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儿子家宝死了九十天了。马氏马兰英的泪水淌了三个月,心肺肠绞了三个月。第九十一天,她抬起歪歪倒倒的身子从**爬起来:
不中,我要去讨个说法。
马兰英信菩萨,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她晓得天上光掉冰雹不掉大饼,可她心里那个谜团越积越大,不搞明白她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进不去出不来。
这年头找个算命的不容易,左探右访,才打听到柳大和的老表会这个。好不容易等到老表来太阳洲走亲戚。天黑透了,马兰英才悄悄领着哑巴小女儿家秀出了门。她头上包块黑围巾,右手拄着根柳树棍子,胳膊肘里拎着一个围巾,围巾里包着四只鸡蛋,左手扶着小女儿家秀的手就出了门。到处都黑,白天绿扎扎的树眼下是黑的。黑魆魆的是几棵树,像挤在一起打架的黑鬼。江面上也黑。秋水也厚重厚重的,老远望去,像一块铺开来晒的黑棉布,偶尔轻微地颤动一下,像一只大黑鬼在翻身。马兰英抬头望望天,秋夜凉气稠密,那晚月亮没出来,感觉头上也顶着一条江;连邻居家的伏在门口喘气的白狗眼下也是黑的。惟一打破这麻黑的就是她和女儿的碎步子声以及她俩的喘息声。说起来也怪,人要做亏心事,耳朵就比往常尖。她听自己的脚步声就跟打鼓一样“咚咚”响。怕是怕,为了儿女,为了这个家,马兰英吸几口气,稳住了。虽说柳家只有里把路,太阳洲又是生活了几十年的熟门熟路,到底是小脚,又是这么黑灯瞎火,深一脚浅一脚地受了不少罪,一顿饭的工夫才走到了柳大和家门口,还差点崴了脚。
柳家堂屋里也是黑灯瞎火的。她先停下来看了看路两头,又竖起耳朵听了听远处有没有狗叫,再望望屋里确实没有动静后才咳嗽了两声,歇了一会,又咳了两声。门这才悄声开了。
聋子果然眼尖。门一开家秀就一把捏住马兰英,差点把鸡蛋碰到门上。门里比门外还黑,马兰英对着黑乎乎的空气悄声地说道:
柳家婶子,我带家秀来串串门。马兰英一出声,听的人就晓得她也怕,虽说女婿是干部。
过了一会柳家婶子才客气地回了句:进来坐,进来坐!
又过了一会儿,听听外头没旁的动静,屋里的油灯才点着。洋火一划,哗的一亮,马兰英果然瞧见灯影里一位白生生的男人坐在堂屋东边的板凳上。歪着头、侧着耳朵,五十开外的年纪,肩膀塌塌的,颈脖子细细的,一望就晓得不是见风见雨的庄稼人,眼睛呢,浆糊糊住似的。
马兰英的心定了定,杵着算命先生那白生生的脸单刀直入地说:大仙帮着算算?
哪里哪里,柳家婶子赶紧摆手,不搞迷信活动,老表是走亲戚的。
马兰英胳膊一划:柳婶子不要见外,我既然来,就有诚心!说完,她把怀里的鸡蛋掏出来,一只轻轻放到桌上,又掏出来一只往桌上递。柳婶子的眼睛望着马兰英的手,看她又伸出去掏出来两回,她才笑着松了口:按理说……
马兰英的鸡蛋一拿出来,人就显得硬气了,她手又一划,示意不要多讲。
瞎子被领进灶间,马兰英也被扶到灶间,柳婶子和家秀守在堂屋里望风。
马兰英报了吴四章的生辰八字。瞎子手指头掰了半天:
大姐,这人是你什么人?
仇人。马兰英有意把牙口咬住答。
不是自家人?
我巴不得他挨枪子,掉江里淹死,给雷劈死!
马兰英的声音急吼吼、脆亮亮的。瞎子放了心,他很有把握地说:大姐,这个八字太硬,寿命不短,不过命中无子送终!
马兰英喘气声撞墙似的突然中断了。过了半晌,瞎子等得心焦,咳嗽了两声,他才听到刚才还牙伶齿俐的马兰英像是挑了一担水在肩上,她呼呼地边吸气边问:
搞错了吧?
算命先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晓得自己闯祸了,赶紧站起身来,急慌慌地扶着墙往堂屋摸。
从柳家门口出来,柳婶子把四只鸡蛋又塞回家秀手上:吴婶子,我老表真是走亲戚的,他什么也不懂,真是瞎子说瞎话,你不能当真,不能当真!
放心吧,马兰英的脚找不着地了,她糊里糊涂地回话:
不当真,不当真!
第二天天麻麻亮,马兰英带着这四只鸡蛋过夹江去了镇上。马兰英个头小,脚小,最近又瘦得凶,人罩在一件黑衣裳里,一路歪歪扭扭的,动不动就有摔倒的迹象,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腮,遇到一个熟人,她就煞有介事地告诉人家:
我到镇上拔牙!
