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潮湿,又阴冷。

没有对流的空气,长年的浊气淤积其中,不好散去。

天已亮,但自然亮光没法到达往下旋的牢房,人要进去,还只能靠着火把照亮。

秦不知跟在才哥儿后头,才哥儿手上的火把微微往他这儿倾斜。扑面的火光却没法将秦不知眼前的寒凉驱散。

越是往下,秦不知越是想起一同在木箱里头的女尸、两年多前在这个地牢里头碾碎同伴头颅的废太子逆贼,还有刘葵歌、白妈妈,甚至宫中的那具女僵尸,和那女僵尸眼中噗出的两条黑蚕虫。

种种血腥和污糟闪过他的脑海。

越是想,秦不知的眉心越是拧得紧,牙关越是咬得厉害。

叮一声响,随后是滚碌碌的声音。

才哥儿高喊了一声,“等着!我东西掉了!别踩着!”

说着将手上火把塞到秦不知手里,并深深看了秦不知一眼。

秦不知暗暗松一口气,知道这是才哥儿在给他一个缓一口气的机会。赶紧悄悄深呼吸几下。

旁人见死尸,最多只是惊怕、恶心,像秦不知这般见了死尸就立马昏的,京城之中估计没几个人。

这并非娘胎带来的毛病,也不是他胆量小。相反,他小的时候胆子大得没有边,至今也还没有惧怕的事情——当然,惧怕追不到谢春风除外。

对于死尸,倒也不是怕得昏倒,而是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但他连心病的根源都还没有找到。

他以为是李太皇在太庙被行刺那夜落下的病根,但多次寻访回去,多次在太庙试过了,也都不是。

“嗐!我出门的时候,我们家小团子非得让我拿的琉璃珠子。”才哥儿将手上一个琉璃珠子给大家看,一副烦恼女儿爱的慈父模样,“还非得叫我平平安安带回去给她。叫各位见笑了,见笑了。”

才哥儿收好珠子,从秦不知手里拿回火把,又稳稳看了秦不知一眼。

秦不知微微一点头,示意才哥儿接着走。

还没近,那浓重的血腥味便先扑面而来。腥臭还带着热气,将所有人口鼻都捂住了似的,叫人发闷喘不上气。

秦不知要抬手捂口鼻的时候,先有一方帕子从他身侧直直递到他鼻下。

秦不知下意识接过,又顺着递过来的那只手去看来人。

石斯年早早就将一方湿透的帕子蒙在口鼻处,在脑后打了个结。

“提神醒脑防尸气的。”石斯年低声道,迎着前头几人眼中的“我也想要”,爱莫能助表示帕子就两条。

秦不知学他蒙口鼻。帕子上的清凉刺鼻味道果然将血腥味遮挡去不少,腹中的涌动也被全然压了下去。

才哥儿又羡慕又哀怨地多看秦不知脸上的帕子两眼,认命往前走。

越是往前,血腥味越是重,才哥儿和邱一峰先快走了两步,转到了前方的拐角牢房出。秦不知只见得这二人才瞧牢房里头一眼,就都快步转身走开,找了个角落吐起来。

秦不知见此,心神一凛。

他能做到吗?

他能做到见了吴敬春的惨景而不昏死过去吗?

“小世子爷,您且先在这儿等着。”

石斯年不愧是身经百战的仵作,眼色全然没个变化,提着自己的小木箱越过秦不知往前。

秦不知略一迟疑,要跟上,石斯年沉着冷静的声音再传来。

“跟白妈妈的案子不一样。刀口粗糙,是随意斩的,并非像杀害白妈妈的倭贼一样手法精细又讲究。”

像是为了阻拦秦不知的近前,石斯年匆忙又笃定。

但秦不知已经迈过了那转角,扶住了转角的墙,定了心神往里头看。

“确实……不……一样……”

声音破碎,石斯年讶然回过头来。

秦不知摆一摆手,扶稳了墙,示意他继续。

石斯年瞧不着他被帕子遮脸的下头是不是面色苍白,但看秦不知虽然颤颤扶住了墙,兀自同心中恐惧抵抗,目前暂时安好的模样,便迅速放下心来。

他越是勘验得快,这见死尸必昏的秦小世子才能早一些出去。

“肢解尸体的是普通的刀子,刀刃不不锋利,甚至已经有些卷刃了,应当是用料不好,或者是许久没用了,有些地方斩了好几下才将苦主斩下来。”

秦不知蓄着一口气,看石斯年小心捧着吴敬春的一只断手,查看上头的断口。

牢房里头一片狼藉,地上除了血,还有人身上的细碎。铺地的厚厚稻草被推挤到一角,那一角的稻草血污凌乱,地上一道人身粗细的长长拖痕。

“秦小世子,您怎么看?”

干呕够了的才哥儿掩着口鼻,自指缝之中闷出声来问秦不知。

秦不知略惊讶,迎着他眼中的鼓励和关切,试了几次才开口道:

“应……应是被逼到那儿去杀的。”秦不知指一指那沁了血的稻草堆,“牢房门上的锁没有被强行破坏的痕迹,凶手应当是开了门,先给了吴敬春一刀。吴敬春带着伤往后退,凶手将他逼到了那稻草堆,杀害,分尸,然后……”

然后用草绳穿上尸块,将尸块栓到牢房的栏杆上。

像猪肉摊上的肉,像展示。

才哥儿眼中倏地一亮,笑出声来,“言大人果然没说错。秦小世子也该醒了。”

秦不知微微皱眉,撇开同他对视的视线。

“先斩的是脚。”石斯年手上动作不停,将秦不知的话听了进去,“右脚断肢切口锋利,是一蹴而就,那时候的刀更锋利些。往后的就越来越钝,因为卷刃,后头已经砍不动了,所以有几个尸块,凶手想分而没有分成,上面的口子单纯只是砍了,但没砍断。”

秦不知顺着他手的指点,去看那上头的伤口。

“那看来是为了泄私愤了。”才哥儿道,“这人混到京都府里头来,砍杀、分尸吴敬春,是同吴敬春有私仇的人。”

石斯年道:“这我可回答不了你,我只是负责验尸的仵作。”

说着,石斯年去数吴敬春的尸块。牢房里头的现场他暂时还不想破坏,因此只是踮着脚往里头看。好一会儿,才“咦”了一声。

“吴大人的头呢?吴大人的头怎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