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游船遇刺, 卧床半月。
一月在夏日的蝉声中就这样过去了。
从前推辞了数日的三本书,在这一月中,姜婳也全都记了下来。
答完谢欲晚给她的册子, 少女轻轻地仰了头, 望向外面的天。
很蓝。
大朵大朵的白云压在天上, 同那透彻的蓝混在一起,烈日将天空映得特别的亮。
少女放下手中的毛笔,想起一月前——
青年温声为她诵了一下午的书。
直到日暮,晨莲外门外敲响了门, 说到了吃晚膳的时间了。那一日的晚膳,是橘糖做的。去了趟佛寺, 求了三张平安符, 橘糖的精神气似乎就回来了。
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橘糖做了满满一桌的饺子。
各种馅的。
在那日之前, 姜婳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多馅的饺子。
她还是用了日常的量, 放下碗筷时,发现对面的青年正在看着她。那时晨莲已经回来了, 她知晓事情已经完成了, 又因为青年一下午的安慰,整个人都好了不少。见他看过来,不由轻声对他笑了笑。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她还是会偶尔见不到谢欲晚,还是会偶尔胡思乱想, 还是有时候会想起同上一世有关的一切。
但即便屋前那盏灯在深夜灭了。
她也知道,那个人还是会回来的。
毛笔安静地摆置在笔架上, 天气热, 册子上的墨很快就干了。姜婳望着房间的一盆冰,轻轻地眨了眨眼。
她没有着急去将册子交给谢欲晚, 而是卧在一旁的小榻上,静静睡了一觉。
其实不太安静,四处都是蝉鸣声。
蝉自她们住进这个小院,便开始鸣叫,如今过去一月了,依旧叫得厉害。姜婳想起从前听见的蝉的传闻,沉沉地睡了过去。
从前她在古书中看见,蝉要在土中埋十八个春冬,才能拥有一个夏日。
每当她想起这些,便觉得,小院中的这些蝉,吵些便吵些吧。
毕竟她的一生,比起蝉,要漫长许久。
睡梦中,姜婳想起那三本书的内容,梦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蒙住了她,像是雾从天空压了下来,很轻,很薄,但是并不舒服。
她想起那日他将那三本书递给她时,书上新鲜的笔墨味。
睡梦中的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心微微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
那盆屋内的冰,被夏日的光灼着,一点一点化成冰凉的水,随后——
还未等到随后,晨莲便从外面拿进来了一盆新的冰,将还未完全化作水的前一个盆子端了出去。
少女答完的题侧静幽幽地摆在桌上。
*
姜家最近很乱。
一个多月前不知为何姜老夫人住的院子燃起了一把火,那把火将元宁居烧个干净。若只是元宁居也没有什么,但是元宁居内有一佛堂,那是姜老夫人祭拜了近二十年的佛堂,这一把火不仅烧了元宁居,也烧了元宁居内的佛堂。
姜老夫人本就被那一把火吓着了,清醒之后知晓佛堂也没了,顿时又昏了过去。
姜大人让高僧为姜老夫人祈福了半月,可聊胜于无,昏睡中,姜老夫人口中念叨的都还是那方金碧辉煌的佛堂。
姜大人便寻了人,无论如何一月之内还要再建一个。
闻言,姜老夫人的病才缓缓好了起来。
可还不等佛堂建起来,姜家就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离姜家四小姐姜萋萋出嫁只有两月的时候,姜家四小姐的未婚夫江南莫家的六公子突然上门,怀着‘歉意’来退了婚。
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姜家丢不起这个人,直接给退了。
后来有姜家的奴仆传出消息说,姜家原本是不想退的,但是由不得姜家三小姐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只好委屈四小姐,将婚事给退了。
再知情一些的人,是知道那江南莫家的六公子原来有一两情相悦却家道中落的青梅,此番退婚也是因为那青梅肚中怀了自己的孩子,那莫六公子不忍心心爱之人为妾,才受了莫家家法前来姜家退婚。
听说那一日后,姜家四小姐就疯了,居然直接打了姜家二小姐一巴掌。
姜老夫人看着府中的一团乱想,身体原本稍好,一生气又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那姜老夫人口中念叨着:“窈娘啊......”
有人不知晓,不由问,那窈娘是何人,有稍稍了解一些的道,窈娘啊是姜老爷的一个小妾,从前同姜老夫人有些渊源,之前发了急病走了。
有人叹息一声说道这姜老夫人还念着一个小妾,也算有情有义,只是府中事务乱成这样,姜老夫人这病,怕是难好咯......
