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一怔, 声音也停住了。

她带着面纱,凝视着身前那个人。

头上一顶墨冠,身着云母色的锦袍, 身高八尺, 正是徐宴时。

他穿着比平日要正经许多, 但是再正经的装束,都掩不住他那只瘸腿。

这是一座山。

开元寺在山上。

所以现在这条路上的所有人,其实都在爬山。如若是寻常路她可能还不会如此快地看出来,但是这是山路, 他的脚跛了,动作便很明显。

这是那一次后她第一次见到徐宴时。

姜婳眼神望着那腿, 手指掐紧了手心。

明明上一世, 即便是上一世,十年之后, 安王谋反, 长安城中也没有任何安王跛脚的传闻。

跛脚的皇子在这个世道之中,便只有皇子的名号。

日后即便能够破格入朝为官, 也只能是最最闲暇的官职。

“小姐。”

身后不住传来催促的声音, 姜婳茫然地被谢欲晚牵到了一旁。前方的徐宴时一瘸一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退到了山路边,便无人催促了。

姜婳手中冒着冷汗,惶然地望向一旁的谢欲晚。脸上的面纱挡住了她面上的表情,但是谢欲晚却像是知晓一般, 在衣袖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青年的手是冰凉的一片。

在这入夏的时候,让姜婳心静了一瞬。她向着徐宴时适才的方向望去, 却已经看不见徐宴时了。

她想问什么, 周围却又太多的人。

谢欲晚轻捏了捏她的手:“上山了再说。”

姜婳点头,垂下了眸。

上一世徐宴时并没有瘸腿, 这一世徐宴时人生的轨迹同上一世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遇见了她......

姜婳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

她隐隐觉得,徐宴时瘸了的那条腿,同她有关。

谢欲晚静静地望着身侧的少女,随后望向了人群的远处。适才在一片拥挤之中,那一声‘小姐’后,在少女低头的刹那,徐宴时回了头。

在看见是小婳后——

那一身云母色锦袍的皇子,一瘸一拐着,慌忙地涌入了人群之中。随后随着人群一起,踉跄地消失在拐角。

姜婳到底是恢复了情绪,望向一旁的青年:“我们先上山吧。”

谢欲晚轻声应了一声,望向了一旁的莫怀。

莫怀轻点了点头,消失在人群之中。

一旁的晨莲望着适才徐宴时消失的方向,望向了身前的小姐。她的身侧是明显心不在焉的橘糖,甚至走着走着,她眼见着橘糖就要被一块石头扳倒——

晨莲轻巧将人扶住,橘糖才回了神。

一声‘多谢’涌入晨莲的耳中。

想着那一册胡乱写的厨房册子,晨莲松开了手,也没应那一声谢。只是......晨莲望向橘糖,从那天来到小院开始,橘糖便不太对劲。不过同她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大殿前。

大殿前的人更多了些。

姜婳向着四周寻找着,却没有看见徐宴时的身影。

橘糖走上前,轻声道:“小姐,我们进去吧。”

今日是来为橘糖祈福的,听见这一声,姜婳暂时丢了些纷杂的心思。她轻声应了一声:“好。”

谢欲晚留在殿外,望着两个人进去的身影。

开元寺同远山寺不太一样,来这里的人多为了祈求平安。而大多,也不是来为自己求的。故而开元寺中,没有远山寺漫山遍野挂满红布条的梧桐树,只有一棵又一棵月桂树。

月桂树,是思念之意。

谢欲晚望着远处一排又一排的月桂,脑中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

但是从前,他是没有来过开元寺的。

他不信神佛。

就连远山寺,都是因为她,他才想起了从前那番机缘,去寻了住持。

山寺传来撞钟的声音,谢欲晚静静地立在佛寺前。山林深处,有一粗布袈裟的僧人对着谢欲晚所在的方向缓慢地行了个礼。

“阿弥陀佛。”

在这一声浩**的钟声中,姜婳同橘糖还有晨莲一同入了大殿。

她望着面前金灿灿的神佛,虔诚跪下。待到上完了香,有小僧引他们去见刻平安符的高僧。

同旁的寺庙不同的是,开元寺的平安符不是薄薄的一张黄纸,而是僧侣手刻的。

姜婳一行人被领着入了另一间大殿,里面处处都是在刻平安符的僧侣,小僧领着他们到了大殿最偏僻的一处,里面的僧侣一身素衣,没有身着袈裟,手中也同外面那些小僧一般正在刻着平安符。

小僧行了个礼:“师叔。”

