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看似疯癫,却有着一双野兽般可怕的眼眸,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没有半分回避,总给人一种错觉,他下一刻便会扑上来咬断你的咽喉。

犬戎兵头慌得双脚抖动,在面临巴桑的逼近时,更是吓得心脏紧缩。

眼见他要命丧巴桑之口,营帐外传来了一声通报:“启禀尊敬的二王子,天启的永乐侯求见。”

巴桑顿住,扭头想了想,笑得邪里邪气的:“嘻嘻,天启的人真是有趣。本王子这就出去会一会这个可爱的永乐侯。”

布帘挑开的那一刻,他愕然一怔。

只见冰天雪地上立着一名弱冠而立的华贵公子,身旁随着一名**入骨、眼眉坠着美人痣的女子。他披着星辉而来,浑身散发着皇家的贵气,此刻如鬼魅般立于月色中笑,霜雪般凉薄的眸子眼尾泛着妖冶的红。

正是天启的永乐侯,李琦。

当日劫持荀馥雅,被谢昀一剑刺杀,坠下悬崖的李琦。

“巴桑王子,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

狂风暴雪已归于沉寂,雪已不再下。

骏马冲上了官道,在茫茫风雪里一路狂奔,马力十足,长期习武的谢昀自是精神十足,可怜坐在后头紧抱着他的江骜,于颠簸中脑子乱晃,晃得是一阵天旋地转,胃部搅来搅去的。

眼见延边快要抵达,荀馥雅忽然想起一件事。

上一世,谢昀跟她提起过,犬戎二皇子跟他起冲突,岑三为了护住他,惨死在延边。

她忙勒住马头,折返而道:“不要回榷场,直接回逐郡。”

众人犯难了,起初他们随谢昀出外寻人,并不曾想到去而不返,他们还有许多随身物品留在榷场啊。随行的一种丫鬟小厮还留在客栈候着,怎能说不回便不回呢?

江骜气得跳脚:“你说不回就不回吗?本少爷都饿死了累死了,你还有没有人性啊!反正本少爷不管,本少爷要回客栈吃饭睡觉。”

荀馥雅不予以理会,只是眸光坚定地看着谢昀:“此刻回榷场,只怕我们有进无出。”

谢昀蹙眉沉默。

此次跑延边,他不过是借着解决店铺的麻烦事来探一探荀馥雅的底,不曾带许多人手。若再与犬戎军对上,单凭这么点战斗力,恐怕无法与之抗衡。

权衡再三,他听从荀馥雅的:“回逐郡。”

谢昀发话,无人敢有异议,遂策马转向,马不停蹄地赶路。

官道的尽头是个不大的关卡,已被积雪淹去近半。疾奔十余里,众人已疲惫不堪,又饿又累,便寻了个野外扎营,筑起篝火来解决温饱问题。

岑三领着三名小厮出外狩猎回来,荀馥雅坐在篝火前取暖,玄素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谢昀见她难受得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出外。

玄素瞥见碍眼之人离去,低声询问:“小姐,那日你被那个不男不女的掳走后,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会被犬戎兵追杀,吓死奴婢了。”

“此事说来话长。”

荀馥雅握着她的手,将这些日子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玄素得知了前因后果,气得捶手顿足:“他娘的谢昀真是个人渣。”

“嗯哼!”

荀馥雅见谢昀归来,赶紧清了清嗓子,推了一把玄素。

玄素冲谢昀竖起了中指,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之情。

谢昀觉得莫名其妙。

荀馥雅他归来时,手里牵着一辆朴实的马车,显然是跟那些赶往延边的行脚商买下来的。

马车是行脚商赶路必备的,在路上买下,定然是花了高出几倍的价格才买到。

她不由得感叹,这人花起钱来真是豪气得很。

饱受马匹颠簸的江骜立马丢下火棍,屁颠屁颠地跑到谢昀跟前,笑出一朵花来:“哎呀,果然是我的好兄弟,知晓我周居劳顿,不堪骑射,特意买来马车,真是贴心呀!我想了想,我们还是不绝交了,当一辈子好兄弟吧,哈哈哈……”

岂知,谢昀越过他,走向正与玄素低头交谈的荀馥雅:“嫂子,外头风大,进马车休息吧。”

江骜唾弃地呸了一声:这兄弟果然靠不住!

