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送外孙多多去了幼儿园,刚回到家,上次见过我的那两个警察就找上门来了。那个姓方的队长是我女儿的同学,他为人挺好的,那个女警察长得很漂亮,对人也蛮客气,于是,我就客气地把他们让进了屋。

我知道,他们来找我,肯定还是为了张山的案子。其实,有关这个案子,我一点儿都不着急,他们能破就破,破不了也没关系,只要张山不再害人,管他凶手是谁,对我们根本无关紧要。

我要给他们泡茶,方队长马上挡住我说:“杜阿姨,你别忙,我们向你问几句话,问完就走。”待我坐定,方队长说,“杜阿姨,我有个私人的问题想问问你,杜笑花的亲生父亲是什么原因被判的刑,又是什么原因导致死亡的?这件事,可能会触及你的伤心处,你要是真的不愿讲也没关系。”

他的话仿佛一下把我拉到了遥远的过去,我知道,回避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有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不好讲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们红星厂要搞三十年厂庆,工会抽调我排演节目,我们白天上班,晚上排演。一天晚上,我们排到十一点才结束,回家的路上遭遇了流氓,他要强暴我,我就大声喊了起来,恰巧被赶来接我的笑花她爸听到。他看到流氓正撕扯我的衣服,气愤至极,随手拿起一块砖头向他拍去,黑灯瞎火的,正好打中那流氓的太阳穴,结果丢了命,笑花爸就被判了二十年的有期徒刑。谁料四年后,她爸在劳改队炸矿山时被炸死了,也算是戴罪殉职吧。我本来还想等着他,等他戴罪立功减刑回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监狱发来的死亡通知书。”

“杜笑花生父叫什么名字?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叫许守义,原是厂里的技术员,还当过劳动模范。他的家在农村,苏山县三羊乡,父母多年前去世,还有一个哥哥,一直在村里当农民。”

“他哥哥有几个孩子?”

“两男一女。都成家了。大儿子在农村承包了果园,生活还算不错。二儿子在东莞打工,在那里组建的家庭。”

“你们两家来往多吗?”

“过去笑花爸在的时候,他的父母还在农村,来往挺多的。自笑花爸出事后,我这边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两家几乎断了来往,尤其到孩子这一代,都各忙各的,不再有联系了。”

“你娘家兄妹几人,现在有无来往?”

“我娘家在东州市,父母也不在人世了。有一个哥哥,早就退休了,子女也都成家了。”

“你哥叫什么名字?原来在东州什么单位工作?”

“我哥叫杜为民,在东州电厂上班,侄儿早就成家了,在二中当老师,叫杜学成。”

方向东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回答完了,我问他:“你这样问来问去,是不是怀疑我的亲戚是杀人凶手?”

他呵呵一笑:“杜阿姨,我是例行公务,请你不要多心。”

“既然你例行公务,我也没什么好回避的,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杜阿姨,我想问问二〇〇二年那年,也就是我们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杜笑花是不是被疯狗惊吓过,你能说说详细过程吗?”

我一听,怎么也想不起来,就说:“笑花被疯狗惊吓的事,我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方向东提醒说:“那是中秋节的前一天,你还到学校去为杜笑花请了假,让她在家休息一个阶段。”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马上想起来了,什么疯狗惊吓?那是被邵威那个畜生糟蹋了,我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去老师那里请假只能说是被疯狗惊吓了。这件事虽然过去多年了,一旦想起来,心就仿佛被人揪了起来,感到一种钻心的痛。没有当过母亲的人,恐怕不知道母女连心,女儿的伤,能痛到母亲的心里去。

那天下午,笑花回到家,我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目光呆痴,衣服多处被撕烂。我一看她那样子,心就提了起来,连声问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连问几声后,她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的心这才松了下来。哪怕发生了天大的事,也最好不要把我的娃吓呆了,吓傻了,只要她能哭出声来,至少能证明她还清醒着。

可是,当我慢慢从她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几乎要崩溃了,像这样恶贯满盈的人,为什么法律不给予制裁,还要放出来让他继续为非作歹?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到公安局去举报他。可要是这样做,我的笑花呢?警察肯定还要取证,还要做调查,我岂不是向左邻右舍、向笑花的同学公开了她被人糟蹋了?即便公安局再关邵威那恶棍几个月,又能怎样?而我的笑花,以后还怎么见人?怎么面对她的老师和同学?经这么一思量,我就彻底放弃了举报的想法。被人打落了牙,我只能悄悄吞进肚子里。