姜老夫人的病的确还没有好。
一月过去,过来诵经的高僧来了一批又一批,但姜老夫人不知为何半夜总是会被魇住,本来年纪又大了,一魇住,一日精神都没了。
昏睡过去时,姜老夫人口中,总念着‘窈娘’的名字。
姜玉郎来看了祖母好几次,发现祖母还是这般,不由心生担忧。他的一旁,一身杏黄色衣裙的女子,正是今日才被放禁闭出来的姜玉莹。
比起往日的嚣张气焰,今日的姜玉莹收敛了不少。
她望着病**的祖母,眸中略微带了一分嫌弃。
姜老夫人年岁已高,用不得冰,这炎热的夏日,屋内闷着,只会更热。踏入这屋中,就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姜玉郎看了看妹妹脸上的汗珠,抬手用帕子擦了擦。
病**的老人又唤了一声‘窈娘’。
姜玉莹的脸色顿时冷了,这些天她可查到,当初那季窈淳就是来投靠祖母的。无论她从前听的传闻是真是假,如若没有祖母,季窈淳根本不可能入姜家的门,更别提会有姜婳那个贱人。
想到这,姜玉莹眸转了转,望着一旁眸中含着担忧的哥哥,柔声说道:“哥哥,祖母这是想季姨娘了,只是季姨娘已逝,祖母如何也见不到了。不如......”
她停顿了一瞬,待到姜玉郎望过来,带着一副关切模样说道:“不如去青山那边的寺庙中将姜婳接回来吧,祖母看不见季姨娘,可姜婳是季姨娘的孩子,祖母看见姜婳了,病可能会好些。”
姜玉郎惊讶了一瞬,随后摸了摸妹妹的头。
被父亲关了一次禁闭,玉莹倒是长大了些。
他觉得玉莹的提议不错,准备用父亲说一声,便派人去接。
姜玉莹柔柔笑着,一瞬间,房间内的闷热也不让人难受了。她望着自己新染的指甲,眸狠了狠。
姜萋萋的婚事已经被她毁了,她倒是也没想过会那么容易。
那莫六公子呀居然还是个痴情种,她只是同那青梅说了一两句,青梅便明白了如若她这四妹过去,她将没有活路。
青梅心一狠,用着她给的药,同那莫六公子两人生米煮成熟饭。也是幸运,就几次,那青梅肚中就怀了孩子,知晓这件事之后,莫六公子便跪到了莫父面前,左右求了三天,终于让莫父允了退婚。
只是莫父说,要看姜家的意思。
姜家的意思,她父亲的意思还是她哥哥的意思?自然都是她的意思。
姜玉莹望着**的姜老夫人,眼眸冷了冷。
若是祖母没病得这么严重,这件事情还真没这么顺利,毕竟哥哥和父亲那里她撒娇打滚撒泼就行,祖母这里,表面疼爱她,实际上爱的只有她的哥哥。
姜玉莹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同姜玉郎说了一声,就捂着鼻子出了房间。
出了门,她左右闻了闻自己的衣裳,总觉得有一股味。
想到这,姜玉莹的步子不由快了些。
沐浴完,洗去了身上那股味,姜玉莹的鸡皮疙瘩才下去。她望着不远处桌上的那本书,那是当初她让哥哥让姜婳抄写的书。
待到她从姜婳口中套到当年的真相了,那本书也该派上用场了。
将姜婳嫁给谁呢......
是马夫,还是守门的侍卫呢?
路边的乞丐也不错。
姜玉莹泡在满是花瓣的牛奶中,轻轻地望着自己用花汁染出的指甲。
炎夏,她的屋子里面满是冰块。她望着烈光下自己的指甲,眸中满是笑意。
*
姜家要派人去寺庙中接姜婳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小院。
寒蝉上来汇报时,姜婳正望着远处树上的梨,很小,从大片大片绿色茂密的树叶子中探出来,再过几个月,应该就能用来酿酒了。
正想着,寒蝉就上来了。
她认真听着,轻声道:“明日吗?”
寒蝉点了点头,是晨莲安排在姜家的人报上来的消息,应该出不得错,有些紧急,那人便直接报到了他这里。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应了声:“知道了。”
一旁的晨莲自然听见了,不由望了望姜婳:“小姐准备如何?”
姜婳其实没有想好。
姜府的东西她其实要拿到的都已经拿到了,那二十本账本她虽然还不知道同当年的事情有什么联系,但是一定是同当年的事情有关的。
无论是祖母,还是佛堂,她要查清的事情都已经差不多了。
剩下的事情在府外都能解决。
只是......
