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花话还没有说清楚,就慌慌张张地下了楼。这孩子,现在怎么变得毛手毛脚了。她说她找的人找到了,她究竟要找什么人?是不是那个姓王的老花匠?我疑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活,立即上阳台想去看个究竟,没想到我刚到阳台,就见老花匠开着三轮电动车消失在了路的尽头,笑花要是去找他,估计也找不到了。我就想不明白,笑花一听说老花匠过去蹬过三轮车,突然表情大变,难道她与那个老花匠有什么交集?
我正在瞎想着,笑花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我问她:“花,你是不是去找那个姓王的老花匠去了?”
笑花“嗯”了一声说:“他走了,没有找到。”
“你找他做什么?你们过去是不是认识?”
笑花没有直接回答我,却问我:“妈,你确定他姓王吗?”
我诧异地看着她说:“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姓王,这还有什么假?”
笑花又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大概十多年了,当时他骑着一个三轮车到处卖花,我买过他的花,大家都叫他王师傅,我也就跟着叫他王师傅,你问这个干什么?”
笑花说:“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上中学时被薛娜几个坏女生堵在巷道里受欺负的事吗?当时有个蹬三轮车的老伯救了我,还给了我一件外套,后来我一直找他还衣服,就是没有找得到。我感觉这个老花匠就是我要找的人,因为我从他的背影上认出他就是他。”我说:“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你也没看清他长得是个啥样子,只看个背影也太不靠谱了。这样吧,等到下次见了他,我考证一下不就清楚了。”
笑花又说:“我刚才见到他时感觉很奇怪,如果我爸没有死,他会不会是我的爸?”
我说:“你瞎说什么?怎么随便见一个人就觉得是你爸?上次跟你说狸猫换太子一事,也只是随口一说,没凭没据的,根本没有影子的事,即使有,也不会是老花匠,他们两个人的差别实在太大了,且不说外形区别大,他们说话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这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别再胡扯了。”
笑花问:“你当时上劳改农场见没见过我爸的尸体,能不能确定他们火化的真是我爸?”
我被笑花问住了,就嗫嚅道:“我去了后,劳改农场的负责同志说,因天气太热,放不着,就火化了。还有人说,他已经面目全非了,怕家属看了觉得太惨,就没来得及等家属。总之,劳改农场也是一级组织,他们没必要哄骗咱。”
笑花说:“万一呢?万一他们搞错了呢?”
“我也希望他们搞错了,那个死去的人不是你爸,但你爸要是真还活着,即使他不联系我们,劳改农场也要给咱们厂和当地派出所知会一声。他们没有知会过,说明那就是事实,他们并没有弄错。花儿,别再纠结过去的事了,也别瞎想了,他要真是你爸,我怎能认不出来?”
笑花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过了半天,才说:“我总觉得我的身后有一个人,在一直默默地保护着我,要不是这个老花匠,又会是谁?”
“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人在默默地关心着你,或者在悄悄爱着你?”
“哪有呀,没有的。所以我才怀疑到老花匠。”
吃过晚饭,笑花走了,我的心却被她的话搅得乱七八糟,一会儿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要不是许守义,谁会这么呵护着咱笑花?一会儿又觉得不可能,他明明死了,劳改农场出具了死亡证明,我又去农场核实过了,怎么会有假?
我又把那个卖花的王师傅拿来与许守义作比较,我虽然没有认真打量过他,也没想过拿他与许守义作比较,但凭我的第一感觉,他根本就不是许守义,而且他说话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要是他真的是许守义,我认不出来,厂里的其他人难道认不出来?他不可能是许守义。可是,有时候我又恍惚觉得,他虽然说话的声音不像许守义,可从外形上,从侧面看,又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儿像。我真是被笑花的话搞糊涂了,也跟着她将信将疑起来。我想等到下一次见面,一定要好好确认一下,也好了却笑花的心愿。
老刘回家后,他看我心神不定,便说:“你在想什么呢?”