荀馥雅抬眸看向谢昀,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可细想一下他们的身份,觉得谢昀此举并没不妥,便点了点头,与玄素一块进了车厢。

车厢外头虽朴素,但车厢里头宽敞,铺着绒毯子,摆放着精致的小茶几,还有几个暖袋子,看着便觉暖和。

玄素打扫了一下车内的灰尘,递来暖袋子。

荀馥雅捧着暖袋子坐在绒毯上,头靠着木板,正要闭目养神,忽闻三三两两的嘻哈声,便撩起窗帘往外瞧。

见岑三拎着两只大肥兔,与同伴有说有笑地回来,她面露欣慰的笑意,放下帘子,闭目养神。

但愿,这一生大家都好好活着。

上一世,有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以至于她没来得及看清楚一些人和事,如今日夜细想,疑点重重。

她与谢昀明明处得好好的,彼此推心置腹过,为何后来关系变得越发恶劣呢?

……

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一双狠毒的眼眸盯着她,如念咒般不断地向她强调:“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

她蓦然睁眼,被那不真切的声音惊醒。

察觉自己已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她有些精神恹恹,思索着梦中之人究竟是何人。

“小姐,吃点东西吧。”

玄素端来一盆香脆可口的烤兔肉,打断了她的思绪。

美食在前,加上肚子真的饿了,她夹了一块肉送进嘴里品尝。

见玄素不断地往外瞧,她放下筷子:“江公子身娇肉贵,只怕受不得风餐露宿之苦,不如请他进来坐车吧。”

玄素应得干脆:“好啊!”

她欣喜地走到车厢外头,不到片刻,江骜不情不愿地被她拽上车厢。

江骜本是不愿的,与谢昀的嫂子呆在一个车厢里头,像话吗?

可感受到车厢里头的温暖,美食当前,毛毯暖袋在旁,他舍不得挪动了,瞬间丢下所有的坚持,手捧着暖袋靠在车板里享受。

玄素给他夹了一块肉:“江郎,来,张嘴,多吃点,别饿着啊。”

他咽了咽口水,心里有几分触动:这母夜叉还挺会关心人的!

正欲张嘴,发现荀馥雅看过来,他立马挺直身子:“放下,成何体统!”

玄素用力推了他一把,掩面娇笑:“哎哟,都是自家人,你还害羞呢,真是可爱死了。”

荀馥雅伸手掩嘴,微微一笑。

可她这一笑,刺激到江骜了。

江骜瞬间板着脸训斥玄素:“什么自家人,谁跟你是自家人,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知不知道羞耻?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带出什么样的丫鬟,整日勾搭男子,真是妇女之耻——”

“你说什么?”

“啪!”

随着玄素的一声怒吼,她手中的筷子被捏碎了。

江骜吓得虎躯一震,蜷缩着身子,怂了:“对不起我错了,我才是妇女之耻,你、你别打我。”

玄素愕然一怔:“傻瓜,我怎会打你呢?”

她重新拿了双筷子,夹了块兔子烤肉,笑着递过去:“来,吃点兔子肉,补补身子吧。”

江骜乖巧张嘴:“好。”

嗯,肉质鲜嫩,焦脆可口,好吃!

玄素瞧他吃得津津有味,模样儿甚是可爱,便满怀期待地笑道:“来年给老娘生个大胖子吧。”

“咳咳!”

江骜噎住了。

玄素用力推了一下他:“你怎么不说好啊。”

江骜嫌弃地瞟了她一眼,低声道:“这、这能说好吗?”

“怎么就不能?难道……”玄素胡乱猜想,“你身有疾?”

江骜激动了:“我呸呸呸,本少爷安康得很,只是、只是……”

只是不会娶你,跟你生娃而已。

面对江骜的支支吾吾,玄素扯大嗓门质问:“只是什么?”

