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叫王延生,还是叫许守义,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如果顺从我个人的意愿,我还是习惯别人叫我老花匠。
我不得不佩服方向东,他竟然翻出了我二十年前的旧账,而且从血型比对上分析出我不是王延生,而是许守义,我真有点儿始料不及。这么多年都隐瞒过去了,没想到却被这个小警察查到了。也罢,真相永远抵挡不住时间的磨砺,迟早会浮出水面的,这也许就是我的宿命。
他说得没错,我的身份是在那次爆破事故中置换的。说起二十年前的那次爆破,也真是奇怪,我摁下电路开关后,竟然没有爆炸。我和王延生搭档搞爆破不是一天两天了,也算爆破老手了,经我们爆破的矿石已堆积如山,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哑炮。
过了一会儿,王延生说,估计是雷管出了问题,可能受潮了,我们去排除吧。说着,我俩就上前去排除故障。王延生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快到雷管安放处时,突然听到轰隆一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道火光扑来,我俩就被炸飞了。
当我醒来后,感到头痛欲裂,满脸是血。我睁开模糊的双眼,努力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一切。我首先看到了王延生,他横压在我的身上。我晃了晃摇他,没有任何反应。等我伸过手放到他的鼻端一试,才知一点儿呼吸也没了。我一下慌了,他可能死了,要不是我却被他压在身下,恐怕死的就是我。
我搬开他的身子,挣扎着要起来,才发现一条腿被砸伤了,动一下就痛得钻心。我又检查了一下王延生,他的脸被火药严重灼伤,已面目全非,看来是真的死了。恐惧一下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周围静悄悄的,清理矿石的犯人恐怕还得一会儿才到。我该怎么办?我试着喊了几声,但却张不开嘴,更喊不出声,我用手摸了下嘴脸,才发现一阵剧痛。我想,可能自己与王延生一样,也被炸得面目全非了。就在这时,我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调包。对,就是顶替他死。当这个想法冒出来后,我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迅速作出判断:一、王延生和我都被炸得面目全非了,只要调换双方的工号服,就可顺理成章地置换身份,他就成了死去的许守义,我就成了活着的王延生。二、我与王延生个头差不多,如果不是特别熟悉我和他的人,是不会被发现的。更何况,身份互换后,我肯定会在医院里长住一段时间,别人也不可能怀疑到我们会身份互换。三、我熟悉王延生,冒充他并不是一件难事,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三年就可以出狱了,这样我就可以提前十三年出狱。这样一想,我就毫不犹豫地脱下了他的工号服,王延生成了四一一号许守义,我成了二八三号王延生。
为了让自己更加面目全非一些,我又拿起一块矿石,“砰砰砰”地在我的脸上、脑门上磕了几下,磕得我眼冒金星,半真半假地昏死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我隐约听到来了好多人,好像有犯人也有狱警,他们把我抬到担架上,可能是失血过多,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了,我整整睡了二十多个小时,一半是受伤失血造成的,另一半也可能是过度劳累的缘故。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腿上打着石膏,头被纱布缠裹着,胳膊上挂着细长的输液管。我仿佛做了一场梦,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知道许守义已经死了,现在的我不再是许守义,而是王延生。这样想着,感觉自己像是解放初期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在胆怯中有些暗自高兴。我听到护士好像在对谁说,三号床病人醒了。
不一会儿,医生过来察看了一下,对我说:“放心吧,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我含混着说:“我的那位同伴呢?”但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发出的声音很小。
“他已经死了。”
大概又过了一天,曾经看管我们的狱警来了,他见我被白色纱布缠裹着,禁不住同情地说:“王延生,还认识我吗?”