此刻,方向东向我询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莫非是他听到了什么,或者,是不是怀疑杀害张山的与杀害邵威的是同一个人?我当然不能说出实情,那岂不是告诉外人笑花很早就失身了?我不能坏了女儿的名声,更不能没事找事引火烧身。

想到这一层,我就撒谎说:“想起来了,记得有一次笑花放学回家时,在胡同里遇到了一条疯狗,汪汪汪地叫着直扑笑花。笑花平时胆儿就小,哪里经得起疯狗的惊吓?正在大声喊叫的时候,被一个过路的人看到了,撵走了疯狗,笑花虽然没有被咬伤,却也吓得不轻,人像失了魂儿,一直缓不过来,我只好去学校向老师请了假。大概在家养了十天左右,才去上的学。这事儿过去这么久了,我都差点儿忘记了,没想到方队长还记着,你问这些事做什么?”

方向东呵呵笑了一下:“我们查案时,牵扯到了过去的一桩命案,被害者是区一小的学生邵威,正好也是杜笑花遭到疯狗惊吓在家休息的那个时段,我也是随便问问。”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一下乱了,我怕方向东看出破绽,就极力掩饰着我的情绪,反问道:“你这样问,是不是怀疑那次命案与我家笑花有关系?”

他马上矢口否认:“没没没,请杜阿姨别误会。”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与我家笑花没关系就好,她都被吓成那个样子了,肯定不会与那桩命案有关联的。”

“也是。”说完他就告辞走了。

方向东走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真怕咳嗽带出脑伤,让我的笑花再次受到伤害。于是,我打电话告诉了笑花,方向东为邵威的案子来找过我。我只想作个暗示,希望她有个准备,万一方向东去找她,也好有个应对。

打过电话,我本该安心了,可我的心仿佛被方向东的问话彻底搅乱了,尘封在岁月深处的记忆又一次挣脱了封印,在我的脑海中毫无次序地四处蔓延开来。

我的命运,也许从我踏入工厂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与时代的大潮紧密相连,并随之波澜起伏。我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专毕业后分到红星机械厂的,那时候的红星厂如日中天,经济效益非常好,能成为红星厂的职工,是年轻人求之不得的事。

与我同时分到厂里的还有我们技校的校友许守义。其实,在上技校的时候,我与许守义并不熟悉,分到同厂后,似乎有了一点儿同门学派的亲切,才逐渐有了来往。许守义被分到车间当技术员,我被分到厂工会当宣传干事,专门负责文化宣传、文艺演出的事务。说起红星厂,当时的规模挺大的,共有三千二百多人。

那时候,我们正年轻,工作热情十分**,我们的奋斗目标就是实现四个现代化,我们最喜欢的歌就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那些歌词写得**澎湃,令人热血沸腾,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可是,理想与现实往往背道而驰,真的再过二十年,真的再相会,我们个个都成了下岗工人,有的摆起了地摊,成天被城管撵着东躲西藏;有的蹬着三轮车拉客,与客人为一块钱的车费争得面红耳赤;有的到建筑工地打工,要不来工资,就混在人群中打着“黑心工头,还我血汗钱”的横幅,到新建的大楼面前静坐示威。这就是八十年代与我进入国营厂的兄弟姐妹们。还好,我总算连滚带爬地熬到退休年龄,吃上了养老金,女儿成了家,本该哄哄孙子,跳跳广场舞,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就不错了。没想到,女儿被张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就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人一老,废话就多了,我可能扯得有些远了。还是说说我与许守义吧。我们俩后来接触多了,我感觉许守义他不仅爱学习,肯钻研,很快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而且还被评为五一劳动模范,更重要的是,他很爱我,对我百般呵护,这让我感到十分温暖。当时追求我的小伙子也不少,有的是厂领导的子弟,有的是市政单位某些领导的儿子,但我偏偏喜欢许守义,这是我的命,也是他的劫。