江骜哪敢讲实话,赶紧找借口开溜:“啊!我忽然想到谢疯子找我有事,先告辞了。”

话音刚消散,他如见鬼般,快速逃离。

玄素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荀馥雅在旁看得真切,不想玄素受伤,透过车窗看向逃到谢昀身旁的江骜,若有所思。

此时,篝火前,岑三站起来,声色并茂地向众人讲起谢昀是如何解决此次隆昌客栈被封的难题。

“隆昌客栈的伙计杀了人潜逃,官差上门要封铺子,此事若是谢夫人来办。按照谢夫人一贯的手法,自然是塞钱给官差解决此事。可我家二爷,一分不花,便化解了危机。”

众人纷纷向谢昀表示钦佩之意:“二爷厉害呀!”

谢昀握着火棍摆弄着炭火,薄唇勾起一丝痞气的笑意。

坐在他身旁的打手笑着催促岑三:“岑三,快给我们讲讲二爷究竟是如何化解的?”

另一人猜测:“还能如何,自然是用拳头解决呗。”

岑三应和:“对。我家二爷把朱管事往死里揍,朱管事被揍怕了,便交代了一切,自个儿到衙门里揽了罪,此案就归为私人恩怨,隆昌客栈因此渡过了危机。”

“遇到二爷,朱管事也算倒霉透了,哈哈哈……”

众人发出愉悦的笑容,颇有调侃之意。

有人问:“可话说回来,朱管事究竟是如何招惹人命案的?”

“还能如何,招惹了风流债呗。”岑三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舌,绘声绘色地说道,“朱管事年逾半百遇上了一位**入骨的少女向他投怀送抱,他自然是心花怒放,将人带回家好生供养着。那位少女得知他是隆昌客栈的管事,死活都要到店里帮忙,朱管事起初不肯,可熬不过温香软玉的**,就应了下来。他见少女将店里店外管理得井井有条,乐得清闲,可不曾想,某日他偷了个懒,睡了个回笼觉,客栈就出人命了。”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了,觉得此番话值得有人深思。

许久之后,有人问了:“死的是什么人?”

岑三神秘兮兮地笑道:“一位书生,长得还很俊。据说死的时候衣衫不整,还处于兴奋状态。”

众人猥琐一笑:“会不会是书生负了少女,少女引诱管事,利用职务之便杀了书生。”

岑三摇头:“谁知道呢,反正官府判定情杀,如今发了海捕文书。”

有人来了兴趣:“真想知道,让朱管事那么精明的人栽跟斗的女子长什么样的?”

岑三笑吟吟地看向那人:“朱管事说过,那个女子**入骨,眉眼坠着美人痣。你可以去找,看下一个倒霉的会不会是你。”

荀馥雅蹙着眉:美人痣?宴久初?

荀馥雅觉得此事有点玄乎。

宴久初说过,她是官家子弟,跟随朋友的商队前来延边的途中被犬戎兵掳走。

她那副楚楚可怜又颐指气使的做派,看着不像是个放浪形骸而又心狠手辣的杀人犯。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呢?

她有意接近自己,有何目的,为何突然又放弃了?

军事密报?

思及此处,她紧张地摸索藏于怀里的密函,发现还在,顿时松了口气。

琢磨了一下,她认为此事该让谢昀知晓,便款款地下了车厢,走向谢昀。

谢昀正听着那群人开黄腔,察觉荀馥雅靠近,赶紧训斥他们几句,转身笑迎:“嫂子怎么下来了?”

“有些事,”荀馥雅犹豫了一下,道,“想与你说,跟我来吧。”

言毕,亦不理会谢昀会不会跟上来,转身雅步走向附近的湖边。

谢昀见其郑重其事,眸色闪了闪,跟随了过去。

荀馥雅环视一周,确定四下无人,停住了脚,转身将手中的军事密函交给谢昀。

谢昀不明所以,接过书信,展开来看,眼神越发幽暗冷沉。

下一瞬,他快速抽剑架在荀馥雅的脖子上,将她逼退到湖边的树干上:“你究竟是何人?潜入我们谢家有何目的?给我这样的情报又图什么?”

“无论我是何人,都是你的嫂子,少对我不敬。”荀馥雅波澜不惊,向他微微一笑,“小心我回头给你大哥吹枕边风。”

“……”

提起谢衍,谢昀浑身一僵,有所忌惮。

“咻!”的一声,铁箭如流星般划破长空,从远方急速飞旋而来。

荀馥雅早已在上一辈子跟路子峰修习箭术时,练就了听声辨位的能力,对箭声更是尤为熟悉。

“有埋伏。”

她急叫一声,在铁箭未抵达之前已扑倒谢衍,躲过暗箭。

“咻!”

