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青年吹灭的灯。

寮房中染着淡淡的安神香, 姜婳渐而入睡了。

山寺之中一片静谧,白日旺盛的香火也都熄灭了,只有长廊上还窸窣留着几盏灯。月光顺着寮房的窗户映下来, 映出淡淡的一片。

床边拢着轻纱, 青年的手指修长, 轻轻解开了上面的结。

纱模糊了少女的脸。

*

莫怀一早便在门外等待。

“公子,下山了。”

指代的自然是‘安王’。

谢欲晚淡淡垂着眸,想起今日徐宴时狼狈躲开的身影,向着里面望了一眼。

“伤如何?”

莫怀摇头:“今日摔了, 出了血,用了药粉和纱布, 但是还是要请大夫过去看看。”想了想, 莫怀还是将今日在大殿之中发生的一切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公子,如若他的腿治不好——”

谢欲晚用眼神将他的话淡淡止住。

莫怀垂下眸, 未再多言。开国数百年, 历史上从来没有还未登基便瘸腿的皇帝。

*

一片静谧之中。

姜婳轻轻地翻了个身,她并未醒来, 只是做了梦。

梦中白茫茫的一片, 似雪,又似雾。

她抬头望去,高高的山峦之上,是血红的朝阳。她向着那处血红望了许久, 最后又化成一片虚无的白。

*

隔日。

晨莲端来了素面。

姜婳从里面打开门,轻声道:“晨好。”

晨莲莞尔一笑, 将手中的素面断到桌上:“小姐, 到用早膳的时间了。”

姜婳今日依旧是一身素衣,腰间有一个春辰色的荷包。荷包里面薄薄的一块, 却有厚度。她坐在桌前,用起了素面。

很寻常的味道。

白水煮面。

但在吃食方面,只要不是不能入口的,姜婳从来都不太挑剔。她认真地一口一口吃下去,随后想着徐宴时的事情。

待到碗中空了,晨莲递上了一杯茶。

用完早膳,再去上了一炷香,一行人便下了山。

她们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早上的路有些泥泞,姜婳同谢欲晚一起并行着。

橘糖原本想上去搀扶,被晨莲止住了手。

橘糖一怔,然后就看见公子已经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小姐。

这是一条小路,路上没有什么人,姜婳取下了昨日戴了一日的面纱,呼吸着山野间的新鲜空气。

下一个陡峭些的阶梯时,她荷包里面的东西轻微地晃了一下。

姜婳轻声道:“昨日小僧领我们去见的元初师父,给了我一块玉刻的平安符。那时一旁的小僧眼神有些惊讶,应该很珍贵。”

她从来不认识元初,也不觉得自己有这方机缘。

谢欲晚的眼在她腰间停了一瞬:“是菩提玉,算珍贵,他既然给了,便收着。”

姜婳眨了眨眼,所以果然同他有关吗?

山间静谧,他们偶尔踩在台阶上,会有树枝滚落的声音。

待到她们又看见拥挤人群的那一瞬,山上的钟又响了。在钟响的那一刻,拥挤的人群都静了一瞬,随后又喧闹起来。

远方的月桂树随着晨时的风轻微摇曳着。

*

回到了小院,大家便各自忙碌了起来。

姜婳寻来了晨莲,将手中的罪册交给她,细致吩咐着。

“太子妃明日会去城南的景明湖游船,你寻个机会,将这方册子放在太子妃的船中。不要着急,会有机会的。”

姜婳眸色认真,轻声道:“晨莲,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晨莲眸中含着笑,望着手中的册子,上面的墨香很新,就同小姐那日拿回来的三本书一样。

晨莲笑着应下:“好,只是放一方册子,小姐无需担心。”

若是这般的小事都做不好,她当初也不可能从那尸海之中走出来了。

太子妃在太子府中并不算得宠,不过是太子妃,得不得宠其实也并不重要了。毕竟太子妃同太子,只是权势交易的关系。

而太子妃所在的李家,同姜家却有一些小的过节。

不算大,但是如若看见了这本册子,太子妃便没有理由不交给太子。

姜婳轻轻饮了一口杯中的茶。

即便她已然能够猜到结局,但是在结局没有到来的那一刻,她还是会有些忐忑。

姜家......

