪出来,大哥胳膊开始上绳子时,吴四章一头扎进水缸里,嘴里还嘟囔着说,打死老子老子也不出来。水缸太小,半个屁股拱在水面上,水又太清,吴四章的头脚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娘急得直叫:
不中,不中。
吴四章赶紧从水缸里爬出来,连滚带爬冲进了夹江,一块媳妇们的搓衣板搭在水面上刚好挡住他半个脑袋,还有半个脑袋上的头发露在水面上,他只好揪住水底里芦柴根再往底下潜。
抓壮丁的搜得很仔细。床底下、山芋窖、茅房,等他们骂骂咧咧走远时,吴四章已经没动静了。小脚老娘连滚带爬地下了水。她揪住吴四章的衣领要把他从木板底下拽出水面,吴四章的手牢牢地逮住芦柴根,她和还穿开裆裤的大孙子家义合力,你拽我拖,才把吴四章拉到水面上,这时的吴四章已经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堂房孤儿寡母们也翻滚着下了坝子,抱抱拽拽地绞在一起。水、眼泪、鼻涕跟屎尿和在一起。太阳洲的男人跑得慢的躲得不精的都被抓丁,跑得快的还不晓得哪天才敢回来,收尸的找不到。吴四章只好被放在岸边的一口锅上趴着,后背搭件破衣服。天黑的时候,趴在锅上的吴四章屁股扭了一下,然后膀子抻在地上,再支起脑袋,他喘了几口气,抬起染了一头一脸锅灰的棉絮一样无力的脸对着哭得没有人样的老娘说:
妈,晚饭烧了没?
接下来的几天,吴四章略显虚弱地在门前晒太阳,他一直竖起耳朵听门前那几棵老榆树叶子哗哗地响,一条狗在他脚边左闪右突,想找点吃的,他爱怜地告诉它:
老子有肉,还能不吐骨头给你啃啃?
看到有人走来,老远他就笑嘻嘻地跟人宣布:差点上了西天!
第三次更绝。那天晚上雷电交加,吴四章被尿憋醒了,他刚刚从**爬起来,走到门口,就听身后轰一声,他回头一望,身后的灰尘一下子将他的眼睛糊住了,他好不容易把眼睛擦亮,望到他的两间茅草房像条死狗一样整个趴到地里。他又哭又叫,扒拉了半天,老娘拖出来时早没气了。
这回,吴四章被人说成是猫投的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