“我能想什么?还不是看到笑花这样子让人心疼。”
“我下午钉鞋时,听厂里的李大嘴说,他看到胡汉三回来了,好像住在金阳小区。”
我一听胡汉三这个名字,仿佛被蛇咬了一口,条件反射般的心里一紧,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胡汉三,真名叫胡万山,原是我们红星厂财会人员,他入厂时间比我们晚一些,年龄自然要比我们这拨人小。后来厂子倒闭,胡万山和我们一样下了岗,别人下岗只能摆个地摊儿,或者干些劳务活儿来养家糊口,可他不一样,他不光有财会特长,更多的是路子广、心眼多,很快他就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做财务,干了几年,不知咋整的,就跳出来单干了,好像自己创办了一家代办公司,又折腾了几年,又挂靠一家理财公司在我们西州搞了一个金谷在线。
开业时,还邀请了市里的主要领导和银行行长去剪彩,又上电视又上报纸,搞得轰轰烈烈的。我们也不太懂得这金谷在线是个啥玩意儿,但电视上、报纸上讲得多了,才慢慢知道它是一个理财公司,跟银行的理财性质差不多,把钱投进去,到期取出来。可是它的利息高达百分之十二,比银行存款高得多。大家都担心不靠谱,投进去会不会上当受骗。
胡万山好像知道大家的担心,业务开展不到半年,他就找了一些存款得了好处的人来作证明,这群人中有退休老人,有下岗工人,有大学教授,有在职职工,在电视上说了许多理财的好处,有的甚至还说自己理财赚了不少钱。这样一搞,起初不相信的人也慢慢信了,红星厂的一些退休老人经不起**,就买了一点儿,老刘也心动了,说干脆拿出五万试试。
如果按胡万山广告中说的那样,一年可就是六千块钱的利息,相当于他擦两个月的皮鞋。我觉得也是,这种钱生钱的买卖不做白不做,再加上报纸、电视都说好,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年后,果然返回了利息,比存在银行强多了。是继续存在他们那里,还是连本带息统统取出来?大家正在犹豫,李大嘴却说,取什么取,按这样的利率,存上五年就等于翻了一倍多,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就这样,他先后存了十六万,等于把养老的钱统统从银行里取出来,投进了金谷在线。
李大嘴原是我们红星厂的工段长,不是因为他嘴大才叫李大嘴,而是因为他说话声音大,很有号召力,大家才叫他李大嘴。李大嘴一投,其他人也跟着投了。老刘和我相对比较保守,两人还在犹豫,正好碰到了胡万山。胡万山看我们犹豫不决,就说,你们放心投吧,我们这都是有保障的,存入金谷在线就等于把我们大家的钱放在一起,然后去利滚利,这样的好事儿哪里去找。
老刘担心地问:“不会有什么闪失吧?”
胡万山说:“哪里来的闪失?我们是借给一些有国家认证的大公司、大企业急用,然后与他们分红,不会有风险的。再说了,你们不是已经投过一年了吗?有没有风险你们自己不是很清楚吗?”
经胡万山这么一煽动,我们两人商量了一个晚上,最后决定把剩余的十五万统统从银行拿出来,加上原来的五万本钱,一共凑了二十万,投进了金谷在线。投资后,我又觉得这样的好事不能落了我家笑花,第二天就找到她,向她说了金谷在线的事。笑花听我一讲也动心了,就把她存的3万私房钱也统统投了进去。
很快,一年的取款时间快到期了,我还盘算着到期后把二万四千元利息取出来,二万存进银行,四千拿出来零用,本钱继续存着。然而,我的如意算盘刚刚打完,就听到有人说金谷在线亏损了,老板不见了。我们聚集了一大帮人赶到金谷公司,果然人去楼空,只有两个留守的工作人员待在那里,向我们解释说,第三方到了还款日期还没还款,老板亲自去讨要了,老板让我转告大家不要心急,再给点儿时间,他会想办法追回来的。
这种结果实在让人始料未及,有人说,我们上当受骗了,看着办公室的样子,不像老板去要账,肯定是携款逃跑了。一老太太大呼一声,那可是我养老的钱呀。说完,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了过去。大家围上去抢救,一个稍懂医疗常识的老头说,大家别动,让她平躺着。说着,他过去掐老太太的人中。有人立即打通了一二〇。在人们的一片慌乱中,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命是保住了,可人却成了半身瘫痪的残疾人。
她半睁着眼说,我们的钱呢,我们的钱是不是打水漂了。有人接了话说,可不是嘛,现在人去楼空,哪里去讨要,分明是逃跑了。就在乱糟糟的声音中,一二〇来了,他们用担架抬走了老太太。