一九八八年,我们领了结婚证,在五一劳动节厂里举办的集体婚礼中我们成了引人注目的一对。同事们都说我们很般配,一个是技术骨干劳动模范,一个是红星厂的厂花。说得好像我们不走到一起就天理难容似的。当时,厂里对我们也很照顾,给我们分了一小套平房,独门独户的那种,很不错。我们的幸福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一九九〇年,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当上了妈。女儿笑花降生,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幸福。笑花五岁那年,红星厂要搞三十周年大庆,工会组织文艺汇演,我们每天晚上都要排演节目,差不多到十一点才能结束。那时我们家属区的小巷中还没安路灯,许守义怕我一个人在那里走害怕,几乎每天晚上到点就来接我。

有一次,排练不到十一点就结束了,我刚进巷子口,突然从后面冒出一个人来,把我扑倒在地,吓得我大声喊叫起来。那人捂着我的嘴,威胁说再喊就掐死我,说着就来解我的衣扣。我还是忍不住叫了起来,拼命地反抗。那个人果然掐住了我的脖子,他手劲儿很大,掐得我直翻白眼。

我再也不敢喊了,真怕他一冲动掐死我。我死了不要紧,我的笑花怎么办?许守义怎么办?他解开了我的衣扣,我紧张极了,心里一直在呼唤许守义快来救我!眼看我就要被这个流氓糟蹋了,我突然伸手摸到一块砖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砖头朝那人的头上使劲儿拍去。

我不知道拍了几下,只感觉他的脑袋突然耷拉了下来,我才意识到他被我打昏了。我一把推开他,刚站起来,就看到巷道里过来一个人,远远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听出是许守义的叫声,仿佛盼到了救星,压低声音说:“守义,我在这里,你过来。”

我已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许守义过来,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我在瑟瑟发抖,便问怎么回事。我便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许守义说:“别怕,有我哩。”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指在那人的鼻翼处试了试。

我紧张地问:“他是不是死了?”

许守义说:“好像没气了,可能死了。”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身上沾了好多血,地上也流了一大摊。我吓得浑身打颤,不住地说:“我杀人了,杀人了,这可咋办?”

许守义还是那句话:“别怕,有我哩。”说着,他戴上棉线手套,问我刚才用的是哪块砖头打的。我捡起了扔在地上的砖头。他接过后,用手套擦去了砖头上的指纹,然后又拖过尸首,看了看死人头上的伤痕,对我说,“注意,别踩到血迹,看看地上有没有遗失的东西,不要留下痕迹。”

然后,他把尸体拖到旁边的下水道口,掀开井盖,把尸体塞了进去。我在地上查看了一番,没找到什么遗失的东西。许守义过来看了一遍,用戴着手套的手把地上清理了一遍,捡起那块砖头说:“走,我们回家。”

我问他:“捡砖头做什么?”

“要把它扔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我无精打采地跟着他,刚到胡同拐弯处,他就把砖头扔进了旁边的一个垃圾桶。

回到家,我才发现衣服上、脸上、头发上,全是血迹。

许守义说:“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处理,你好好洗个澡,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掉。”

我胆战心惊地说:“守义,我杀人了,要不我去自首吧,否则,要是公安查到,我会罪加一等的。”

许守义说:“胡说,你又没做错什么,自首什么?”末了,他又说,“你别怕,公安是查不到的。如果真的查来了,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

“人家一查就查出来了,怎么能调包呢?”

“怎么不能调?人是我过失杀的,他强暴你,我赶来救你,心急中我用砖头拍了他的太阳穴,失手杀了他。你当时被这个流氓扼住喉咙,差点儿被掐死,已经神志不清了,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已经性侵了你,失了身。到时候你就这么说。”

“他还没有性侵我,就被我拍死了,我并没有失身。”

“我知道你没有失身,但要是公安局查到人是我杀的,你就必须说遭到了他的性侵,已经失身了,这样才能减轻我的刑期,你懂不懂?”

