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润留下来的东西,在越珵手里压了好些时日,直到燕王难掩兴奋地将他们未来去处告知他,他都没寻到个合适机会告诉霍溦。
“回来了?怎么说?”越珵一早就被燕王叫去,霍溦担忧了一日,到暮色西斜,才又瞧见人影。
接过霍溦手中茶盏,越珵将她按回椅上。
“他还真是将我当作能人了,单挑烫手山芋往我手里塞。”滚茶入腹,熨帖地走向僵冷血脉液。在霍溦充满疑问的目光里,越珵艰难憋出这句话。
只可惜单这一句话,熄不了霍溦的求知之心,反把她的好奇心彻底勾起。
大手附在头顶,霍溦没得到越珵口中后续,倒是先被他将脸给转了个方向。
炽热目光移开后,足足过了好几息,越珵才不自在轻咳,为霍溦解惑。
时大姜地方官制,州下郡中设守、丞、尉各一人。
守掌一郡政事,为治民者;丞专司辅佐之责,为守佐使;而尉掌全郡军事,同为守佐官。
常理论之,郡丞、郡尉皆为郡守副使,需听郡守之令,方可行事。可在常受外敌侵袭的沅南,手握军权的郡尉,反比执掌民事的郡守权力更大。
沅南郡尉曾蜚,出身沅南世家。升任沅南郡尉后,与家族势力相互勾结,是实打实的沅南地头蛇,也将原本的一郡之守,压得是喘不过气来,只能做甩手掌柜。
无法无天的土皇帝当久了,曾蜚对燕王这位皇室中人,自是不放在心上。而燕王哪怕不得成帝欢心,可刻在骨子里的高傲血统,让他无法忍受曾蜚的如此冒犯。
针尖对麦芒,沅南官场如今虽面上一派和善,底下却早风云变幻起来。
燕王扶立以原沅南郡守跟曾蜚相争,他本打算将越珵随便安插在曾蜚手下的军营之中。
但回鹘人再度入侵的消息,让他如闻见血腥味的敖犬般,窥见从曾蜚身上撕扯血肉的大好时机。
回鹘乃是游牧民族,擅骑射,且颇具凶性。凡被其掳掠县村,无不一室空空。若有勉强幸存者,也只是留得性命。
春日正是万物复苏之季,生长于草原的回鹘人,深谙他们的立身之本,为避开猎物**期。每当储存物资不足时,回鹘壮年总会出草原,来为一家老小掠夺物资。
晋国兵强势大,他们不敢招惹。向来柔弱可欺的大姜,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今年冬长春后,回鹘人放马出草原。与回鹘最近的羌县便成他们口中肥肉,被接连掠杀三四个村落后,羌县的消息才传入曾蜚手中。
“他让你,击退回鹘人?”
前世被称作弄权妖妃,霍溦也只是处理京中那些官员间鸡毛蒜皮的琐事。军务重事,她还没沾手,太子跟秦王二人,便分割得一干二净。
想起燕王那假仁假义的样子,越珵就想作呕。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道:“曾蜚羌县交予燕王手下,并立下一季之期。”
“一季之内,若能将回鹘人赶出,则曾蜚不再以任何借口阻拦燕王插手沅南诸事。同样,若是不能,燕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他的流放闲王,不可对沅南之事再指手画脚。”
这件事牵涉甚广,从燕王跟曾蜚立下此约时,回鹘侵羌,早不是资源掠夺,那样简单了。
霍溦跟越珵能想到的事,燕王自然不会想不到。
书房之内,燕王正给艰难请出的裴仲麟斟酒。
虽是燕王手下谋士,可裴仲麟对上燕王却没那些普通门客的战战兢兢。独居在燕王府最好的院落,非自愿,他寻常不出门。
燕王初遇裴仲麟时,也对这残疾少年是嗤之以鼻。可当身边大事走向屡番被他料重,燕王一概原先看法,亲手将他奉入上宾之位,不准任何人轻慢之。
“这羌县之事,兹事体大,交给越珵那愣头青,真行吗?”
按理说以裴仲麟现在的身子,得滴酒不沾,可他此生除筹谋心中大事外,唯有一酒瘾戒不掉。
端起几要漫出酒水的杯子,裴仲麟细细嗅着鼻尖酒香,待到燕王快沉不住气时,才又慢开尊口,“不是王爷想要试探越家公子的吗?某只是按王爷所求行事。”
转扳指的手一停,瞥向身侧这桀骜之人,燕王强压下心中不满,又亲手将裴仲麟空空酒杯倒满。
“杀鸡焉用牛刀,不过区区试探一事,哪能跟羌县之事相比。”
若按燕王本意,如今朝纲未动,蛰伏沅南,积蓄力量,未尝不可。但裴仲麟却硬要他跟曾蜚撕破脸皮,如今,燕王倒有些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
都已派人将越珵户籍调往羌县,燕王心知裴仲麟最厌旁人质疑,心中疑惑还是驱使他掏出私藏,设下这酒宴。
“我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理。”抢在裴仲麟前开口,燕王强笑,“可仲麟,这可是将我半生身家压上之事,你也总得给我颗定心丸吧。”
品着口中余韵,裴仲麟脸冷得似千年寒冰,“既如此,依王爷所见,曾蜚可是风光霁月的好人?”
能被称为某地地头蛇的人,有几个是好惹的。
曾蜚庇护下的曾家,比鄞都的皇族们,还要嚣张。逼良为娼,强取家业,阴害人命,就没有他们不敢的。
族中之人尚且如此猖狂,纵容他们的曾蜚能是好人?
坊间传闻,沅南如今还叫沅南,不是“曾郡”,只不过是他曾蜚曾郡尉,不想改名罢了。
“既不是好人,王爷还指望他会纵观羌县,而不伸手吗?日有明暗,事有多面。有越公子在前面,为王爷抵明枪暗箭。这背后功夫,王爷有多少做不得?”
点醒燕王,裴仲麟将壶嘴对着自己,饮了个畅快,复又补充。
“想试探这越公子底细如何,自然是,越难越好试探。他能理得了羌县,自是恭喜王爷慧眼识珠。倘理不得,或是丧命于此,王爷也有了跟圣上缓和关系的缘由。就是曾蜚一手遮天,难道他还拗得过圣上不成。”
团团圆月挂在黑幕,灯影攒动的书房中议论不休。唯燕王的时有大笑,是惊穿浓夜的笔直剑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