有人说,好端端的一个人,被骗子害成这样,真是造孽呀!又有人说,我们要动用法律的力量来解决这个问题,否则,说不准还真会要逼出人命来。于是,有人接着说,我们应该寻求法律帮助,这是法治社会,只要公安局立案,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海外,也能把他追回来。有人说,这是明显的诈骗,只要我们去报案,公安局肯定会立案追查。走,我们去报案。
人多力量大,大家相互加了微信,建了微信群,然后在一位我们当场选出的群主的带领下,浩浩****地去当地派出所报案。
然而,派出所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热情,更不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采取什么雷霆行动,一举破获了诈骗团伙,追回赃款还给了受骗群众。现实与我们的想象距离太大了,与电视剧演的距离更大。我们报案多次,上访多次,他们的态度都很好,但办事效率很低,几乎没什么进展。他们的答复是金谷在线的总部在省会,他们只能把情况如实反映给上级分局,由他们来处理。
我们又通过微信联络上了其他地区的受害人,约定时间准备上访,好不容易立了案,紧接着案件被定性为“非法集资”。我们明明是出借人,却突然成了非法集资参与人。群里一下炸了锅,都说这是胡说八道,睁眼说瞎话,既然是非法集资,为什么领导站台,媒体宣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但说归说,事情归事情,钱要不回来,说什么也没用。
后来,有人找到政府在网上开通的报案网址,大家又开始在网上报案,每天打开金谷受骗微信群,就看到上面写着:“不等不靠,拿起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为早日拿到你的血汗钱,动动手指。网上投诉,寄信投诉。贴出你的投诉单,粘上你的昵称。”后面跟着一长串投诉人的名字。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年,几乎没有一点儿效果。
自从把我们定性为“非法集资”后,胡万山终于在西州现身了,他把锅甩给了总公司,自己像无事人一样到处游山玩水。听说他在省城有好几套房,在西州的高档小区有别墅,平时他老爹老娘住,自己偶尔也回来。大家都知道,他到处买房挥霍的钱就是我们的血汗钱,但我们拿他没办法,法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就是现实的无奈。
自从他骗了大家的钱后,大家都叫他胡汉三。胡汉三是电影《闪闪红星》中的一个地主恶霸,后来当了还乡团团长,欺压乡邻,无恶不作。我们觉得把胡万山叫成胡汉三非常恰当,不仅名字听上去有点儿谐音,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本性差不多,都是坏人。如果世上没有这样的坏人,许多老人就不可能让自己的养老钱白白打了水漂,许多家庭就不可能失掉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血汗钱。这样的人,其实比胡汉三更加吃人不吐骨头。
所以,一提到胡汉三这个人,我心里就刀割般难受。二十万呀!不知老刘要擦多少双皮鞋、打多少个鞋跟才能挣出来,那是我们省吃俭用攒了一辈子的钱,准备用它来供儿子上大学、供我们养老用的,没想到让那个王八蛋骗走了。还有笑花的三万,那是她多年来偷偷攒下的私房钱,我本想让她多挣点儿利息,没想到却害了她。这都怪我,怪我老糊涂,怪我多嘴多舌。一想到这些,我恨不得扒了胡汉三的皮抽了胡汉三的筋。
此刻,听老刘说胡汉三回来了,我不由得愣了一会神儿,接话问:“是不是有人看到他了?”
“有人在金阳小区大门口看到过他,他就住在那里,我们要不要去找找他?”
“找,肯定要找,但金阳小区可不像我们的小区四门敞开,进出没人管,找个人很方便,一问大家都知道。金阳小区出入得有门卡,又有保安把守,要是不知道胡汉三住在哪一栋多少号,根本找不着。”
老刘说:“也是。我再打听打听,看看其他人知不知道?找到固然好,如果找不到,干脆把厂里那些上当受骗的人召集起来,人多力量大,把金阳小区的大门围起来,再拉一条横幅,不怕他不现身。”
我觉得老刘说得有道理,听着就来了劲儿,心情也好了许多,便说:“对的,人心齐,泰山移,我们就是要发扬工人阶级精神,与骗子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