我听到他叫我王延生,知道冒名顶替的事成功了,心里便涌起一丝窃喜。我当然认出他就是徐警官,但我不能就这么清楚地告诉他,我要装出脑神经受损严重或失忆的样子,这样才好继续蒙混过关。这样一想,我就像个白痴一样看着他,摇了摇头说:“不……不认识。”
医生说:“他脑神经受损了,估计好多事他都想不起来了。”
徐警官说:“好吧,先医治着再说。”回头又大声对我说,“王延生,这次事故你和许守义都有责任,不过,考虑到许守义已经死了,你又受了重伤,组织上就不给你处分了,希望你安心养伤,医疗费用不用担心,由监狱承担,等伤养好了再归队。”
我真想说声谢谢,但我还是不能说,只能嗯嗯呀呀地应付。
徐警官走后,我高兴极了,知道我自己的假身份已经坐实了。从此,我就成了王延生。
后来,我被转到省监狱医院做了面部修复手术,然后又转到监狱医院,大概住了七八个月才病愈。不过,我的容貌彻底被毁了,当拆完纱布对着镜子一看,我吓了一跳,镜中的我,既不像许守义,也不像王延生,完全成了一个丑八怪。不过,这样也好,我才能更好地隐藏自己的身份。遗憾的是,我的左腿落下了终身残疾,走路时一瘸一拐的。但想起死去的王延生,我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好赖活了下来,又置换身份减了十多年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出院后,监狱为了照顾我这个残疾人,就把我安排到监狱生活服务公司下设的花卉公司。这个公司是搞创收的,我们把种植的各种花卉培育成各种盆景,再配上各式花篮,直接对外销售。我的工作比过去轻松多了,主要是插花。我成天用一把插花刀修理各种花卉的枝枝蔓蔓,日子久了,插花刀就变成了我得心应手的劳动工具,我想在哪里下刀就在哪里下,想要多少角度就多少角度,甚至,只要我意念到了,闭着眼睛下刀,也能准确无误,分毫不差。
我的师傅是个老花匠,他在教我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插花也是一门技术活,将来可以自谋生路。我释放的那年,师傅犯心脏病死了,记得他临死的前一天还问我:延生,秋燕是谁?
我吃了一惊,他怎么突然问到这个问题。我说不知道。师傅说,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梦中常喊她的名字。我心里一阵发虚,就说那可能是梦中的胡说。师傅没有再追究,我就这样搪塞过去了。
其实,这么多年过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秋燕。我不知道这些年她母女俩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受到坏人欺负了。前几年,我们还经常通信,她在每封信中都给我讲些她们母女俩的高兴事儿,说笑花越长越可爱了,已经上小学了,希望我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回家。
说实在的,每次看到她的来信,我的心里就感到十分温暖。她的善良,她对我的坚守,都让我十分感动,我无以回报,只有好好接受政府的改造,希望早一天能回到妻女身边。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觉得秋燕的日子绝没有她说的那么好,她一定是怕我担心,才向我报喜不报忧。可话又说回来,即使她向我说了实话,即使她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我又能怎么样?无非是徒增烦恼。
那段日子,我常常梦见秋燕,在幽深昏暗的巷道里,她被坏人欺凌,她向我求救,可我却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不动。我只是向前爬着,大声呼应着她。这一呼应,就把我从梦中惊醒了。这样的梦境我不知重复过多少次,而每次醒来,我就虚汗淋漓,感到一阵心悸。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我不能太自私,她需要有人照顾,女儿笑花也需要有人呵护。我不能让她在漫长的等待中煎熬下去,爱一个人,有时候,放手就是最好的表达。我去了一封信,劝她有合适的就改嫁吧。人生苦短,刑期太长,前路迢迢,佳期如梦,你别等我了,只要你和女儿幸福,我才心安。
信发去不久,她就回信了,在信中一再宽慰我,说她们母女俩很好,让我放心,也请我别再劝她改嫁了,她早已铁了心,哪怕等到地老天荒,她也要等着我回来。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说改嫁的事了,我怕再提会伤了她的心。
