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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下来,便适逢元旦,陈朗上完本年度的最后一天班,也乖乖地回外公外婆家,除了吃便是睡,闲暇时便按照包赟提供的格式和要求准备申报材料,偶尔也浏览一下国外的齿科医学网站,或者在于博文和柳椰子的远程监控下,学着看看博文口腔的一些数据报表,日子过得循规蹈矩,毫无新意。

不过这些数据却看得陈朗颇有些心惊,博文口腔的第一批融资金额已经顺利落实,北京和上海的诊所,运营也相对正常,南方沿海几座城市传来的各项数据,却实在不太美妙。陈朗不是没有问过于博文和柳椰子,但是柳椰子和于博文现在都把注意力全部集中与投行的继续谈判,以及博文的融资进展,所以只是轻描淡写地对陈朗解释:“那边都是加盟类的诊所居多,医疗质量本来就不高,现在还在调整期,有待继续观察。”或者便是直接分散掉陈朗的注意力:“加把劲儿,这回要是和 DZ银行合作,说明他们对我们博文口腔开始认可,那对博文口腔的企业形象,是一个很大的提高。”

陈朗转转眼珠,将信将疑。陈朗除了在感情上习惯一味逃避,她对于自己疑惑的事物总是本着探根究底的精神,背地里也没少做功课,虽然目前还是比较徒劳,有些东西云山雾罩,她还是看不清。

当然,陈朗还会和陈诵在微信上闲聊,陈诵总是那一句:“姐,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陈朗的回答永远都和不回答没啥区别:“到时候就回来了,你可真够操心的。”

陈诵悻悻然:“我能不操心吗?只要你不回来,那个变态俞就不停折磨金子多,每天都让他加班。”

陈朗心神一凝,但还是在微信上继续:“你什么时候给人家取了这么难听的外号?”

陈诵啧啧道:“姐,他那么欺负你,你还心疼,真是受不了你。”

陈朗默然,半天才打出:“不是心疼,只是一种惯性。”

陈诵还是很热衷于打听自己姐姐的八卦的:“姐,你要是真的放不下他,那就原谅他得了。”

陈朗打了个愁苦的表情:“我们俩之间不是原谅或者不原谅的问题,而是信任问题。”陈朗实在不爱再揭一次伤疤,岔开话题道:“别说我了,你呢,复习得怎么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雷区,陈诵就最不爱提这个:“不怎么样。对了姐,元旦你没回来,春节总得回来了吧?”

陈朗想了想:“春节我的假也不长,就七八天。不过我还得先去趟普陀岛,回来后应该还有几天,我会抓紧时间回趟北京。”

陈诵打了个怒目圆睁的表情:“大冬天的你去普陀岛做什么?难不成求神拜佛啊?”

陈朗“咦”了一下,也打字:“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可不就是去求神拜佛。”

“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吗?什么时候改唯心主义了?”

陈朗苦笑,于是继续打:“我就算唯心主义,也是伪唯心主义。我替……”陈朗停顿了一下,继续打字, “我替我父亲去普陀岛还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两年对佛教越发执着,每逢春节都去普陀岛捐香火钱。他去年又正好大难不死,今年春节不就更得去了。”

陈朗这事儿是自己揽上身来的,于博文本来想亲自回国还愿,上次为了陈朗的卧底事件就回国奔波了一回,这回又要折腾,被现任夫人李莹生拉活扯地拽住,还打了长途电话给陈朗,让她一块儿做做思想工作,陈朗便立即将此事儿揽到自己身上,许诺说春节时一定替于博文去寺庙捐香火,于博文这才消停一些。

陈诵当然知道陈朗口中的父亲指的是于博文,被陈朗这么一提醒,陈诵也隐隐有些印象,好像自己亲娘也念叨过此事儿,于雅琴还曾经抱怨:“真会折腾,这哪是去烧香,明明就是去烧钱嘛。”陈诵于是在电脑上打字:“姐,你要是春节再不回家,咱妈那个暴脾气,估计就杀到上海去找你了。”

陈朗打了个吐舌头的表情:“我知道我知道,我尽量赶回去。”

陈朗在华山路外公外婆家呆了整整两天,要不是最后一天假期自己要值班,还不会被家中长辈放回。于是拎着一堆外婆给自己准备好的宵夜,回到了浦东的公寓。如果说非要陈朗在北京和上海之间做个选择,陈朗一定还是选择北京,其中一条重要原因,那就是上海的生活表面上非常安逸,实则压力山大。外公外婆对自己的宠爱简直已经超出常情,哪像在北京的家里,于雅琴和陈立海对自己和陈诵毫无差别,一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平常心。。

陈朗打开房门,第一件事儿就是忙不迭地打开空调吹暖风,可是上海冬日那种由内到外的冰冷还是很难缓解,陈朗下意识地便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看看只剩一个瓶底,便倒进杯子里,一仰脖,一饮而尽。

