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明,用木簪挽起长发,霍溦对着镜中,将手上白花插入鬓间。换上麻衣,她将孝带紧紧系在头上。

用抿子将发丝全部抿住,霍溦望着镜中自己。不管今日会面临何种场景,她都不想在那些人面前,露出半点狼狈。

“来了。”在越夫人的院中,立满了身穿白衣的人。她们驼着背,勾着腰,脸上充满对府中男主人去世的恐惧,以及未来的不安。

站在任然身侧,越家三个儿媳难得齐心站成一排,静静候着越夫人出来。

一地寂静中,越夫人从屋中走出。这一次,她没有靠着路妈妈。而是凭借自身力量,一步一步走出。

从院中诸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她声音虚弱却有力,“挺起你们的背,伸直你们的腰。咱们越家人,不管身处何地,都不该是这副颓唐模样。”

这是她夫君跟儿子最后一次归府,不管是以何种状态,她都想一如以往地迎接他们,迎接她的英雄。

站在越夫人的身后,朱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场景一点点映入霍溦眼帘。

街道之上,身穿黑甲的吏卒捧着个白瓷罐子,站在最前面。他的身后,严阵以待的吏卒们拿着枪剑对着府门,分立两侧。

“大理寺鲁平,奉圣上之令,将越家诸人送还。”那黑甲吏卒,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瓷罐伸出。

死死盯着那个白瓷罐,越夫人一步一步地坚定向前。

点了点头,颤着手接过瓷罐,她用力地把它往肚子里勒,就像是想将他们再勒到自己腹中一样。

身后传来声声啜泣,在这哭声中越夫人将腰背挺得更直,宛如永不可折的翠竹,昂扬向上。

“我夫君呢?我夫君呢?”

在越夫人接过瓷罐后,纪纯跟任然便上前。而她们伸着手等了许久,久到心里的泪都快流出来了,那鲁平却没再拿出下一个瓷罐。

纪纯是不聪明,可不代表她跟越珉之间感情淡薄。

她之前啊那么闹腾,是真的以为以越家人的功勋,这次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是一定一定不会出事的。

可大理寺狱的那场火,彻底将她从梦中唤醒。这些时日,她夜也哭,日也哭。几日间,就将原本明亮的眼眸哭得暗朦朦,难以视物。

推开身边搀扶自己的仆妇,纪纯扑上前拽住鲁平黑甲,目眦欲裂,“我夫君,我夫君越珉。他在哪里?你没将他送回来,是不是因为他被救出来了?”

倒退一步,将黑甲从眼前这个瘦弱女人手中拽出,鲁平说:“火势过大,越家四人关于一处。遗体融于一处,难以分辨,此瓷罐之中,便是全部。”

鲁平说完后,大门之处一片死寂。

没有人想到,十六岁便在战场上杀敌,立下不世战功、曾被成帝成为国之脊柱的越振。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死后不仅无全尸,甚至连一个清净之处都没落得,还要跟三个儿子挤在这一个小小瓷罐里。

瞪大了眼,望着手中瓷罐,越夫人抖着唇,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而被鲁平打击的纪纯跪坐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如若不是衣服上潮湿之处越来越大,她针灸跟死人一般无二。

得见此景,得听此言。自以为做好心理准备的霍溦也闭着眼,不知如何是好。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这些人,却连死人也不肯放过。

越家诸人于沙场上征战,武艺超群。

他们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怎么可能会将他们父子四人关在一处,如今未寒尸骨混在一处,怕又不知谁在背后出此诡计。

望着那被越夫人用身子包裹住的瓷罐,霍溦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上一世的镇国将军府。

上一世没有她威胁邬阳长公主将越珵挪出,是不是在这一罐骨灰中,也有越珵的存在。

“珉哥。”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天际,纪纯哭着爬到越夫人,伸手去摸着那个已经被越夫人捂热的瓷罐。

如失伴的孤鸿那样哀嚎着,手指一寸一寸地从白瓷罐身滑过。她摸得细致且认真,想从中在冰冷罐身中再体会一次她丈夫的体温。

明明说好的,若是此番越家被圣上免职,他就不当二少将军了。带她回她的家乡,置买田地,男耕女织,做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越珉啊,越珉,你说过此生不会骗我的。可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又说话不算数了?

纪纯的哀嚎像是按开了什么开关,在鲁平说完后,一直很沉默的纪纯,也终于忍不住嚎哭起来。跪在越夫人脚下,她极力地想去碰那个瓷罐。

“站起来,这像什么样子。”咬牙将纪纯跟任然扶坐起来,越夫人将手中那重逾千金的瓷罐交到她们手中。一点一点,将她们脸上泪痕拭去。

鲁平的脸色没有变化,可霍溦却发现他在说完那句话后,死死咬紧牙关,眼神往后飘。拉住越夫人,她哑声开口,“娘,这不对劲。”

“不管多大的火,都不可能。”霍溦知道这太残忍了,可还是要继续说下去,“都不可能只有一个瓷罐,有东西,一定还有东西的。”

而赶在越夫人开口前,鲁平终于再度金口。

“尸体焦黑难以辨认,已由官府统一下葬。诸位夫人若想拜祭,可前往城东。”

听见这话,越夫人忍了这么久的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

“你凭什么说难以辨认,我的夫君、我的孩子,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来。”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

“此乃圣命。”撂下这四个字,鲁平不再出声。

“是啊。”依靠着霍溦身上,越夫人眺望着皇宫方向,“这是圣命啊,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圣命啊。”

赶在她说出不敬之言前,霍溦将她交给路妈妈,站到鲁平面前。

“鲁大人,你要送的东西,已经送到。”所以,你该走了。

盼了这么久,却盼来一个这样的答案。越家女眷需要疗伤的时间,霍溦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可下一刻,石路上却传来踢踏声。人群裂开,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蹒跚出现在越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