发生事故后,我想这次不用做秋燕的工作了,她会自然而然地断了念想。这样也好,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嫁人了,免得再让我担惊受怕。只要她们母女安好,即使我被炸得面目全非,即使我变成了个残疾人,也值得。
那些日子,我躺在医院的病**,心乱如麻。
我想象着,她接到我死亡通知书后,一定很痛苦,她会不会千里迢迢来监狱认领我的尸体。如果认领的时候,发现那不是我,她会不会要求监狱进行复核。当这些问题在我的脑子里一经闪现后,它就像陀螺一样旋转个不停,我想制止都制止不了。我真希望杜秋燕不要来,或者她来了,我的“尸体”已经火化了,这样她和监狱就永远发现不了这个秘密。
我就这样反复想着。我无法控制这一切的发生,更无法得知外界的情况。有时,我也向医生和护士询问,许守义的家属来了没有,他的尸体是不是火化了,可惜他们不知道这些情况。后来,我终于从徐警官那里获悉,许守义的尸体早被火化了,他的妻子也来过了,把许守义的骨灰和遗物带走了。我的心顿时分成了两半,一半安放了下来,一半却被杜秋燕带走了。
我完全可以想象到秋燕一路来去的悲伤,知道她一定很难过,但没有办法。我希望她能独自挺住,了却对我的牵挂,争取早日摆脱苦海,嫁一个呵护她和女儿的好人。我的假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我被提前一年释放了,走出监狱的大门,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向所在派出所和街道办报到后,就开始了新的人生。
还好,王延生曾经有一处住宅,虽然是两间破旧的民房,又在城乡接合部,总算有了个落脚点。住下后,我首先想到的是去看看秋燕,看看女儿笑花。这么多年了,我已被大家认定成死人了,估计杜秋燕也已经改嫁了,女儿也可能不再姓许了。这些对我来说都已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只要她们健康快乐地生活着,这就够了。
我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去看她们,那会很容易暴露我的身份,也会给她们母女带去惊扰。我只好等到晚上,趁夜色溜进红星家属区,偷偷看了一眼她们母女。小巷中许多地方没有路灯,我顺路下去,看到院门紧锁着,便绕墙溜进去,从一个豁口处看到屋内亮着灯光,秋燕正和女儿笑花坐在桌旁吃饭。六年过去了,秋燕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笑花却长高了不少,十一岁的她,已经快到她妈妈的额头了。
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秋燕已经知道我死了,而且还把我的骨灰带回来安葬了,她应该放下我,找个可心的人成家才对。可她,为什么还过着守寡的日子,到底是为哪般?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还是始终没有放下我?
一想到这里,我眼泪就不由得涌出了眼眶。我多想敲开门,把她俩拥在怀中,告诉她们我没死,我还活着。但我不能,我怕吓着她们,更怕我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有可能随时被抓走继续坐牢,就会彻底打乱她们母女俩的平静生活,给她们带去新的创伤。
王延生的平房后面有一大片废弃的沙地,我就用在监狱里学到的技术,在这块沙地种植花卉。我想等花卉种植成功了,能够自食其力,或者有了自己的公司,我再以王延生的身份去尝试与她们母女接触,看是否还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每日里,我除了种花插花,卖几个小钱维持生活,其余的时间,我都用在了关注她们母女俩的生活上。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隔壁修自行车的刘瘸子对她们母女俩很关照。刘瘸子是怎么瘸的,我不知道,但我在厂里当技术员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一车间的安装工。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好工人,世事无常,没想到他却因工伤变成了瘸子,又摆起了修自行车的地摊。他好像瘸的是右腿,我瘸的是左腿,两个瘸子,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就这样护着她们母女俩的周全,也是一种温暖。