一身素衣的僧侣年纪看着并不大,轻点头应了这一声‘师叔’。他望着面前的小姐,静声道:“在下元初。”

闻言,姜婳轻声道:“元初师父好。”

元初寡如水的眼眸在姜婳身上停留一瞬,随后道:“施主稍待片刻。”

姜婳便安静地等待着。

她看见元初拿出了一块玉,细致地雕琢着,最后刻上了‘平安’二字,一旁的小僧眼眸怔了瞬,随后望向身前的小姐。

以他的修为,看不出这位小姐的机缘。

但是元初师叔此时雕刻的玉,源于菩提树下。这些年即便无数达官贵人相求,元初师叔都未应允。

面前这位小姐——

元初落下最后一笔,抖落了一手的玉屑,将手中刻好的平安符递给了姜婳。与此同时,也又一旁的僧侣将两块木刻的平安符递给橘糖和晨莲。

元初那双寡淡如水的眸在橘糖身上停留片刻,随后望向了身前的姜婳。

“施主慢走。”

姜婳轻声应:“多谢师父。”

一旁的橘糖望着手中的平安符,手轻轻地握紧。她回身望向了不远处的元初,正同元初的视线对上,橘糖捏着平安符的手又紧了许多。

她上一世,见过元初。

......在公子死后。

*

依旧是来时的小僧,领着她们出了大殿。

姜婳望着远处一排又一排的月桂树,停下脚步,凝神看了一会。

每棵树上似乎都有名字。

小僧见她望着那些树,解释道:“寺庙中的每一颗月桂树,上面刻着的名讳都是寺中的僧人的法号,只是大多数都圆寂了。”

小僧的语气夹杂些叹息,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了自己不该生出这种情绪,忙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姜婳捏紧手中那块玉做的平安符。

重生之后,她一直在学会一个道理——生死渺茫。

她不知重生是何处来的机缘,但是既然得了这份机缘,就应该珍惜。

山间的光透过重重的树枝照下来,带着些别样的柔和,映亮了少女的脸。柔和的光下,一身素衣的少女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月桂。

*

莫怀止住了脚步:“见过安王殿下。”

月桂树下,徐宴时怔了一瞬,轻声道:“我不知晓她今日会来。”

他的脸处在一片阴影之中,声音格外地轻:“我没有想让她看见我如此模样,一瘸一拐的,我不是故意的。你去告诉老师,我下次不会了。”

莫怀从怀中拿出药,递给他。

他没有回应徐宴时的那些话,只是静声道。

“殿下的腿本就伤了,如何还能在山阶之上奔跑。寺庙中人流拥挤,若是有人不小心冲撞了殿下,会发生一些我们都不愿意看见的事情。这是药膏,若是殿下不介意,属下现在去寮房为殿下上药。”

徐宴时垂着眸,许久之后还是说了一句:“好。”

适才慌不择路,他已经摔了一次,衣袍下面已经满是血。

莫怀在寮房从下面掀开徐宴时的锦袍时,蹙了眉:“殿下,何事您都不该如此对待自己的身体,公子若是知晓了......”

莫怀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完。

他望着徐宴时的腿,虽然一众大夫都说安王殿下的腿救不了了,但是公子这些日一直在寻找是否有法子。

古书中不是没有人瘸腿之后又好了,只是这一次,安王本就瘸了的腿上又添了新的伤。想到适才徐宴时的慌忙‘逃跑’,莫怀手停了停。

“小姐看见了。”

他直接道出了适才的事情:“小姐看见殿下的背影,便认出来了。”

看见他,自然也就看见了他想要隐藏的一切。

言外之意是,从此以后见到姜婳,徐宴时就可以不用如此躲藏了。

听到莫怀的话,徐宴时整个人都低沉了起来。他望着自己废掉的腿,上面渗出的血被莫怀擦拭掉,然后是药粉和纱布。

莫怀熟练地处理着。

从始至终,徐宴时都低垂着眸。光从寮房的窗户映进来些,但是丝毫没有映道青年的身上,他头上的墨冠不知何时也歪了。

他像是强忍着,却还是在下一瞬哭了出来。

这一身狼狈被她看见,他心中的防线彻底被击碎,那些隐含的痛苦开始从他的鼻腔蔓延,他隐忍地,一声一声哭诉着。

只是习惯了笑,他连哽咽的声音都格外地小。

莫怀垂下了头,捏着纱布的手停了一瞬。

生在皇家,有些事情便是安王所必须要面对的,只是早和晚罢了。如今太子还未登基,便已经能够如此对待安王,待到太子登基,安王所要面临的情况只会残酷数倍。

莫怀没有出声,只是一点一点听着身前人的哽咽。

有什么东西,在他说出‘小姐看见了’的那一瞬,彻底崩塌了。

徐宴时捏着那块碎玉,许久之后,知道碎玉嵌入了手中,手心一片血肉模糊,他才冷静了下来。

他像是一滩死水,望向面前的莫怀。他手心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莫怀看见了,许久之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留下了药膏和纱布。