这个在她心中扎了许久的刺,或许待到它灰飞烟灭的那一瞬,她才能彻底释怀。

吩咐完晨莲,姜婳望向了架子上的三本书。

她走过去,拿出了一本,顺在窗边的光,静静地翻了起来。

*

日色顺着书页翻。

待到晨莲带着晚膳敲开门,姜婳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

她向着门外望了一眼,只有空空****的院子。算起来,从回来之后,她便没有见过谢欲晚了。

用完晚膳,晨莲在屋中燃起了暖黄的蜡烛。

姜婳的眼神被蜡烛吸引了一瞬,然后就听见晨莲解释道:“是公子向开元寺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开元寺的僧侣送的。”

暖黄的灯光映在书上,一种淡淡的佛香味蔓延开。

姜婳无端觉得有些困倦。

她抬眸向着外面望了望,发现谢欲晚还没有回来。

门口那盏灯是她两个时辰前点的,如今都快灭了。晨莲见她看着,像是这才想起来,轻声道:“公子让我同小姐说,今日应该不回来了。”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应了一声。

晨莲望着姜婳的神情,好心为谢欲晚解释了两句:“公子要出门的时候,小姐正在午睡,公子便没有打扰小姐,只是同奴说了。”

姜婳望着外面那盏灯,它依旧残留着些余亮。

再过半个时辰,便不该亮了。

她又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只是没有看进去什么,她再望向窗外时,那盏灯已经全然灭了。姜婳心中陡然沉闷了一瞬,随后手轻轻地闭上了书。

她垂着头,想着适才晨莲同她说的那一句‘给寺庙中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也是。

他又不是她。

姜婳很难形容此时心中的茫然感。

她之所以不顾一切向他奔赴而来,是因为她望见了他周身的泥潭。她愿意在泥潭之中同他相拥,因为他们都同样的破碎。

可好像不是。

他不是。

她隐约明白了一些东西,却又没有办法太早地下结论。她捏着手中的书,眸颤了一瞬,她并没有忘记那潭冰冷的湖水。

人能够在危难之中相爱。

但是之后呢?

她还是不能有孕,谢欲晚也依旧会说出那一句‘我们是该有个孩子了’。

那些曾经在她心中崩塌的一切,无法因为爱而重建。这是她从一开始就知晓的事情,但是真正到要面对的那一刻,她还是有些惶然

书被掐出了一道细细的痕。

姜婳垂着眸,前世的一切在她心中放映。烛燃烧着燃着就被风吹灭了,姜婳短暂地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然后,暖黄的光褪去之后,漆黑之中有了淡淡的月色。

*

皇宫之中。

徐宴时望着身前一身雪衣的青年,垂下了头。

他的面前是他今日交的功课。

青年在书桌前,淡着眸看着。

一时间,殿内只有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许久之后,青年淡声道:“第一行第五字,第三行第七字,第十一行第二字。”

徐宴时怔了一瞬,这是他交的第一次功课,他知晓自己水平......如孩童。

他原本以为青年会生气一些。

但是青年没有。

徐宴时垂着眸,听着谢欲晚同他一字一句地讲解。青年的声音清润平静,言语间无不透露着耐心细致。

夜色沉沉,徐宴时望着手下被批改的功课,半分困倦也不敢有。

从始至终,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真无用。

一身雪衣的青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唤徐宴时的名字,只是平静道:“何需着急?”

徐宴时一怔,轻声道:“老师,我这样的人要如何登上帝位。”

即便只是孩童的功课,他亦觉得自己做的粗劣。

谢欲晚静静看着他,声音不算冷:“有我,你何惧?”

徐宴时握着笔的手一紧,轻声道:“......其实即便那日我没有因为姜、姜三小姐反驳皇兄,皇兄还是会让我的腿断掉的,所以、所以丞相其实不用因为姜三小姐,我,我不是、不是,丞相如果选择三兄,会更合适。”

徐宴时声音忐忑。

对于皇位,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渴望有多少。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个位置不可能是他的。他看着父皇的模样、皇兄的模样,他很怕自己有一日也会变成如此模样。

小太监的死像是一道钟,但真的敲响他了吗?徐宴时不知道,他甚至不知,什么叫敲响。

是不是生在皇家,他就必须对那个位置有兴趣。

就必须像皇兄、三皇兄、五皇兄一样,机关算尽。

谢欲晚静静看着身前的人,他轻声道了一句‘好’。他心中明白,徐宴时今日这一番自省,只是因为那日在山上遇见了小婳。

因为徐宴时觉得,是因为小婳,他才如此待他。

徐宴时能够承受得住他的恩情,但小婳的那一份恩情。却会压垮了他的脊梁。

谢欲晚知晓,但是没有丝毫纠正的意思。

毕竟从一开始,他要徐宴时记住的,便是小婳的恩。

青年一身雪衣伴着月色,离开了宫殿。

他的身后,徐宴时没了适才的忐忑,而是沉默了许久。

*

回到小院时,天已经快白了。

谢欲晚轻轻望着姜婳房间的方向,走到门前,却还是没有舍得打开。

她应该已经入睡了。

他的远处,那颗梨树不知何时已经光秃了枝丫,上面的花已然谢了,只有片片绿叶。

谢欲晚还是打开了门。

他走到少女床前,静静地望了她许久。

月色很淡,屋内燃着淡淡的香,姜婳其实并没有睡熟。

手被轻柔握住,一阵冰凉传来,姜婳便醒了。她迷糊地睁开眼,突然看见了今日一直很想见的人,她一怔,不由轻声唤了一句:“谢欲晚......”