我的眼泪滚了下来,说:“守义,你不能为了我牺牲自己。”

“别说傻话了,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如果真到了,为了我们的女儿,牺牲我也是正确的选择。如果你坐牢了,笑花谁来带?家谁来守?所以,你不能出事的,秋燕,一切都听我的,保证没事的。”

那天晚上,我们几乎一夜无眠,早上起来昏昏沉沉的,原以为到了厂里天就会塌下来。其实,到厂里后才知道,一切很平静,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大家还是那么忙忙碌碌,还是那样有说有笑。到了晚上,继续排演文艺节目,可在排演的时候我老是走神,导演为此提醒了我多次,要我精力集中跟上节奏,我这才不得不极力从那恶魔般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晚上一结束,许守义就到厂门口来接我。我们默默无语,一直走到无人处,他才问:“没事吧?”

我朝他点了点头:“没事。”

“这事很快就过去了,不要怕,有我哩。”

他一说“有我哩”,我的心就马上感到十分妥帖,有了安全感。

就这样,我们俩在诚惶诚恐中度过了一个星期。突然,有一天厂里来了一辆警车,从上面下来三位警察,我从窗户里一看,腿就软了,心想完了,该来的迟早会来。我以为他们是来抓我的,没想到他们却去了厂保卫科。

我想,可能他们想让保卫科的人先带我过去,然后再实施抓捕。这样一想,我就越发紧张起来,我感觉手开始发抖了。就在这时,许守义进来了,他看了一眼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就径直走到我面前,塞给我一样东西。我拿过一看,是红星机械厂的厂徽。他轻声说,戴上它。

我一下紧张了起来。这几天我一直没有找到厂徽,还以为那天丢了,没想到他竟然给我保存着。我应了一声,拿过厂徽一看,是二八〇三号,这不是他的吗?我的是二八五五号。我就问,这不是你的吗?怎么让我戴?

他有些严厉地说:“让你戴就戴上,啰唆什么?”我们俩在一起生活,谁能分清楚你的我的,戴错了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第一次听到他朝我发这么大的火。他又说:“如果有人问起厂徽的事,你就照我刚才说的回答。”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我感觉许守义今天对我怪怪的。我本来还有话跟他说,他却理都不理。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是不是警察抓到了什么把柄,而且这个把柄与我的厂徽有关?这样一想,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感觉不好的兆头正一步步向我靠近。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保卫科的小马叫我到保卫科走一趟。我问什么事,小马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我一听他这么说,便知大事不妙。跟着他进了保卫科,我看到里面坐着三个警察,还有厂保卫科的段科长。段科长平时见我总是很热情,今天他却很严肃地对我说:

“杜秋燕,你的厂徽呢?”

“厂徽不是戴在我胸上吗?”

“你摘下来。”

我摘下来交给了他。他接过一看,说:“这不是你的,是你丈夫许守义的。”

“没错,我的是二八五五号,他的是二八〇三号。两口子过日子,难免会把东西混杂到一起,有时候戴错也不奇怪。”

“这倒也是事实。那你的厂徽呢?是不是许守义戴着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他带着,或许他落到家里了。段科长,你查我们的厂徽到底是为了什么?”

段科长刚要解释,却被旁边的警察打断了:“对不起,不该你知道的现在还不能让你知道。既然你跟你丈夫的厂徽混淆了,那么请你如实回答,你们是什么时候混淆的?”

“不知道,我记不清是哪天混淆的了。”

“那好,我再问你,你什么时候发现少了一枚厂徽?”

“最近一直忙着加班,几乎每天都到十一点才回家,我根本没注意到厂徽的事。”

“你每次回家都要路过哪条小巷?”

“一条船呀,从家属区到厂里都要经过一条船。”

“最近一个阶段,你在路上遇到过什么人没有?比如有没有人抢劫过你,或者向你耍过流氓?”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没遇到过。”

“那我告诉你吧,我们在一条船巷子里的下水道发现了一具男尸,他手里攥着的是你的厂徽,这又怎么解释?”

我一听这话,马上就被吓软了,要不是刚才许守义叮嘱过我,我恐怕一五一十地就把事情的整个过程交代了。可许守义让我守住这个秘密,我只能听他的,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不小心把厂徽弄丢了,被人捡了去。”

“杜秋燕,我看你还是主动交代吧,如果厂徽上除了死者和你的指纹,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到时候恐怕就不好解释了。”

我一下就慌了,但一想既然厂徽在死者手里攥着,那我留在上面的指纹也一定被他的指纹覆盖掉了,我还怕什么,于是鼓起勇气说:“你们比对吧。”

“还有,”警察接着说,“死者的指甲缝中还残留着对方的体屑,我们可以通过DNA作比对。如果与你无关,我们不会冤枉你。如果真的与你有关,你也逃不过。”

我的心里又一次打起了鼓,如果此刻我承认了,断定是走不出这道门的,警察一定会把我带走,从此我将会在狱中度过一生;如果不承认,到时候被他们查出真相,会不会罪加一等?我正在犹豫着是老实交代还是再缓一缓?就在这时,许守义进来了。

我一下惊呆了,就问他:“你来干什么?”