“咻!”

“咻!”

射箭声不断响起,远方犬戎兵的叫喊声越来越大,由远而近。

岑三带着人马纷纷退后,以手按着腰畔刀柄,护在马车左右。

因遭到伏击,我方一阵杂乱。荀馥雅临危不乱,在谢昀的掩护之下回到车厢里,车厢里头的玄素与江骜早已候着。

荀馥雅不敢探头去看,根据响声判断对方来了至少八千人马,赶紧大声催促:“敌人太多了,赶紧逃!”

叫声响起时,外头已传出一声惨叫。

众人赶紧翻身上马,策马逃命。

羽箭声咻咻,一根箭射穿了车窗,钉在木板上不住摇晃,接二连三的惨叫响起,继而是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靠近。

驾车驭马的小伙子不幸中箭身亡,惊动了骏马,骏马嘶鸣一声,带着车厢急速朝追兵的方向飞奔。

玄素赶紧到外头驭马,可那马中了箭疼痛,不断挣扎,导致车厢内颠簸,将荀馥雅甩出了数丈外。

“小姐!”

“嫂子!”

荀馥雅摔下雪地,还没来得及爬起,已被人横空捞起,紧紧地护在怀里。

周围羽箭声咻咻,可此刻她只听见谢昀“砰砰砰”的心跳声。

此时,她察觉到从敌方飞来了一支不同寻常的箭,那是驭天箭所射出的箭独有的声响,而箭射向的目标不是谢昀,而是她。

谢昀左手正搂紧她不让她掉下马,右手忙着斩杀蜂拥而至的犬戎兵,根本无法替她格挡这支来势汹汹的箭。

她只得提醒谢昀:“谢昀,东北方向来了一把箭,快放开我!”

可谢昀又怎会在如此凶险的环境下放开她?

谢昀把心一横,干脆抱紧她,用后腰硬生生接下这一箭。

“唔!”

利器入肉,痛不欲生。

谢昀一心带着荀馥雅闯出敌人的包围圈,已顾不得身上的伤,打起精神来浴血奋战。

荀馥雅听到那种箭又来了,用力捶打他:“东北方向又来箭了,你快放开我!”

“不放!”

谢昀抱紧她,欲想故技重施。

幸运的是,这回的箭被另一方向射过来的箭射掉了。

百步穿杨!

师父!

荀馥雅只闻箭声,便知晓路子峰来了,顿时松了口气。

此时,东北方向的某处山林,一群犬戎精兵的身前站着一名身形粗犷的华服男子以及身姿妖娆的眉骨女子,正是犬戎族的大王子巴桑和犬戎族的七公主妙光。

妙光放下驭天弓,不敢再射一箭:“路子峰来了,惹不起,走吧。”

虽然她为没能及时杀死荀馥雅颇感惋惜,但是对方是箭法入神的路子峰,若她再射出一箭,下一刻必定被路子峰的箭射死。

“啧,难得猜中他们的逃跑路线,真是晦气!”

巴桑气恼地挥了挥衣袖,在犬戎精兵的簇拥下离去。

妙光回头眺望了谢昀两眼,眸里有了几分担忧和气恼。

在他们走后,隐藏在丛林的两人走了出来。

宴久初蔑视地说道:“主人,这些犬戎人真是废物!”

李琦勾住宴久初肩上的一绺发,阴冷的眉眼漾起淡淡的笑:“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不可轻视。”

“是。”宴久初看着眼前这清贵俊美,笑起来却妖冶惑人的男人,心里盈满了一汪春水,“主人,嗯哈,人家想你了,能不能赐予我一丝丝雨露,让人家再重温一次?”