太阳洲是个碗大的小孤岛。盖着房子的坝埂就是碗沿,碗沿里面几百亩地,种着黄豆玉米蚕豆和花生。碗沿的东边是大江,西边是大江,南边也是大江,只有北边是条小夹江,过了小夹江再走几里芦柴地就是江心洲,过了江心洲就到凤凰镇。凤凰镇上有牙医,有裁缝作坊,杂货铺,马兰英没有去拔牙,她遇见一个年纪大的就低头跟人打听,不用说,也费了好大的周折,不过到底还是找到了算命先生的住处。这个瞎子住在镇上最脏最矮的一间土坯屋里。日子寒碜得一目了然。跟昨晚那个瞎子一样,他翻着白眼珠子把手指头掰来掰去,嘴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一大通后头一句话还是问马兰英:
这个八字跟大姐是什么瓜葛?
马兰英比昨晚沉着多了,她压低声音说:
死对头!
死对头?
真是对头!
这八字有几个儿子?
三个,马兰英歇了口气,接着补一句:丢了一个!
瞎子一拍自己的大腿,就是的,这八字生的时辰不对,一生路不平,气不顺,儿子再多他命里还是无子送终。
这回,马兰英经受住了,她说:
大仙,他是对头,他儿女不是我对头!有法子不?
算命先生歇了半天,一直听到马兰英在兜里摸了半天放了什么东西到桌子后,才说出他的主意:
单过!
马兰英从镇上回来,就在堂屋里给吴四章支了张床,又买了一口锅放在屋檐下。吴四章进门,瞧见一口生了锈的破锅就晓得是马兰英在搞名堂。他一脚把锅从屋檐下踢到埂下,他满不在乎地说;
老子儿子都死了,还作什么怪?
马兰英咽口唾沫,望望站在边上的大儿子家财和小儿子家富,把顶到喉咙口的话吞了回去。
天刚黑,稀饭刚熬**,吴四章就揭锅一勺子,哧溜往嘴里送。
到了晚上,吴四章倒是接受了一个人睡张床的安排,不过,他一头扎到大房里那张**,往**一倒,手脚一摊。马兰英和家秀只好到门后面那张二尺多宽的小**挤成一团。
这方子不好实行。过了几天马兰英又心事重重地去了镇上,这回她带过去十个鸡蛋、十斤白麦面、二斤香油。算命先生果然给出了更稳妥的方子:最好再到外头过继一个回来顶祸。
继是继不到了,这么命硬的老子哪个外人敢喊?再说,这一穷二白的人家继过来怎么养?
让儿子们改口喊他伯叔也中,算命先生说。
马兰英一回家,把两个儿子喊到一边,让两个儿子改口喊他“四大”。
别人听到会说我们搞迷信活动,小儿子家富说。
大儿子家财也不肯,他小声地跟他妈说:
我不怕死。
马兰英眼珠子不错地盯他看了一小会,泪水刚出眼眶,家财就服软了。他小声地说,我喊,我喊。
晚饭端上桌,马兰英让家财到大门口喊一声在菜园子的吴四章吃饭。
喊四大,马兰英嘱咐了一句。
大,四——大。家财刚喊出第一声,吴四章就知道又是马兰英的主意,他满脸不屑地骂道:怕死不要投胎,有种就滚蛋,找你亲爹去。
家财臊得满脸通红,家富更是不敢开口了。年少的吴家富别过忧心忡忡的脸。窗子外面山芋糊一样稠密的黑夜。这黑夜是纵横驰骋的战场,把人一个劲地带向无限、冲向无边。黑夜里惟一能和家富交流的是空气。空气送来坝下柳树叶子的清香,也把生产队那条牛拉的粪臭吹过来,空气里还有泥土的气味。这沉沉实实的憨气,使吴家富本能地包容和忍耐,小心翼翼地承受着父母各不相同的脾性,理解他们的伤心,数年如一日地充当受气包和和事佬。
这方子还使不上,马兰英一天比一天焦虑。原先她是两个月去趟镇上,这以后她是半个月一趟,不仅要背着邻居、背着干部、还要背着吴四章。要是吴四章哪天看到好吃好喝的都拿镇上供了瞎子,他的火就能蹿几丈高,香油瓶子鸡蛋当场砸烂,还要摔几个碗才住手。马兰英顾全大局,这时候就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一错开吴四章的眼珠子,她便又动身。有时趁天黑,有时赶大早。到镇上的明目越来越多。牙疼了好几回,后来颈脖子酸,再后来胸口有针刺。但是,回回花了钱,回回带回来的方子还是派不上用场,老东西软硬不吃,你叫他早上七点朝菩萨烧个香、磕个头、许个愿,他眼皮一翻就叫:
老子都死了儿子了,还有屌事求屌菩萨?
马兰英哐当一声跪在菩萨跟前。连赔几十个不是才起身。菩萨是从外头请回来的,尺把高,拜起来方便,也能藏得住。
又一个大仙说了改运的法子,就是找到一个比这个命更硬的人来制服他,把他压住,叫他服软。
马兰英望着站在门口像老犟牛一样梗着脖子端着碗哧溜喝粥的吴四章。望着他边上那一阵阵乱嚎的狗,再望望狗边上一堆乱柴草,她不晓得这个世上还有哪个人能压得住这种疯子!一个人要是灰了心,什么都不当回事,你能拿他怎么样?
灾难击不垮有主见的人。灾难要是暴雨,这主见就是汪洋上头的太阳。马兰英不会随随便便就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