后来,我买了一个单筒望远镜,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方便,我能在很远的地方真切地看到她们母女俩。其实,幸福完全是一种心态,在我这种极端的生存状态下,能偷偷地看她们一会儿,也是一种幸福。有时,我还会跟随女儿去学校,我的样子,无须装扮,就像个捡破烂的,远远地跟着女儿。女儿根本不会在意的,别人也不会在意。就在多次的跟出跟进中,我从她们同学间的招呼中知道,女儿的名字改成了杜笑花。这样也好,我已经死了,而且又是个杀人犯,让女儿随我的姓,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心理压力,不利于她的健康成长。
父女之间,有时真有心理感应。记得那是在中秋节前,我心里感到特别慌乱,就想见见女儿。那个点笑花已经放学回家了,我竟然冒着被发现的可能,大白天去了红星家属区。还好,我没有被过去的熟人认出来。等到了家门口,看到院门上挂着一把锁,我知道女儿还没回来,就转身去了二元桥。二元桥后面有片沙枣树林,笑花常去那里打沙枣。我一瘸一瘸地去了沙枣树林,正好碰到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行色匆匆地从我面前经过,我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馊酸的臭汗味,却不知这个畜生就是邵威,就是糟蹋了笑花的坏种。
我绕到树林,远远看到一个女孩儿紧紧抱着双臂,在一棵歪脖大沙枣树下蜷成一团,正瑟瑟地发抖。当我确认她就是我的女儿笑花后,我的心都碎了。我真恨我自己,恨我这只瘸腿,要是早到一步,我的笑花也不至于如此。我真想上去劝劝她,可当我迈开腿后,我又收了回来,我怕这样贸然前去,非但开导不了她,还会使她很难堪。
我只好躲到旁边的树林中,悄悄地守护着她,也守护着她的秘密。
不知道待了多久,周围来了许多人,笑花这才站起身来,拎着一个小筐筐,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家的方向走去。我就跟在她的身后,远远地守护着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弱弱地拖在地平线上,直到她进入那片棚户区,我才停下脚步。
晚上,我怎么也无法安心,又去了一趟棚户区,还带上了我的单筒望远镜。从院墙的豁口处望去,透过薄薄的窗纱,我看到笑花躺在**,秋燕正坐在她的旁边说着什么,虽然我听不到,但能看到她的脸上挂满了忧伤。我能想象出来,此刻的秋燕与我一样,心里一定很痛。
一连几天,我都放心不下她们母女俩,经常去偷看她们。有天晚上,秋燕在院中打水,水管突然裂了,喷了一人多高。秋燕急了,不知怎么应对这一切,而我又不敢贸然前去。就在这时,笑花从屋里出来说,叫刘叔叔来,他有办法。秋燕这才朝隔壁刘瘸子家喊了起来。没想到喊声刚落,刘瘸子就拎着一个大扳手敲门进来了。刘瘸子果然是修理工出身,他迅速关住阀门,重新接好了水管,然后又帮秋燕清理院中的积水。其时,笑花过来要帮忙,秋燕让她回了屋,说别着凉了,这点儿活用不着你。积水清理完了,刘瘸子也没进屋,就告辞而去了。我对刘瘸子的为人很欣赏,帮忙就帮忙,帮完就走人,而不是赖着不走缠人,那会让人生烦。
没想到秋燕把他送到院门外后,他问秋燕笑花怎么了,怎么像丢了魂儿一样。秋燕说受了点儿惊吓。他问受了什么惊吓。秋燕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刘瘸子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别人你不放心,难道对我还不放心吗?秋燕这才说,笑花被她们的同学邵威给欺负了。刘瘸子听了就骂,狗日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有人养没人教的祸害,让我逮住了,非好好教训一顿不可。
秋燕送走了刘瘸子,回到家里,关好了门窗,我也只好离开了棚户区。
我人离开了,心却无法离开。刚才秋燕与刘瘸子的对话我听出了个大概,那个欺负笑花的坏种叫邵威,现在我算对上号了。
后来,我通过与卖水果的老王闲聊,与卖酿皮的李婆婆唠嗑,终于知道了这个邵威在半年前就有过命案,他奸污了一个名叫郑小丽的女孩后又将她杀害了。公安局拘捕后,因为他还不到十四岁,法院不接受诉讼,劳教了三个月后又释放了。我无法理解,这样的杀人犯怎么会受法律的保护?法律一旦成了坏人的保护伞,让那些真正的受害者怎么自处?为了我的笑花不再受这个畜生的欺负,我决定清除掉这样的社会垃圾,哪怕豁出我的老命,也要当一回清道夫。
我终于设计好了一切,在他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拦住了他。
“邵威!”我叫住了他。
“你在叫我吗?我又不认识你。”他盯住我说。
“你知道杜笑花吗?”我问。
“嗯,知道。”他点了点头。
“她让我带话给你,晚上八点钟,她让你到二元桥后面的沙枣树林里来,她等着你。”