她勾着李琦的脖颈,媚眼如丝,纤细的腰如水蛇般挪动着,磨蹭着,分外惹火撩人。

若是换作寻常男子,恐怕早已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然而,李琦只是冷冷盯着情难自抑的宴久初,抓住她的青丝狠狠地往后拉扯。

他凑近她,唇齿之间只差一点便能碰触上,却止住了,露出邪恶的笑容:“杀了谢昀,再来跟本侯要。”

他冷漠地推开她,正眼不瞧一下,径自离开。

宴久初吟着泪,委屈地咬着唇,执着地盯着远去的背影。

他对她,从来只有利用,她是知晓的。

即便那一次他醉了酒,色授魂与,沉沦于她香帐之中,情动不可自拔之时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亦含泪爱着他,给与他一切。

她只是暗黑中丑陋卑微的飞蛾,他是发光发热的火,即便他不可能是她所拥有的,她亦义无反顾地扑向他。

“荀馥雅,是不是这世上没了你,他便会多瞧我一眼呢!”

宴久初卑微地想着,眸里开始有了恨意。

身处战场的荀馥雅浑身打了个寒颤,心里想着再这般下去会很不利,遂不再伪装,拿起马上的弓箭,例不虚发地射杀犬戎兵。

谢昀大感意外,因专注于厮杀敌人,并不知晓荀馥雅的箭术如何,加上路子峰带来的人马加入,便更难察觉荀馥雅的实力。

安顿好毫无自保能力的江骜后,玄素勇猛地加入厮杀,一路过关斩将,来到荀馥雅的身旁为她保驾护航,形势很快逆转。

残余的犬戎兵见势不妙,萎靡而逃。J??

转危为安后,荀馥雅察觉她与谢昀相对着共骑一马,实在过于亲昵,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推开。

岂料,他人就如铁器坠地般,重重地掉下了马,顿时吓了荀馥雅一跳。

瞧见的后腰上插着一枚箭,伤口处的破衣上,淤血已现出了紫黑色。荀馥雅赶紧下了马,跪伏在雪地上,将脸色苍白的谢昀翻过来,不住摇晃他。

“谢昀,你醒醒,可别吓我呀!”

谢昀艰难地喘着气,荀馥雅俯到他胸膛前去听,听到他的心脏仍在跳,感觉他的大手摸上了自己的头,她一把打掉:“你这人,谁让你替我挡箭了。”

谢昀半眯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怕你吹枕边风。”

“……”

荀馥雅一时之间都找不到表情了。

她与玄素合力将人安置到马车上,车厢里头的江骜瞧见强大的谢昀居然中箭了,气得上蹿下跳,随后又骂骂咧咧的一阵,没个消停。

念在谢昀救自己的份上,荀馥雅对他说话的语气温柔了起来:“我去找人来救你!”

她冲着人群里喊,焦急的声音在风里飘**。

“有人会医术吗?这里有人中箭了,快点来救人啊!”

黎明来临了,一缕缕光线佛照大地。

她披散的长发沾满碎雪,于风中散开,美如雪中仙,众人看呆了。

“让开让开!”

路子峰拨开人群,身上背着弓箭,手拿一壶烧酒,自人群中走来。

荀馥雅的箭术师承路子峰,自然熟知他的底细。她知晓路子峰行军多年,如同老兵,处理箭伤早有经验,遂客气有礼地迎接他进入车厢。

路子峰来到谢昀身前,瞧见谢昀已醒,并不急着解救,而是坐在他旁边喝酒。

“你不是很能吗?怎么如此不小心啊。”

谢昀回怼:“我就想尝一尝中箭的滋味,不行么?”

路子峰停顿:“那好受么?”

谢昀看着荀馥雅:“好受得很。”

路子峰一巴掌拍在他身上,拿起旁边的刀站了起来。

“那就继续受着吧。”

谢昀闷声不吭。

身为谢昀的好兄弟,江骜看不下去了,心疼地指责路子峰:“你小心点啊,他可是伤者,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呢?你是来害命的还是救人呐,没点分寸吗,你这个庸医。”

路子峰听而不闻,我行我素地用酒壶敲了敲江骜的头,吩咐他:“你去按着他,给他拔箭了!”