段科长说:“许守义,现在请你回避一下。”

许守义说:“人是我杀的,与杜秋燕无关。那个王八蛋强**老婆,还掐着我老婆的脖子不让她喊叫,我赶过去看到这情景,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就在他脑袋上拍了下去,拍了一下他还不松手,我接着又拍了两下,他才松了手。我把他从我老婆身上推下后,发现他死了,我就扒开下水道井盖,把他扔了进去。”

警察问:“你说的是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现在就是来自首的。”

我一下感觉天旋地转起来,厄运就这样出其不意地降临到了我们的头上。

进入到司法调查,警方询问我事情的经过时,我只好按许守义事先说的自毁形象,说死者掐住了我的脖子,解开了我的裤带,他在糟蹋我时,被许守义赶来,才顺手拿起砖头拍了他。我本以为我承认被糟蹋了,就可以为许守义减刑。可警方讲求的是证据,并不完全依据我的说辞来定案,他们通过提取死者身上的分泌物加以化验对比,最终证明了我没有被真正性侵,所以对许守义的量刑并没有起到作用。

就这样,许守义杀人罪名成立,被法院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宣判结束,红星厂一片哗然,大家都念起了许守义平日的好,说他本质很好,本分、老实、善良,还经常助人为乐,为大家做好事,说谁杀人他们都信,唯独说许守义杀人他们不信。一定是公安搞错了,抓错人判错刑了。

厂领导也很惋惜,他们觉得好不容易在红星厂树立起了一个技术典型,准备上报省总工会参选全省的劳模,没想到一夜之间成了杀人犯,他们觉得面子上很不好受。大家心里难过,我能理解,大家表面都很同情我,说我年纪轻轻就过了上守活寡的日子,真是不容易。可是,他们在背后又都说我是个扫帚星,许守义要不是娶了我,他现在还好端端的,就是我这个扫帚星才给他带来了厄运。

我承认,我真是个扫帚星,如果许守义不是为了我,他怎会受这牢狱之灾?

可是,大家在谴责我的时候,又有谁能理解我的感受?许守义的入狱,带给他们的只不过是惋惜和同情,带给我的却是家庭的破碎,是无边无际的伤痛。大家在谴责我的时候,又有谁谴责过那个流氓恶棍?他才是真正的罪恶之源,如果不是他,悲剧也不会发生,许守义也不会为我顶包入狱,我的家也不会破碎。不能因为他死了,就抵消了他的罪恶,成了真正的受害者,而把所有的过失归罪到别人头上,这公平吗?

我一直等到许守义被判了刑,在送往监狱前,才得到许可能去探望他。

深秋的一个下午,我带了一大包他最爱吃的东西,一大包他换洗的衣服,在看守所的玻璃隔板前,我见到了他。他瘦了,一看到他,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双眼瞬间就模糊了。

“守义,受苦了,真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别瞎说。你要好好活着。只要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就泣不成声了。

他伸过手,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为了笑花的成长,也为了你们母女俩有生活上的依靠,如果有合适的,你就改嫁吧,不要等我。人生苦短,二十年……太长。”

我的心猛然像被刀子戳了一下,哽咽着说:“守义,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会让我的心更痛。你为我,去蹲监狱,我为你,守候二十年算什么?”