青年一怔,似乎也未想到如此她便醒了。

姜婳轻轻拥住了他,声音中还带着睡意:“不是说今日不回来了吗?”

谢欲晚将人搂住,怕吵到刚醒的少女:“嗯,本来是准备明日回来的。”

姜婳垂着眸,轻声道:“你未同我说你去了何处。”

可能因为没睡醒,她的意识还有些模糊,否则情形时大抵不会有如此娇气的埋怨。

青年轻声道:“去了皇宫。”

姜婳睡意醒了一半,抬眸望向谢欲晚。她倒是......也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不讳。

她还是有些计较今日想的那些,不有手轻动了动,用他的怀抱遮住自己的神色。她的声音像是呢喃:“那为什么又回来了?”

青年轻轻将她拥紧,一股温热的气息从鼻尖传来。

少女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夏日的,实在算不得厚。

青年的手在少女的腰肢间停住——

许久之后,月色听见青年的声音:“想你。”

姜婳一怔,轻轻将自己躲入青年怀中,她知晓可能发生了什么,因为青年很少如此外露爱意。

“谢欲晚,夏天了。”她轻声说道。

“嗯,夏日了。”青年轻声回道。

......

两人说完‘夏日’,突然都停了下来。外面的蝉都安静了,其实人也该睡了。或许是因为也太深了,或许是因为时机不太对。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两个人到底都选择了‘算了’。

姜婳靠近青年的胸膛,轻轻地听着一声又一声的跃动。她想起古书中那些她曾以为描绘的爱情,那些美好的足够让人心驰神往的爱情。

可或许,生活不是那样的。

她很清晰地明白——

她爱他,也很清楚地明白,他亦然。

这是话本的结局,可却只是他们的开始。

她还是会同上一世般嫁给他,还是会十年也无法有孕,或许他耐心一些,再有个十年,她的身子也难以有孕。

彼时她应该还是会听见那一句‘我们的确应该有个孩子’。

姜婳眨眨眼,她其实不太知晓爱是什么。但是如若让这一刻的她形容,她可能会说——

爱是泥潭。

爱是她明知,他是泥潭。

月色安静映在地上、树上、相拥的少女和青年身上。

他们只是相拥着,那一声‘想念’已经足够到天明。

这是一个温热的夏日。

*

隔日。

姜婳再醒来时,看见了青年留下的东西。

是一袋糖。

她将上面的结打开,露出里面如朝霞的一片。

彩色的糖。

她掀开被子,先是洗漱完,然后没有用早膳,就掰了一块。

少女将入朝霞一般的糖块放入唇中,许久之后,又怀疑地将糖块吐到了帕子中。即便被口水润湿了,糖块还是很漂亮——

姜婳望着帕子上的糖块,沉默地去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唇里面的奇怪味道没有了,姜婳又回身望着手上的糖块。

......这糖看着很贵。

怎么这么难吃!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糖会难吃?

像是将细细的糖加成了盐,然后火候只出来了颜色,姜婳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只知道自己下次应该再也不想用了。

她甚至觉得是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她想不出谢欲晚为什么要送这样的糖给她。

这时晨莲端着早膳走了过来,姜婳像是从前晨莲端着‘鲜花饼’递给她一样,将手中的糖块掰了一片递给晨莲。

晨莲吃得面不改色。

姜婳一怔,以为自己味觉出问题了。

她轻声问道:“不难吃吗?”

晨莲很认真地点头:“难吃,小姐下次不要再买了。”

她认真的模样,让姜婳不由笑了出来。

姜婳将糖收了起来,想着下次一定要让谢欲晚也尝尝这糖的奇怪滋味。有这一方糖的事情,她昨日梦中回**的一切反倒成为了虚影,她又掰了一小块糖,放入口中。

......还是很奇怪的味道。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将糖吐出来。

*

另一边。

橘糖望着面前神色淡淡的公子,想起前些日子,公子寻到她,问她有没有什么她没有给小姐做过的糖。

她当时一怔,几乎是脱口而出:“雾霭。”

‘雾霭’是一种很漂亮的糖,只是制作工序很复杂,又很容易做坏。上一世她一直想在特殊的日子送给小姐,但是一直等着等着,最后也没送出去。

青年眸停了一瞬:“要如何做?”