江骜瞬间怂了:“我、我不行,我不能害我兄弟。”

“我来。”

荀馥雅熟悉路子峰的喜好习惯,知晓他此刻需要人打配合,便迈步上前。

路子峰眼前一亮,见荀馥雅毫不怯场,出手如闪电,眸里有了几分欣赏。

“啪”一声箭杆被荀馥雅果断地折断,他快速下刀,剜出箭头一挑。

当铁制箭头“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老练地将手中的烧酒浇了上去。

谢昀双手略紧了紧,唇抿着,眉头蹙了起来,闭目忍痛。

荀馥雅见他突然合上眼,焦急问:“他不会死了吧?”

路子峰豪爽大笑:“他只是失血头晕。这人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的,小姑娘。”

他给谢昀上了金疮药,要用绷带裹住伤口时,推了他一把:“臭小子,还不起来。”

谢昀不再装了,睁眼坐起来,举起双臂,乖乖地让绷带厚厚地裹上,而后又乖乖地躺下。

路子峰将剩下的绷带随手一丢,目光在荀馥雅和谢昀之间游移,笑着调侃:“两年没见,你这臭小子都有小情人了。唔,眼光还不错,就是嫩了点,中个箭都搞得像生离死别的。”

此言一出,房内寂静无声。

荀馥雅尴尬得无地自容,羞得低眉红了脸。

玄素认为荀馥雅被欺负了,正欲教训一顿路子峰,却闻谢昀霸气回怼:“说什么屁话,这是我嫂子。”

路子峰愕然,看了看荀馥雅与谢昀二人,挠了挠后脑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行吧,我出去喝酒,懒得掺和你们这些俗事。”

他一向干脆利落,丢下话后,头也不回地出了车厢。

荀馥雅端着嫂子的架子,上前肃然问谢昀:“你明明伤的没那么重,方才为何装晕骗我?”

谢昀不想惹她生气,实话实说:“没想骗,就疼得有点想睡,听见你担心我会死,就没敢睡了。”

荀馥雅既感到好笑又觉得心酸,将裘袄扔给他,让他披着,便走出车厢,去找路子峰说话。

时值初晨,风雪不再,天又放晴,众人包扎了伤口后,在岑三的带领下,忙里忙活地准备早饭。

路子峰与几名游侠正在雪地里站着,似在商量事情。他勇武精瘦,身上带着沧桑洒脱的侠气,在一众人当中显得鹤立鸡群。

上一世遇见路子峰时,他已年过不惑,因常年酗酒,满脸胡渣,落拓又沧桑。

那时,她被谢昀逼着习武练习箭术,每日拿着驭天箭在院子里头射木桩,箭术很是拙劣,路子峰趴在墙头上喝酒,笑谢昀是个大傻子,自己箭术都学不精还教人。

他翻身下来,跟她露了一手,笑道:“拜我为师如何?我保证让你的箭术超过谢昀那混小子。”

此话深得她心,她二话不说便行礼拜师。此后亦不负众望,学了他的精髓,成了他的得意弟子。

对于上一世的路子峰,她了解不多,只知晓他是一方游侠,孑然一身,与谢昀是旧识,亦师亦友,在教会她箭术后,奔赴南疆,从此杳无音信。

她曾经问过路子峰:“为何四处漂泊,不找个人安个家,稳定下来?”

路子峰很是无奈地告诉她:“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不愿归家的人。”

重生一世后的相遇,荀馥雅真希望,此时的路子峰还没遇到那个让他孑然一身、独自喝闷酒的人。

她款款走过去,抱拳向各位致谢:“今日感谢各位侠士相救,他日有缘,必定回报今日之恩。”

“好大的口气啊,这小娘子,哈哈哈……”

众人皆笑看她,又忍不住对她另眼相看。

路子峰朝荀馥雅抱拳回礼,眸里有几分欣赏:“倒是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

言毕,他拿着瓶酒,走到一旁独自坐下,喝着闷酒,神情有几分沧桑。

荀馥雅见此情景,心里喟叹:看来已经遇上了!

她走过去,沉默陪着他一道仰望天空。

路子峰察觉她的身影,侧脸看过来:“谢家嫂子为何跟着我,莫非是想我为方才的事道歉?”