他的目光里飘**着幽幽的哀伤,看了我半天才说:“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我点点头,拿出了一张照片,那是出事后拍的,许守义提出要照一张全家福,没想到拍完照的第二天他就进去了。此刻,他接过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好,照得真好。” 说着,便把照片揣到了怀中。

我说:“留个念想吧,守义,我和笑花等着你!”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记住,秋燕,不要太委屈自己了,如果坚持不下去了,就放弃,我能理解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到了门口,他又转回头来,看了我一眼。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无助的哀伤,看到了别离的不舍,还有……对我无尽的牵挂。

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就像两条直线,在红星厂相交,又在看守所分离。

四年后,我突然收到了监狱寄来的许守义的死亡通知单。厂保卫科同时也收到了监狱寄来的公函,说许守义在监狱组织的开采矿石的劳动中发生意外,因工身亡。我请了几天假,安顿好笑花,一个人匆匆踏上了西去的列车。下车后,兜兜转转,才找到了监狱领导,领取了许守义的骨灰盒,然后把他带回西州安葬了。

自他判刑后,我一直守候着他,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我的泪早就洒在了西去的列车上,洒在了归来的戈壁滩上。回到西州,我整个人像掏空了一样,虚弱不堪。过去,我好赖还有希望,它就像遥远的灯塔,一直召唤着我踽踽独行。现在,希望就像一个大水泡,彻底破灭了,我不知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安葬了许守义后,我就发起了高烧,一直昏迷不醒。笑花吓坏了,她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哭喊着去求人。刚出门,碰到了修自行车的刘瘸子。

刘瘸子说:“孩子,不要怕,我这就送你妈妈去医院。”

然后,刘瘸子蹬着他的三轮车把我送到了医院,又一直和笑花守着我,直到我脱离了危险他才离去。

医生说:“好悬呀!要不是送得及时,你的性命很难保住。”我听了心里一惊,心说我死了倒无所谓,还有笑花哩,她才九岁,她可咋办?

刘瘸子是我们家的邻居,他过去在红星厂上班,三年前发生了一起工伤事故,他的一条腿被砸瘸了,厂里为了照顾他,就给他分了一套小平房。去年,他被定为第一批下岗人员,他只好服从厂里安排,下岗后在马路边支了个小摊修自行车。

老刘很厚道,厂里说咋办他就咋办。他本来有个女朋友,见他成了瘸子,就与他分了手。刘瘸子也不怨恨,别人要说姑娘的不是,他反而说人家是个好姑娘,凭什么要嫁给我一个瘸子?

我病好后,就买了两瓶酒、一条烟,带着笑花去感谢他。我以为他一个单身汉,家里一定很乱,没想到他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搓着两只大骨节的手,不好意思地说:“小杜,你看你,都是邻居,谁没个三长两短?顺便帮个忙是应该的,你带这么多东西来,不是打我脸吗?”

“刘师傅,你客气了,要不是那天你及时送我到医院,我这条命早就没了,这点儿东西算个啥?”好说歹说,最后他才收下。收下后,他却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对他一下有了信任感。

他说:“小杜,以后家里有什么难事,别硬撑,需要我干的,你就支个声,我帮你。”

刘瘸子的这句话,很有温度,让我感到了人世间还有温暖。

那些年,我受到的白眼实在太多了。厂里的哪个男人要是与我多说一句话,他的老婆就会把我堵到路口巷尾,不是朝我啐口水,就是莫名其妙地骂一句扫帚星,生怕我把她男人的命勾了去。

我不知道那些女人为什么那么恨我?是因为我长得比她们漂亮,还是因为我害许守义坐了牢?总之,石头大了我绕着走,我不惹她们,不跟她们争辩,她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其中,也有一个死了老婆的同事,是我们厂行政科的老罗,他曾托人向我提亲,我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

我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我有丈夫,他就是许守义,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要来提亲?这不是欺负人吗?”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过亲,可有关我的闲话也越来越多了,说我就是个扫帚星,哪个男人要是接触了我,定会跟着倒霉。甚至,还有好事者从麻衣相的角度对我的样貌做了认真分析,说我的脸像狐狸,眉眼间带着狐相,身上有一股狐骚味儿,男人闻到往往会着迷。还说我虽然身着宽宽松松的工作服,仍然遮不住我的媚态,走路时腰肢乱扭,不是妖精转世才怪。

他们欺负我倒罢了,还不放过我的笑花。有人见了笑花,就故意问,笑花,你爸爸呢?笑花回到家,就哭着向我要爸爸。我说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过些年才能回来。后来上学了,她常常遭到同学的欺负,说她是杀人犯的女儿。有人故意问她,许笑花,你爸叫什么?女儿被气哭了,回家把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照全悄悄剪了,剪掉了许守义,只剩下了我和她。我知道,她的爸爸让她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她剪掉他,就是想卸下身上的包袱。如果她真能一刀剪了,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我能理解她。