姜婳想起前些日听见的姜萋萋的事情,知晓是姜玉莹动了手,她垂了眸,望向了寒蝉:“他们是如何说的?”
寒蝉垂着眸,一字一句道:“说卧病在床的姜老夫人想念小姐了。”
姜婳手指停在桌子上,眸轻抬了起来。
祖母才不会想她。
在姜府这般‘繁忙’的时候,想要让她回到姜府的人,她似乎也不再用多猜想了,只能是姜玉莹。
是因为那日她同姜玉莹说的姜夫人的事情。
姜婳轻轻躺在躺椅上,对着寒蝉道:“知道了。”
她原本是想说:“下去吧。”
但是看着寒蝉那一张死人脸,轻声问了句:“树上不热吗?”
晨莲在一旁轻笑了笑,也同姜婳一起望向寒蝉。
寒蝉明显怔了一瞬,随后冷声道:“不热。”
姜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热呀,那留下来等一会吧,橘糖在做冰汤圆。”
一句话,便堵死了寒蝉的话。
“同晨莲一旁坐下吧。”姜婳轻声说道。
晨莲在一旁的石凳上弯眸望着身体僵硬的寒蝉,轻声学了一声蝉叫。
一时间,树上的蝉不由叫得更厉害了些。
寒蝉望向晨莲,晨莲挑挑眉,姜婳垂着眸,只当自己没有看见这些暗流涌动。
树梢的阴影落在少女洁白的脸上,姜婳轻轻闭着眼,躺椅一下一下地摇晃着。四周不算安静,起码树上的蝉很吵,但少女脸色从容淡然。
回姜家或者不回姜家,她都有法子。
只是......
姜婳望向那个空**的房间,谢欲晚前两日出去了,今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这一月他似乎异常地忙碌,她倒也没问,左右不过是朝堂那些事情。
一刻钟后,橘糖将冰汤圆端了出来。
看见寒蝉也在时,橘糖一怔,将自己的那碗给了他。
姜婳的眼神在橘糖和寒蝉之间转了一下,随后轻轻地用起了碗中的冰汤圆。冰汤圆没有她们平日用的汤圆大,小小一个,很圆润可爱。
冰汤圆下面,橘糖还堆了些水果。像是葡萄、桃子和荔枝,都切成小小的,各自堆着。
姜婳轻咬了一口汤圆,发现这么小的汤圆里面,居然还有夹心,是水果馅料的。
橘糖回厨房给自己也拿了一碗。
一时间院子中只有蝉鸣,随后晨莲轻轻地笑了一声。
姜婳望向一旁的橘糖,又轻咬了一口勺子中的汤圆,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橘糖同从前不太一样。
具体是哪,她也说不清楚。
她其实有想过橘糖是不是恢复了记忆,但是很快她又觉得不是。因为上一世她记忆中的橘糖也不是这番模样。
上一世的橘糖不会无论开心还是忧心,都像是蒙了一层细细的雾。明明那是雾,不是雨,却还是恍若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姜婳垂着头,没有再想那些。
上一世她同橘糖朝夕相伴的时间点并不是现在,可能现在的橘糖有些她从前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等事情过去了,应该也就好了。
她的橘糖,是个小太阳。
*
傍晚时分,谢欲晚回来了。
姜婳听见声音,将桌子上的册子拿了出来。
她敲了敲他的门,没有动静。她又敲了敲,过了一会,门才从里面被青年打开。
青年一身水汽,长发罕见地没有束起来,而是披散在腰间。
他本来就白,被乌黑的发丝映着,脸和脖颈处反而更白了,像是那种上等的冷玉。
姜婳将册子背到身后,轻声道:“夫子现在方便吗?”