荀馥雅见他误会,低眉找了个借口:“非也,只是好奇你与二叔是如何相识的。”

提起谢昀,路子峰眸里有了几分欣赏之色。

“五年前,我们劫了谢家的米粮去赈灾,谢昀找到了我们,以一敌十,险胜后,随我们当了劫富济贫的游侠。这事把谢夫人气得半死,谢夫人找到谢昀后,将人打到半死,谢昀那小子整整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

荀馥雅怔然:“原来他喜欢当游侠。”

路子峰爽朗一笑:“可不是,他当游侠当得比我们还要逍遥自在。”

尘封的记忆勾起了他的兴致,他忍不住多说几句:“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段趣事。你知道吗?谢昀当游侠时,帮一个小村庄赶走了穷凶极恶的贼寇,村里的小姑娘对他起了心思,嚷着非君不嫁。”

荀馥雅再度怔然:“后来呢?”

路子峰灌了一口烧酒,回忆道:“他一手拿着剑,一手拎着贼寇的人头,很不屑地跟那个小姑娘说,看到没,这血淋淋的人头是我割下的,我杀人不眨眼,脾气暴躁爱动粗,你跟了我,说不定某日我手上的人头就是你的,你还喜欢我吗?吓得那位小姑娘当场晕死过去。”

荀馥雅抿嘴笑:“谢昀这人就是个混账。”

路子峰亦有同感:“确实挺混账的。”

见路子峰又大口地灌酒,忆起前世他因喝酒过度而得了肺病,荀馥雅忍不住伸手压下他的酒壶:“师父,少喝点。”

“师父?”

路子峰困惑地看向荀馥雅。

荀馥雅察觉自己言语失当,强作镇定地解释:“路先生箭术超凡,小女子想拜你为师,不知可否?”

路子峰上下打量着她:“谢家嫂子的箭术都能与我比肩了,还需要拜我为师?别逗了。”

哎,就知道瞒不过师父的眼。

她暗叹一声,转而说道:“好吧,交个朋友,总可以吧。”

路子峰仰头灌了一口酒:“有空切磋一下箭术还可以,交朋友就算了,我内人会吃醋。”

荀馥雅怔然。

师父居然成亲了?

忆起上一世路子峰提过的话,她猜想那个不愿归家的人应该是如今的夫人。

遂,好意提醒他:“那陆先生还是多回家陪陪夫人吧,这般到处奔跑,哪个女子受得了,说不定某日受不了,人就跟你闹着和离,跑了。”

她不知,此话正正戳中路子峰的痛处。

路子峰苦涩笑道:“谢家嫂子真是长着一张利嘴。”