许守义死后,那年新学年开学,我给女儿改了姓,把许笑花改成了杜笑花,我想让她有个新的开始。我用自行车带着她去区小学报名,刚到路口车就爆胎了,我只好推车到刘瘸子的修车摊补胎。

就在这时,同事黄大升也推着自行车来充气,他不断地向我问这问那,我回答了一两句后就觉得无聊,没再理他,只管蹲在旁边看刘瘸子补胎。没想到,这时黄大升的老婆吕尔朵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张口就骂起了她的男人,然后指桑骂槐冲着我来了,说什么克死了自己的男人又来勾引别家的男人,谁不知道你是个扫帚星,想勾引男人到外面勾引去,别在家门口丢人败姓。

吕尔朵本就是个长舌妇,在街坊四邻中蛮横霸道,她的男人怕她,别人也不敢惹她。今天她真是欺人太甚,要换作平时,我也就忍了,可笑花就在身边,我这当母亲的以后在女儿面前怎么自处?

我正要反驳,刘瘸子却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冲吕尔朵吼道:“吕大喇叭,你给我听好了,你想满嘴喷粪、打野撒泼可以,你就回你家朝你男人吼去,别在我的修车摊前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人!”

我没想到刘瘸子会骂人,而且还骂得句句在理。大概吕尔朵也没有想到,她先是怔了一阵,等反应过来是在骂她,一下就急眼了,用手指着刘瘸子:“刘瘸子你说谁呢?谁是疯狗?谁乱咬了?”

刘瘸子也不示弱,指着她说:“就是你,吕大喇叭,除了你,谁会像你这样乱咬人?明明是黄大升主动向杜秋燕搭讪,杜秋燕根本就不想理他,你非要说人家勾引你男人?你以为你男人是周润发还是刘德华,不就是个连老婆都管不住的窝囊废吗?除了你这个泼妇,谁会稀罕?”

刘瘸子的一番话,说得几个看热闹的哈哈大笑起来。吕尔朵脸上挂不住,耍起了泼,伸手挠了刘瘸子一把,刘瘸子一伸手,一巴掌把吕尔朵打倒在地。吕尔朵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骂:“刘瘸子,你竟敢打我?”然后又朝自己男人吼,“黄大升,有人欺负你老婆你也不管?”

黄大升上来要和刘瘸子动手,刘瘸子就指着黄大升说:“你这个窝囊废,真不是个男人,你明明看到你老婆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你不知道管一管,反而要来找我的麻烦?你要是真想打架,恐怕不是我的对手,不信你过来试试。”

黄大升只好回头对吕尔朵说:“还不赶快回家,你不怕丢人败姓我还怕哩。”说完,推着自行车走了。

吕尔朵自然不甘心就此败下阵来,就指着刘瘸子道:“刘瘸子,老娘不是好惹的,你给我等着。刘瘸子说,像你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我见多了,我随时等着。”

我很感激刘瘸子,在我备受屈辱的时候,他能站出来为我撑腰,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有暖意,还有正义。

自从那次意外后,背后议论我的人好像少多了。我以为,我们的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但没想到的是,我的笑花却遇到了人生中的劫难,在秋天的那个晚上,看着笑花躺在**失神的样子,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真怕她想不开走上绝路,如果真的那样,我怎么向她死去的爸爸交代?我还有什么活头?我只好请了几天假,在家陪着她。

一天晚上,院中水管突然爆裂,水喷到了房顶那么高,我惊慌中不知该怎么办,还是笑花提醒我,去找隔壁的刘瘸子帮忙。他应声赶来,不但帮我修好了水管,还清理了院中的积水。离开时,我送他到院门外,他问我笑花怎么了,像丢了魂儿一样。

我说受了点儿惊吓,我原本不想告诉他实情。我知道,这关系着女儿的名誉,牙碎了,只能咽到肚子里,不能乱说的。他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无法拒绝他的真诚,因为我渴望真诚,也渴望倾诉,只好告诉了他实情,说笑花被那坏孩子邵威欺负了。

刘瘸子听后就骂了起来:这狗日的,真是个有人养没人教的祸害,哪天让我逮住了,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听了刘瘸子的话,我感动之余也有些担心,就说:“求你了,刘师傅,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别再惹事了,否则,把笑花的事扩散出去,她往后还怎么面对人世?”