“好!”他高兴地应了一声后走了。
据说,他的脑子有些问题,不那么灵光,看来果真如此。他未加分辨,就相信了我的话。
晚上八点,他真的来了,来到了上次他欺负笑花的那棵沙枣树下。我从旁边出现了,右手紧紧拿着我的插花刀。等我悄悄走近,突然伸出右臂,从左向右“嚓”地划了一道弧,插花刀的刀尖正好从他的喉咙处划过,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说了一声“你”,鲜血就顺着脖子咕咕地流了下来,歪歪斜斜地倒在了沙枣树下。我走到他跟前,看着他彻底没气了,才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这样做实在太残忍,但一想到他对别人的残忍时,就心安了不少。我知道,这样做还有种警示的意味,作恶多端的人,即使法律能容,天理却难容,报应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我用我的插花刀割除了污染花卉的毒草。当我完成这一切后,又认真清除了所有痕迹,才不慌不忙地离开了现场。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其实,一九九四年的那次凶杀案不是我所为,只是我为秋燕顶了一次包。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替我爱的人去坐牢,去牺牲我的一切,很值得。这一次,我为了清除女儿前行路上的绊脚石,为了她的幸福和安康,同样觉得很值得。
后来,我再偷看她们母女时,情况果然大不一样了,女儿的病情好转了,她又开始上学了,秋燕好像对隔壁的老刘亲热了许多。我突然明白了,这个傻女人一定认为是刘瘸子杀了邵威,为了感恩,为了报答,才不得不如此。
我的心一下拎了起来,怎么办呢?要制止她,告诉她真相?还是让她顺其自然?这的确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
很显然,之前我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秋燕重续前缘,可现在我却不能再有这个奢望了。如果我现在就去找秋燕,告诉她真相,我相信凭我们深厚的情感,即使我面目全非,穷困潦倒,她也会接纳我的。可接下来的问题该怎么办?看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的内心会幸福吗?女儿能接受吗?我要是真和她们母女相认了,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在外人眼里,秋燕再怎么不堪,怎么会嫁给一个残疾人,而且又是一个被毁了容的残疾人?如果这种怀疑再传出去,引起警方的注意,我的身份会不会随时暴露?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了,邵威被杀的真相恐怕再也难以掩藏下去,那样,不仅我要重返监狱,更重要的是,还会祸及她们母女。
这样想来,才觉得与她相认绝对是一步险棋,不能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放弃,默默当好她们的守护神,让秋燕按着她的意愿去组建新家。
大概过了半年,秋燕与刘瘸子结婚了。我悲欣交集,悲的是,从今以后,我和秋燕再也没有夫妻的缘分了,这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遗憾;欣的是,她总算有了个依靠,有了呵护她的人,这其实也是我多年来一直希望的结果。
也好,两个瘸子,一明一暗,一起守护她们母女俩的平安,也算是一道双保险。
可在这个善良和恶意并存的世界里,双保险也并非能够真正阻挡住恶念的产生。有些恶的东西,在它还没有成为恶之前,仅仅停留在自私、贪婪、嫉妒、占有的层面上,它与善良、真诚、美好、希望是并存的,它们犹如孪生兄弟般与生俱来。如果在人的后天成长过程中,能加以正确引导,负能量就会被正能量所替代,成为一个有益于社会和人类的人;如果放任自流,或者以默认的态度助长人性中的负能量,它们一旦遇到了适合生长的土壤,很快就会膨胀成恶行。
笑花到了高中的时候,就遇到了这样的恶行。
那时,笑花完全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高高的个子,姣美的身材,精致的五官,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秋燕当年的风采。秋燕刚上中专时,也很出众,年龄比笑花现在大一些,惹得我们班的男生都对她想入非非。有的同学还说,将来谁要是娶了杜秋燕,一辈子幸福死了。
