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周贺紧闭上眼,那挺立如山的肩,还是于顷刻间,倾颓下来。
是啊,越家现在难道就不是乱臣贼子了吗?
越家余脉尚存,靠的不是他们忠心不移的那位圣命君主。
是越家女眷捧着丹书铁券在宫门长跪,跟岑老御史以命死谏,他们才能在这里见到好生生的越珵。
而活人可求命,死人却万不会开口。
那么大张旗鼓的构陷,成帝不会让自己下不了台。征坪和议前夕,越家的数桩罪名,早就张贴在大姜的每条街巷。
尸骨无存的越家父子,早就被这桩桩罪证死死钉在耻辱柱上了。
提起越家,现在谁还记得那是除外敌、消内患、保一方太平的镇国将军。臭鸡蛋、烂菜叶下的是越家被圣口直断的罪名。
嘴唇蠕动,在这以越家鲜血铸成的铁证前,周贺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燕王想谋位,就绝不会让自己落入口舌之争。”
越珵早就想清楚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我是乱臣贼子,那也只是遂了他的心。他能不仁地让我越家站上审判台,那为什么我越珵,凭什么不可做不义之举。”
越珵开始的很平静,可到最后,还是声嘶力竭。
眼角因愤怒而染上血色,越珵知道自己今日给他们带来的冲击够多了。朝周贺三叩首,他叩得用力。
“是我要一条路走到黑的,也是我非要放手一搏的。多谢诸位伯叔,能不避艰险地来寻我们。越珵言尽于此,还望日后,可与诸位相逢不相敌。”
言罢,也不看这些人是什么反应,越珵起身就走。
与初见越珵的欢喜莫及相比,他走时,在场之人莫不鸦雀无声。
老天爷好像也感知到越珵激**不平的心境,他回去的这一路上,乌云蔽日。漆黑夜空中,连点点星子,也是难寻。
“阁下还没跟够吗?”
在小巷里绕了七八回,身后那人依旧阴魂不散。没心情跟他继续猫捉老鼠,转入死胡同,越珵盯着那人影,捏紧手中刀刃。
被戳穿行踪,可那人却没露出所在。只是停在巷口,不再动。
不知那人究竟意图为何,背靠墙壁,越珵从中扣出一块碎石,往那藏头露尾处,反手掷去。
碎石撞到黑影上,往另一个方向弹去。与此同时,越珵双手一撑,跃上墙头。
“虽不知阁下目的为何,可我无意为难于阁下。大路朝天,还望阁下好自为之。”
这一次,那僵持不动的黑影终于动了。
不过,他不是朝外后退,而是往越珵方向冲来。
墙头之内,是人家居处。无意惊动官府,死巷之中的越珵,无奈跟这人缠斗起来。
人影交织在一起,在地上形成狰狞暗纹。
拳拳到肉,不约而同地没有掏出武器,他们只是贴身肉搏。
来人的身量比越珵略高几寸,因先前被周贺踢踹缘故,越珵一时不查,竟有些落得下风。
在被反扣墙上前,越珵抬腿一踢,靴上倒钩将这黑衣人面巾扯下。
还以为是燕王细作,越珵没想到,这面巾之下的,竟是熟人。
“是你?”
本就不了解,相互防备对方。没预想到越珵会认出自己,罗润手一松,那要人性命的锋利刀刃,就抵在喉间。
“大理寺的人,跟在我身后做甚?”罗润身份太过敏感,拽抓他慌神机会,场面一转,捏着武器的越珵重占上风。
看见眼前这个大理寺官员,越珵耳畔仿佛又响起父兄的安慰低吼,鼻尖恍如又升起挥之不去的血腥。
在大理寺遭遇一切不受控的悉数从眼前滑过。舌尖从齿缝扫过,越珵突然就不想等这个答案了。
“大理寺的人,都该死。”匕首往前推进时,他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只是在蝉翼匕首割破罗润皮肤前,他口中的话,到底打断越珵手中动作,“你们夫妻还真是像?霍姑娘,上回也是这样。”
霍溦那日的失常,本就是横梗在越珵心中的一根刺,又听罗润以这种口吻提起她。越珵手中短暂停留的匕首,又以力破万钧的态度刺下去。
“我跟霍姑娘是盟友。”反复从他口中听到霍溦名号,越珵心血翻涌,却还是被罗润的这八个字挡住。
发现“霍姑娘”三字对越珵的约束,明明受制于越珵,罗润却还有闲心去理顺衣角褶皱。
呼吸相闻,混沌黑暗中,越珵清晰感知到对面的轻笑声。
“我跟霍姑娘的渊源,可不是你休想的那么简单的。越公子如今想对我动手,可考虑过要如何对霍姑娘交代。”
在狱中的那些日子,是越珵此生最无能为力的暗淡时刻。
不敢想霍溦一个毫无背景的纤纤少女,在腐朽肮脏的鄞都,为越家周旋脱身时,遭受过怎样的委屈与折辱。
她不想说,越珵便不问。可不问,不代表他不懂。
听出罗润话里话外的亲密之意,利索他双手反拧,越珵警告道:“大人怕是失心疯了。那是越夫人,不是什么霍姑娘。”
“没想到,越公子这么小气。我一直是这么称呼霍姑娘的,倒不见她有什么异议。”平淡语言中,罗润将那似有若无的暧昧,再度加码。
“你找死。”也不想探寻他们之间有什么接触了,越珵卡住罗润喉骨,顷刻间,便要将他在这世间的痕迹抹去。
被卡住命门,罗润眼中依旧平淡无波。
腥甜气息翻上口中,他受虐般地任由越珵掐着,却在意识即将模糊前,兀地捏住越珵右手手筋。
对于越家的右手枪,秦王一脉忌惮颇深。他们挑断越珵手筋,不是一时兴起的加重刑罚,而是蓄谋已久的毁之不及。
从手筋被挑断那日起,魏国公那些人就时常在他经脉断裂处,反复**。必要越家之人右手,定不能再复往日,才肯罢休。
就是有老大夫的医治,越珵的右手也只是看起来没什么大碍。虽能与常人相比,可像往日那样拿枪提剑,早是可望不可及的梦了。
罗润是习武出身,又曾亲眼见过徐康施刑,旁人不知的越珵旧伤,他却是捏个准。
用尽力气制住越珵手伤,甩开他,亮出手中东西,罗润撑膝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跟她说,鄞都罗润前来,望霍姑娘抽空相见。”
越珵望去时,罗润手中的那抹荧绿是这漆黑夜间的唯一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