“小姐此时应该在西南处。”

留下这一句话,莫怀便走了。

徐宴时怔了一瞬间,手心的血还在不停地流。他不知道,怎么他就离他的神女这么远了。

......真的好远。

他想起那日模糊地睁开眼,看见姜婳的那一瞬——

远处是烛,身下是海。

她在烛火之前,在海水之上。

*

徐宴时没有去,而是安静地下了山。

那个在寮房之中哭泣的青年,端正了自己的墨冠,脸色苍白却肃穆地走出了人流来往的寺庙。

他的身后是一排又一排的月桂。

月桂代表着思念。

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一步一步地走下山。

他的身后跟了一个小太监,是他也不怎么熟的小太监。但是和从前那个小太监一样,是他可以相信的人。

因为是谢欲晚给他的。

或者说,是‘老师’给他的。

他只是......还不习惯这样唤一个同他一样大的青年。

他曾经在宫殿之外,仰望那一身雪衣的青年同他的父皇一起交谈,从许多年之前,那个被父皇唤作‘雪之’的青年,就映在了他的眼眸中。

是一种对于强者的仰望。

他知道他此生都无法企及。

可是有一日,在他断腿后的一日,那个青年穿着一身雪衣,到了他的面前。他并不好奇为什么皇宫之中青年能如此肆意。

他听足了有关世道对青年的赞美。

那时,青年望着他,俯身点亮了一盏灯。

青年唤了他的名字。

他怔了一瞬,手中捏着那块碎玉。

青年没有问他恨不恨,要不要报仇,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着颠覆天下的话。

就像是,从一开始就很了解他。

他甚至只是在吩咐:“先养好伤。”

他那时望着青年的一身雪衣,突然就想起了父皇,他知道这天下明面上是父皇的,但是如若真的要算,青年拥有一半。

只是那些有关野心的一切,青年从来不会宣之于口。

可那日青年说了。

一身雪衣的青年淡垂着眸:“你救了她,失了一条腿,你想要的,我给你。”

那时便是他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他明白了青年口中所言的是‘天下’。

......

思绪回转,徐宴时一步一步迈下台阶。

他的腿依旧一瘸一拐,但是整个人却沉静了不少。山寺又敲响了钟,一声一声地回**。到了暮时,上山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多数都是下山的人。

徐宴时用尚算完好的另一只手握着那块碎玉。

天下吗。

*

出了大殿之后,姜婳发现谢欲晚并不在大殿外。

前面带路的小僧道:“施主同我来。”

小僧一路将姜婳带到了一间寮房,随后静声道:“谢施主现在在元初师叔那,施主可先在寮房中休息。”

元初,便是适才给她玉平安符的僧人。

姜婳轻应了一声:“多谢。”

小僧便退了出去。

*

大殿中。

一身雪衣的青年淡然而立,望着身前的僧人。

“谢施主。”

元初行了个礼,眸中依旧寡淡如水。

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元初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是用山寺的月桂泡的茶,施主应该很熟悉。”

谢欲晚接过茶。茶水颜色很淡,泛着淡淡的香。

他声音很静:“熟悉?”

是疑问,却又不是疑问的语气。

他望向身前的僧人,比起茶,他更熟悉的似乎是眼前这个人。这个他从未见过,却又的确有一分熟悉的人。

他们的面前,有一方棋盘。

僧人执黑,谢欲晚执白。

一盘棋从暮色下到了月色,殿内已经燃起了烛火,是寺庙专有的油烛,带着一些昏黄的光。

大殿之中只有谢欲晚和元初两人。

元初轻放一颗黑子,杀了谢欲晚一片。

但是只有这一次,后面无论元初怎么下,都再也进不得一步。向来冷漠的僧人最后放了两颗黑子,声音中含了些笑:“还是赢不了呀。”

在棋盘上置两颗棋子,是认输的意思。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白字,没有回话,只是望向外面:“入夜了。”

元初同他一起望向窗外。

......