没想到这位同学一语成谶,杜秋燕让我娶了,我真的幸福死了一回。女人就像花朵,花朵需要花匠的呵护,我看到了笑花好像有人护着了,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欣慰,那个人就是笑花的同学谢成,一个干净利落、长相帅气的小子。有好几次,我发现在放学的路上他默默地守护着笑花,这让我感到很温暖。女儿大了,有个与她般配的男孩守护着,也是一种美好,至少会让笑花在青春成长的路上不孤单。可我同时也发现,有个身高胖瘦与笑花差不多的女孩经常领着几个跟班找笑花的麻烦,这让我很不安。
从单筒望远镜里,我发现那个女孩的眼中燃烧着嫉妒的火焰,脸上布满了怨恨的火种。这一发现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我知道,这个经常领着几个跟班的女孩绝不是善茬儿,她不是出身优越,就是天生暴戾,我不得不提防。
那些日子,我骑着三轮车,装成一个捡破烂的,常常等在笑花放学的路上。有一次,跟到棚户区的小巷中,看到笑花和她的同伴分手后拐进了巷子深处,而那几个女孩儿突然冒了出来,围着笑花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笑花蜷缩在墙角,被那个领头的女孩打了几个耳光,她抱头求饶,但那女孩不为所动,甚至叫嚣着要扒光她的衣服。我赶到时,笑花的上衣已被撕破了。我顿时愤怒了,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大吼了一声,拿过三轮车上的链条锁,准备好好抽她们一顿。她们见势不妙,四散而逃。
当我回头再看笑花时,只见她双手紧紧护着身子,瑟缩成一团。我不敢正视她,怕我的模样吓着她,就背过身去,脱下了外套,披在她的身上,让她赶紧回家。
当时,我的心仿佛被插了一刀,痛得浑身打颤。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遭受别人的凌辱,如果就这么忍气吞声下去,岂不枉为人父?那一刻,我已下了决心,要为我的女儿清除掉这根毒刺。
之前,我已从别的孩子口中得知,薛娜之所以那样对待笑花,是因为她喜欢谢成,而谢成却喜欢笑花。这便让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变成了丧心病狂的恶魔。如此年纪,就这般恶毒,将来长大了,还不知会祸害多少人?她不光自己作恶,还带着别人作恶,如不根除这个恶源,还不知会带坏多少人。
方向东分析得没错,薛娜并没有失踪,失踪只不过是个障眼法,我是想让社会舆论消解一下薛娜与学校的紧张关系,更想让我的笑花和谢成有个缓冲期,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到她们头上去,也不会影响到她们的身心健康。正因为如此,我做得很低调,在薛娜晚上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给她递了一张字条,说是一个男孩让我交给她的。
她问我哪个男孩,我说你看完就知道了。我说完就骑着三轮车走了。那张字条上写着:
薛娜,晚上八点在东关树林里见,别让人看到了,谢成。
我知道,她看到那张字条后一定很高兴,也一定会去的。其实,我不说你们也清楚,那张字条是我写的,我是为了引她上钩,不得不假借谢成之名。上面说的东关树林,是指学校东面的那片小树林,那里非常适合年轻人幽会,也适合作案。我骑着三轮车,早早守候在了去树林的路上。当薛娜出现后,我便迎了上去,她刚要张口问我,我就用那把插花刀在她眼前划了一道弧,一刀封喉,然后把她装进麻袋放到三轮车上。
这一切我做得很迅速,之后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我就骑着三轮车来到郊外,把她拖下车,想搜出那张我冒名谢成写给她的字条,却没有找到。我猜她可能扔了,也可能换衣服时忘了。把她扔进了一口很深的枯井里,然后清理完现场痕迹,离开了那个地方。
这是我第二次杀人,杀的也是该杀之人。
接下来的两起案件,方向东分析得也没错,李疯子和张山也是我杀的。至于杀人动机,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就是为了保护女儿不受禽兽的侵害,才不得不出手。方向东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不佩服不行,过去那么久的案子,别的警察都在案子外面打转转,进入不到案子的实质,他却一下就说到了问题的实质。尤其他分析出张山和李疯子的死法一致,确实是我故意为之,就是为了告诉笑花,李疯子不是张山杀的,让她不要活在内疚之中。这让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怎么推理得那么准呢?