看来真要回去陪夫人了。

饭后,众人各自归去。

随行队伍由岑三领队,谢昀躺在车厢里养伤,江骜在车厢里照看着,而荀馥雅与玄素互相偎依,补昨夜之眠。

不知不觉,他们已回到了关内,逐郡的地界。仿佛一回来,天地间显得分外宁静。

归根到底,这是汉人之地,从前不觉,如今到关外经历一次生死,方觉中原所遇之人皆是好人,所见之景皆是美景。

荀馥雅在浑浑噩噩的睡梦中似乎又梦见前世之事。

那是她还没嫁给谢昀做妾,荀况在官途上混得顺风顺水之时。

江南陵城水患,朝廷拨款赈灾,可灾情依旧不减,途有饿殍、路有白骨的人间惨景依旧屡见不鲜。

正当朝廷头痛之时,一封万民书送到老皇帝的手上,上头列举了陵城县令贪污受贿、鱼肉乡民、私吞赈灾银两等十大罪状。

老皇帝震怒,命谢昀当江南大钦差,前去查明真相。

朝中何人不知,谢昀是老皇帝的刀,派他去也就意味着派他去砍人。

陵城县令是荀况的门生,荀况自然不能让谢昀这把刀去捅他,将他们之间的肮脏交易给捅出来,便命陵城县令想办法托谢昀下水。

她得知荀况在陵城给谢昀设套,不想陵城的百姓再饱受灾情之苦,好心提醒谢昀要当心美人计,岂知谢昀不知好歹,懒洋洋地回她一句“本将军的事,轮不到荀家的人来置喙”。

她气恼,不理会他,转头与容珏师兄、五师弟赵玄朗一块到陵城,想办法解决陵城灾情的问题。

不巧的是,陵城官员设宴款待他们,他们与谢昀在同一个宴会上相遇。

宴会上,那些官员想着谢昀年轻气盛,既未娶妻又未纳妾,哪禁得住寂寞,明目张胆地向谢昀使用美人计。

他们盘算着,若是谢昀收了美人,日后好拿捏,若是不收,也正好试探态度。

可谢昀如冰刃般的目光,从几名舞姬身上缓慢刮过,带着阴森森的寒意。那些舞姬皆生出了惧意,又见谢昀将明晃晃的剑抽出来放在酒桌上,哪敢靠前引诱。

一计不成,那些官员便一个个地向谢昀轮番敬酒,可谢昀持剑走到她身旁坐下,说了句很混账的话“美人计要用这样的美人,本将军才会上当,敬酒的话,要这样的美人敬酒,本将军才喝得下”。

一句话让她骑虎难下,她既气恼,又不得不碍于情面将一杯杯的酒饮下。

宴会散去时,她眼眸微阖,醉得很厉害,看着温润如玉的容珏师兄都有勇气**他。可当她要表明爱意时,谢昀那厮一把将她抗走。

她心里很不痛快,用力捶打着谢昀的后背,谢昀将她扔到客栈的床榻上,解了披风,脱了外袍,说了句“很开心吗?希望你今晚还能笑得出。”

她醉得厉害,察觉有一双手在勃颈处游走,迷迷糊糊地睁眼,对上谢昀那双冰冷的眸子,瞬间察觉发生了何事,怒然伸手去推开。

“放肆!”

谢昀拽住她的手腕,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荀家的美人计自然是由荀家姑娘代劳,更有效。”

她感觉骨头快要被捏断了,忍不住痛吟:“疼。”

“疼?不,疼的还在后面。你们荀家给本将军的疼痛,本将军会一点一点还给你们!”

谢昀重新将上衣穿好,甩着脸色离去。

梦醒时分,荀馥雅只觉得头痛欲裂。

上一世她与谢昀不欢而散,随后南陵众官员陆续被洗劫一空,他们的钱财与贪款皆被一批劫富济贫的游侠分发给灾民,谢昀怒斩南陵众官员于街头,爽快了灾民的心。

如今想来,当时应是谢昀与路子峰里应外合演的一手好戏。

她不仅白操了心,还自取其辱。

忆到此处,荀馥雅心里生出了几分不爽快,瞧见身旁的谢昀舒服地躺着,拿了《经文》砸他脑袋。

“现在背诵《经文》前三十六章给我听,错一个字打一下手板心。”

谢昀的美梦被无端砸了,他睁眼瞧见荀馥雅正经八百地翻阅《经文》,暗叫不妙。

正欲开口推脱,却又怕惹恼荀馥雅,心里很犯愁。

能光明正大地打谢昀手板心,此事可遇不可求,怎叫江骜不心痒痒?

遂,他幸灾乐祸地向荀馥雅笑道:“打手心这事多费劲呀,嫂子让我来代劳吧。”

谢昀伸脚踢过去,被躲开。

荀馥雅对江骜这人没啥好感,正眼不瞧一下,将戒尺递给玄素:“玄素,你来。”

江骜赶紧给玄素让道,暗地里为好兄弟捏一把汗。

玄素可是单手能挥动百斤鱼叉,那力度可想而知……

谢昀轻蹙着眉,眉目间有几分少年的稚气,显得有些许可爱。

“嫂子,要不要这般狠啊?”

荀馥雅找到《经文》第一章,低眉淡然道:“有意见的话,我可以给你换个夫子。”

谢昀缩着脑袋,伸出手:“没意见了。”

是夜,白雪纷纷,寒风凌冽。

一家古老的四合院大宅内冷冷清清,只那几点煌煌火光为其增添了些许人气。

受到荀馥雅启发的路子峰回到久违的家中,将酒壶放在梨木桌上,悄然坐到正低头缝补衣服的姜贞羽面前。

姜贞羽察觉有人,惊然抬头,在与路子峰视线对碰的那一刻,怔然了一下,随后移开视线,神情淡然。

五年,他们成亲五年了,可这男人踏入她房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过来总是为了别人,这次,他又是为谁而来的呢?

“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