许久未曾听见的‘夫子’。
谢欲晚望着少女,姜婳弯着眸,同他对视着。
青年也笑了笑:“不太方便。”
姜婳轻声‘啊’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然后就被青年牵住了手。
即便是夏日,青年的手还是冰凉的。
姜婳的手几乎在被触到的瞬间就感受到了那股冰凉,她回过身,望向青年握住她的手,没有在询问什么‘方不方便’,而是乖巧被青年牵进了房中。
入了房间,姜婳将手中的册子拿出来,递给谢欲晚。
谢欲晚的头发也依旧散落着,姜婳望着,不由怔了一瞬。她一直知晓谢欲晚很好看,陌上公子,温润如玉,风光霁月。
起码单论皮相,她从来没有在这世间见过比他要好看的人。
谢欲晚平日都是规整穿着衣裳,束起头发,浑身一副冷淡模样。
如今披散着头发,身上还带着些许水汽,一副刚出浴的模样。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姜婳捏着册子的手紧了紧,若无其事地将册子往青年面前送了送。
青年却没有接,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一时间,明明房间内不热,姜婳却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了。
她以为青年会吻下来,毕竟她们上一世便是世间最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她静静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同亲口说‘你可以吻我了’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青年手停了一瞬,最后抬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
他若无其事拿过少女手中的册子,开始批阅起来。
姜婳一怔,却又觉得寻常。
她望了望窗外,这是白日。
若非寻常,他从不白日宣-**。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姜婳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手慌忙从谢欲晚手中拿出来,怕他看出自己的异样,甚至还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谢欲晚,你房间没有冰。”
谢欲晚房间的确没有。
但是处处都是树荫挡着,其实也不算热。
姜婳胡说着,然后说来了一盆冰,姜婳望着白花花的冰,心中的热却更盛了。一种淡淡地被看穿的感觉从青年淡漠的眼神中透露出来,她望着望着,又有些‘不愉快’了。
他好平静哦!
姜婳望着对面的青年,他正认真地看着她答的册子。
少女无聊地移开眼神,她没发现,在她移开眼神的瞬间,青年的手指软了一下。
谢欲晚望着少女的字迹,她用的是他教给她的笔触。
这方册子很重要,他应该再认真看看,但是......有些看不下去。青年垂着眸,却不似姜婳心一般发热,如若一定要形容,也是泛冷。
他不知。
不知有一日她知晓了一切,该如何看待这些日的一切。
他不敢——
不敢再越界分毫。
这只是一场拙劣的谎,是少女太过善良,所以他一直未曾被揭穿。但他要瞒她一辈子吗?
谢欲晚望着对面的少女,捏紧了手上的玉扳指。
姜婳正望着窗边的蝉,她其实看不见蝉,只能看见一片又一片的树叶,但是她知道,蝉就藏在树叶下。
屋内本就不算热,又有了一盆冰,按照寻常来说,人应该都不会热的。
但是姜婳没有。
她听着蝉鸣,之前的心平气静没有了,她在想他为什么没有吻她。
她心跳加速了,他为什么能够如此平静。
这不公平!
少女轻轻咬着唇,心中莫名有些不甘心。她回身望向身前的人,发现他还在看那方册子。
她没有册子好看吗?
姜婳撑着手,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青年。
她本来想同他说姜家的事情,但是今日这一出,她现在莫名其妙不想说了。虽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但是姜婳已经开始放任这种奇怪了。
谢欲晚望着册子,想到册子对应的事情,心倒是慢慢冷了下来。
他望向一处,少女答完了题,还补了一句话。
那一处边角,少女隽秀的字迹写着:“谢欲晚以后不能当大骗子。”
......这不是她喜欢说的话,谢欲晚第一次觉得自己那日不该给少女那些话本。
可——
谢欲晚淡然垂下眸。
他好像就是一个骗子。
姜婳望着谢欲晚,见他无比认真地看着手下的册子,且看着看着,身上的气压还低了下来。
姜婳一怔,想着自己哪一题是不是答错了太多。
可想了数次,她还是觉得书中就有只需要变通一下的东西,她不会错太多。
少女咬着唇,心中更是剩了些愤懑。
见他许久都未望自己一次,又想到这几日青年早出晚归,姜婳手轻轻掐了掐桌子。
青年有所察觉,温声道:“怎么了?”
姜婳摇了摇头:“没有。”
少女的声音明显不是‘没有’的意思。
姜婳其实也不是不想说,她只是不知道心中这种想法她能如何说,一边看着青年的平静模样,她一边心中更堆了些奇怪心思。
直到青年长发垂到她手边——
她的手无意间碰到,发现长发末梢还有些湿润,适才给她开门的时候,青年应该刚擦干头发穿好衣服。
青年依旧是一身雪衣,里面有淡淡的纱布的痕迹。
见她不说话,青年蹲下来,一双凤眸望着她:“小婳,怎么了?”
青年蹲下来,姜婳坐在椅子上,两个人却是平视。
其实距离已经有些近了。
明明拥抱比这更近,但是姜婳却觉得这比拥抱要让人紧张。
她含着些委屈地望向面前的青年。
其实也不是委屈,就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只知道自己似乎也不大能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青年眼眸微怔的那一瞬,她在青年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她轻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