她当时只说了一遍,公子便走了。

后来几日,她在公子衣衫上,总是能闻见糖的味道。她心中明了,想着何时公子会送出去。

原来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夜晚。

橘糖抱着一摞书离开书房,随后拐了个弯,准备到自己的房间。手放上去时,陡然想到了什么,书一下子全落了下来。

......

“有没有什么是你没有给她做过的糖?”

她......这一世没有为小姐做过什么糖。便是那一罐橘糖,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子送到了小姐院中。

她这一世唯一做过的,似乎只有‘她’给晨莲的那些月牙糖。既然如此,公子口中又何来‘她没有送给小姐的糖’一说。

橘糖弯下腰,一本一本捡着书。

虽然她一早便猜到公子应该知道,但是她也一直心存怀疑,因为公子如若知道的话,为什么什么都不问她呢?

可公子应该就是知道了。

*

谢欲晚的确知道了——

从那日橘糖从马车上下来,他看见橘糖的第一眼开始。

毕竟橘糖甚至没有小婳‘装’的认真。

青年淡淡看着手下的书,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莫怀沉默道:“公子,那我们还要继续吗?”昨日在殿外,莫怀听见了他们交谈的一切。那些部署是他亲自安排的,出了变故,他得问一问公子。

青年声音很平静:“不用。”

他将眼神收回来,许久之后,他翻了一页书。

“他会来的。”

莫怀一怔,这里的‘他’,是徐宴时。

昨日在殿外,他其实没听明白。

一个自小被欺负打压的皇子,如今有了登上皇位的可能,只要登上皇位,无论是那个小太监,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他都能够拥有了。

生在皇家,若是生不出一点野心,下场只有一个‘死’。

徐宴时为何要自己赴死。

谢欲晚眸淡淡地望向窗外,那一颗梨树被烈日暴晒着,今日陡然热了不少。

偶尔有些风,吹动绿叶,也吹动地上交错的影。

莫怀其实不需要担忧,不会有什么改变的,毕竟上一世便是这般。

青年翻了一页书,声音很轻。

不似外面的蝉鸣声,任谁听了,怕都是会觉得有些恼人。

但青年却不为所动。

*

晨莲出门了,姜婳将人送到了门口。

按照上一世,太子妃今日要遇见贼人,虽然人无虞,却被惊吓到了,后来半月也不曾下床。

她让晨莲等待一个时机,便是贼人动手的那一刻。她给晨莲指的那一艘船,是太子妃最后躲进去的那艘船。

即便一切都同晨莲说清楚了,心中也很明白晨莲的能力,但是姜婳心中还是忍不住涌起担忧。

她不太能够受得住这种情绪,抱着书去敲响了谢欲晚的门。

是谢欲晚开的门。

他没有问她为何来,只是让开了身子。

不知为何,进了谢欲晚的屋子,她的心陡然就静了一些。只是有些太乱了,静一些似乎也没有什么用。

“怎么了?”青年的声音很平静。

用青年的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一杯温茶。

姜婳此时喝不了温茶,看着谢欲晚,又看着手中被他当做幌子的书,不知怎么就说出了一句:“不认识字了。”

青年眸难得带了些笑意:“哪个字。”

左右已经说了奇怪的话,凭着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姜婳小声道了一句:“每个字。”

夏日的光很烈,今日的光特别的烈。

屋内没有点蜡烛,但已经亮的通明。

姜婳恰站在一片窗映进来的日光之中,素色的衣衫都被映亮了许多。

青年接过她手中的书,‘顺便’将她的人牵了过来。那被光映亮的衣衫一瞬间黯了下来,但是少女身上因为阳光而产生的灼热感夜消失了。

少女垂着眸,像是在想着什么,但是浑身都透着不平静。谢欲晚其实很少见到她如此模样,不过在这一瞬,他突然意识到,从前他未曾看见,只是因为她会隐藏。

而现在,她愿意展开。

他望着垂着眸的少女,轻声应了一声:“嗯。”

他没有问原因,或者说,他其实也算知道原因。她无论做什么,除了于陈的事情,从来没有瞒过他。

夏日的光从窗边映下,两个人在阴影中对视。

青年温声,一字一句道:“天启元年,岁丰......”

那一整个下午,在光未曾顾及的地方,青年将书中的每一个字,都教少女认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