刘瘸子说:“你放心,这个我懂,我不会影响到笑花的。”

我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没想到一星期后,突然听到邵威被人杀了。我心想,这显然是对这个畜生的最好惩罚,也是一剂让笑花从噩梦中醒来的良药。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想起了刘瘸子,想起了他说过的那些话!对,一定是他干的,除了他,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说实在的,那些天我一直在担心他,怕他从此栽进去。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他很安全,半年过去了,他仍在马路边上修着自行车。杀害邵威的凶手究竟是谁?案子没有破,谁也不知道。这样也好,让它永远成为一个谜,才会让那些作恶的人感到恐惧。

等事情平息后,我问笑花,你觉得修自行车的那个刘师傅怎样。笑花反问我,什么怎么样。我说,你爸爸去世一年多了,我们母女俩实在有些势单力薄,我想给你找个后爸,让他保护我们,少受些欺负。笑花看了我一眼说,你觉得他好,就他了,我没意见。我从笑花的眼里感觉到了她对刘瘸子的信任。

我由此推测,可能笑花也认为邵威的死与刘瘸子有关,才觉得刘瘸子是个好人,不排斥他当后爸,就这样,我与刘瘸子登记结了婚。我之所以选择他,一半是为了感恩,为了报答他对我们母女的呵护,另一半则是为了我们母女的将来,总得有个人,来陪伴我们,这样才会少一些麻烦。

刘瘸子很感动,说他家祖坟上冒青烟了,这辈子能娶上我这样的女人,让他当牛做马他都愿意。他拿出一个存有六万元的存折,交给我保管。我感到很吃惊,二〇〇三年,当时我的工资才一千多,省吃俭用存的积蓄也不过三千元,许多双职工家庭,存款也不过一两万,他竟然有六万元存款。

我问他:“哪里来的?”

他咧嘴一笑说:“你放心,这都是我修自行车挣的,干净的。”

我知道刘瘸子把他的家底都交给了我,也等于把心交给了我,我当然也得对他负责。

结婚一年后,我生了个男孩,取名刘尚文。刘瘸子高兴坏了,逢人就说他有儿子了,他每天起早贪黑,总想多收个三五斗,来维持家用。笑花也一天天地长大了,看着她的身材越来越凹凸有致,越来越修长高挑,我几乎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或者说,她就是我年轻时的翻版。笑花爱打扮,这是每个女孩的天性,我也喜欢她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让人赏心悦目。但是,我又怕过于出众,会成为众矢之的,反倒容易惹祸。好在我们的生活中多了一个刘瘸子,心里还是有种踏实感,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敢欺负我和笑花了。

其实,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父母的庇护毕竟有限,我们根本无法料到,在神圣的校园里,在花季盛开的地方,也充斥着腥风血雨,让青春伴随着同类的折磨。如果不是笑花的衣服被撕破,脸被挠伤,我还不知道她遭受了那样的凌辱,那个带头的坏女孩儿竟然是区长的孩子,成了校园一霸,真是无法无天。我准备去学校告她们,笑花却不答应,她怕她们会加倍报复她。

想想也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凡事能让则让。事后,我悄悄告诉了刘瘸子,他知道后气愤不已,说现在的社会风气怎么成这样子了?学校变成了黑社会,怎么没人管?

这事儿没过多久,听说那个带头欺负我家笑花的坏丫头失踪了。我心里一颤,首先怀疑的对象就是刘瘸子。我没想到这个瘸子还真够爷们儿,见谁欺负女儿,他就敢对谁下死手,这让我在感到无比欣慰的同时,也为他捏了一把汗,祈求老天千万别让他出事。倘若出事了,不仅我的良心会不安,我的两个孩子又怎么办?日子该怎么过?

这种担忧大概持续到笑花高中毕业,压在我心头的那块石头才落了地。

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无论是那个小畜生邵威,还是那个坏丫头薛娜,都已得到了老天的惩罚,被岁月尘封了起来。可是,没想到方向东又旧话重提,莫不是他发现了什么新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