我清除李疯子的过程很简单,记得那是清明节过后,旧祠堂里有许多贡品,李疯子当然不会错过白吃白占的机会,就独自跑到旧祠堂去偷吃。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就提前等候在那里。李疯子刚到祠堂,我就正面迎了过去,趁他不备,伸出握着插花刀的右手,狠命一捅,正好捅进他的心脏。我看着他的身子渐渐软下去,这才拔出了刀。只见血液从他破烂不堪的衣服里慢慢渗透出来,然后他就一头栽倒在地。
他不是神经病吗?既然神经出了问题,怎么知道欺负人家大姑娘小媳妇?我又捡起一块石头,在他的脑袋上砸了几下,砸得面目全非了,成了真正的脑残后,又把他拖进了垃圾堆。垃圾人,就应该归到垃圾中去,这是我的原则。
说来真是奇怪,邵威死了后,秋燕误以为是刘瘸子帮她除了害,为了感恩,嫁给了刘瘸子。李疯子死后,笑花又误以为张山替她杀了李疯子,为了报恩,嫁给了张山。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命运竟是如此相似。好在,杜秋燕嫁的刘瘸子,虽然残疾,却也是个大好人,他为人正直,也懂得呵护人,这才不枉了秋燕的错爱。可杜笑花嫁的张山,却不是个好东西,他对笑花非人的折磨,已经超出了人的极限,我早就想对他动手了,只是考虑到他一死,笑花年纪轻轻的就要守寡,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未来,估计他们有了孩子后会好些。
可等到孩子出生后,张山还是恶习不改,要不是那次我路过他们的二元羊肉馆,看到张山把笑花一脚踢飞的样子,恐怕至今都对他下不了手。可那一幕让我看得太真切了,仿佛他那一脚不是踢在笑花的身上,而是踢在了我的心上,让我疼痛难忍。这样的人,不配给笑花当丈夫,既然离婚离不了,既然他常常拿笑花全家人的生命作威胁,我只能让他下地狱。我摸清了他的生活规律,早早等候在他的必经之路,等他一出现,我就从正面迎上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已挥起右臂,用插花刀一刀插入他的心脏。用这种方式杀过李疯子,我有了经验,一刀毙命,准确无误。
我用杀李疯子的手法又杀死了张山,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告诉我的傻闺女,李疯子不是张山杀的,请她不要再怀念那个畜生。杀了张山,我在想,他不是喜欢用手打人吗?我准备卸下他的一条胳膊,作为二次惩罚。就在这时,我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就只好把他丢进了垃圾箱里。我遵循的是同样的法则,垃圾,就归到垃圾箱里。
方向东的推理没有错,这四个害虫都是我灭的。虽说方向东还没有找到我的杀人证据,没办法拘捕我,但按这种思维逻辑推理下去,他肯定能从我的百密一疏中找到破绽,我不能不早作提防。可这提防,又怎么做呢?
我感到危险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必须及早作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