许久之后,看着青年的背影,元初的唇逐渐变得平直。他望着面前的一盘棋,最后停在那两颗黑子处。

青年今日,一声也不曾问。

元初淡淡地将棋子都收了起来,那杯他斟的茶,青年一口都未喝。

泛着黄的光映着僧人出尘的脸,散落的月桂静静地漂浮在茶水上方。

元初静静地望向了远山寺的方向。

*

姜婳未曾想,深夜会有人敲门。

她掀开被子,穿好衣服,燃好蜡烛,上前打开了门。透过光,她已经知晓是谢欲晚,故而没怎么犹豫。

望向身前的青年,他如寻常一般一身雪衣。

她轻声道:“回来了吗?”

青年应了一声:“一把棋下完了,便回来了。”

姜婳弯了眸:“赢了吗?”

青年淡淡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温声道:“对面认输了。”

他进入了房中,两个人坐在桌子旁。

姜婳其实也没睡太着,故而即使刚从**起来,也并不困倦。烛火在他们之间,她望向烛火后的青年,突然抬手摸了摸青年的眼。

青年意识到,也就闭上眼,任由她触碰。

姜婳很轻地一点一点描摹。

青年淡声开口:“安王身上的伤,是太子手下的人做的。”

姜婳的手一听,轻声道:“我猜到了。”

青年抬起眸,少女的手就在他的眼下,两个人对视间,姜婳收起了手。

“不是因为你。”

姜婳一怔,明白自己的心思被谢欲晚猜到了。

不过也是寻常,她声音很小:“可是上一世没有这样。”

谢欲晚望着身前的人,声音很温柔:“有。”

烛火下,少女的手颤了一瞬,随后很茫然地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太子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弟弟。”

她原本以为这一世是因为她,但是上一世居然也......

姜婳不明白,姜玉莹已经是她见过足够恶毒的人,但即便是姜玉莹,也还有那些‘原因’做她欺凌人的幌子。

可太子......太子和徐宴时一母同胞,为何会这样。

姜婳的神色被谢欲晚看在眼中,青年斟了一杯茶,递给她。随后,青年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不过却没有用来喝。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她面前写下了‘不足’二字。

少女的眸中闪过一瞬的茫然。

随后,整个人都怔了一瞬。

谢欲晚倒是轻描淡写,看着桌上的水渍一点一点消失。

姜婳下意识饮了一口茶,想到了什么,咽了一口茶水,不由咳嗽起来。青年的手为她抚着背,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

......不足。

如若不是徐宴时的事情太过悲痛,姜婳觉得此时她的脸应该已经红了。

“这个事情,天子知道吗?”

谢欲晚摇了摇头:“不知道。”

姜婳一边想着如若天子知道会如何对太子,一边轻轻咳嗽着。

谢欲晚将她的水收了回来,望着少女因为咳嗽泛红的脸,轻声道:“还好吗?”

姜婳摇头:“没事,只是有些呛到了。”

见她想着别的东西,谢欲晚轻声道:“上一世安王的腿也受了伤,但是后来好了。”

其实这个‘好’很难说,但是后来安王的确做到了在别人面前不露出残缺的一面。但是他不想让她一夜睡不着了。

姜婳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整个人都开怀了不少:“可以治好吗?”

谢欲晚声音很平静:“上一世是这样。”

姜婳心陡然放了一瞬,随后轻声嘀咕:“所以是因为......嗯......这个原因,所以太子才这般对徐宴时吗?”

唤惯了‘徐宴时’,一瞬间姜婳也没有改口。

她从前因为前世的所知对于徐宴时有偏见,但是一次次同徐宴时的相处,让她觉得徐宴时不是她前世知晓的模样。

她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

也开始好奇,前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让徐宴时拥有那样一双孤寒的眼。

青年看着她的模样,温声道:“有一部分,但是更多的是因为天子,因为皇位。自先皇后薨,天子再没有新的皇后。所以论嫡庶,嫡子只有太子和安王......”

姜婳认真地听着。

烛火映在两人之间,偶尔因为夏日的风晃着影子。

许久之后,青年停了下来。

姜婳大抵明白了来龙去脉,但是她有些看不清谢欲晚在其中的态度。若是从前,她大抵会猜一猜,再去试探。

但是现在,可能因为天色实在晚了,知晓了一切她有些困了。

昏暗的烛火下,少女轻声道。

“所以谢欲晚,你还会同前世一样吗?”

其实问的也算委婉,但是已经算是一种进步。

青年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温声道:“不了。”

姜婳眸怔了一瞬,又什么东西一下在她脑子中划过。但是还不等她想清楚,青年的声音就从烛火前传来。

“外面的蝉都睡了。”

意思是,你也该睡了。

姜婳轻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