就像每个人都有隐藏的另一面一样,在陈朗乖乖女的面目之下,除了室友Mavis,没有人知道她偶尔会酗酒的秘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是刚刚到香港求学的时候吧,原本以为陌生的环境,沉重的功课可以让自己遗忘掉所有,忘掉那起医疗事故,忘掉曾一诺的背叛,还忘记掉所谓的身世。但每当夜深人静,往事还是会一波波袭来,所有甜蜜的苦涩的幸福的绝望的回忆,永远盘踞心头,让人挥之不去,那些夜不能寐的日子,让陈朗几近于崩溃。

然后,然后陈朗就迷上了威士忌。虽然一沾就很容易醉倒,但它陪伴着陈朗渡过了所有的低沉岁月,直到回国后,陈朗才渐渐摆脱掉对它的依赖,回复平静,却还是偶尔出了一次洋相,还被包赟把自己的醉态看个底掉。

就像脚不可能踩入同一条河流,但却总会被同样的石头绊倒一样,原本以为已经戒掉的恶习,却在陈朗终于摆脱掉长辈,开始独居生活的第一日,便迫不及待地再度恢复。和陈朗表面上的没心没肺不同,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便是痛苦生活的开始,只有威士忌是解救她的良药,是让她忘记掉皓康,忘记掉俞天野,忘掉逝去的生命,忘记掉那些冰冷和怀疑眼神的,唯一制胜法宝。

可是此时,法宝却作用有限,陈朗晃了晃空酒瓶,无奈地摇摇头,便起身将喝空的酒瓶放进厨房,与未拆封的另外几瓶威士忌搁置在一起。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陈朗隐隐觉出许多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哪儿不对劲还是有些说不上来,只是疑心窗台上的几个并排而列的威士忌酒瓶,好像都神态各异地看向自己。陈朗苦恼地回到客厅,将屋子里上下左右又是好一阵打量,耳边还隐隐有音乐声从外面传来,原本舒缓的乐曲却并未缓解陈朗烦躁的情绪,正在陈朗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之际,手机却滴滴了两声。

“你回来了?”署名一点也不陌生,是包赟。

不能吧,就算包赟和杰克一起也住这个小区,外面冷风凛冽黑灯瞎火,他难道还能火眼金睛地看见自己?陈朗抬头扫了一眼刚刚放在沙发上的申报材料,还是琢磨着和包赟沟通一下,于是硬着头皮回了一条:“回来了。伤口好些了吗?想和你见一面,咨询一下与DZ银行合作的问题。”

过了半天,终于手机再度滴滴一声,简单无比的两个字:“好的。”

陈朗也觉出自己虚伪来,正想发消息问具体楼层,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陈朗霍然一惊,下意识地回答道:“谁?”

可是门外却不说话,只是有个男声轻咳。

陈朗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迅速联想起无数新浪社会新闻栏目里出现过的恶性事件,心脏狂跳不已,大气也不敢出,只能紧紧握住手中的手机,缓缓走向门口处的猫眼,向外看去。

可是外面一片漆黑,也看不出什么,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分钟,安静地可以听见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陈朗镇静下来,又蹑手蹑脚地往窗户方向走,手里的手机却狂叫起来,陈朗一看来电显示,便忙不迭地按下接听键,那边却先声夺人:“陈朗,你在哪儿?”

这个声音似远似近,陈朗皱了皱眉,也没多想,只是小小声道:“我在家里。”

包赟“哦?”了一声,声音往上拐去:“怎么声音那么小,跟做贼一样?”

陈朗踱步到窗前,拉开窗帘往外看,还是什么也没有,于是继续小小声道:“今天特别古怪,这小区的门禁是不是失灵了,好像天台上来了陌生人……”

包赟有些不可置信:“你不会告诉我,你害怕了?”

陈朗迟疑了一下,悻悻然答道:“恭喜你答对了。”

电话那头扑哧一乐,终于道:“那你开门吧。”

陈朗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包赟慢吞吞继续道:“好像我就是你说的陌生人,现在站在你的门外。”说完便挂掉了电话。

这回屋外又传来敲门声,还有男声清晰无比:“开门吧,是我,你师傅。”

陈朗长出一口气,赶紧把门打开,屋外一男子斜倚在墙边的死角处,一脸嘲笑地看着自己,让陈朗好不气恼:“你怎么上来的,吓死我了,连个动静也没有。”

包赟啧啧叹道:“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胆小。”

陈朗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包赟,几天不见,清减许多,估计都是拔牙惹的祸。将包赟让进屋内,嘴上却辩白得煞是无力:“谁让你装神弄鬼,这大晚上的,当然我得小心一些。”

包赟轻飘飘地走进屋内,径直坐在沙发上斜靠着,有气无力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都被你折腾惨了,哪儿有力气给你装神弄鬼。”

眼睛所及之处便看见陈朗散放在沙发上的申报材料,挑眉问道:“你弄好了?”

陈朗走过去将之递给包赟:“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包赟快速翻了几下,便抬头看向陈朗:“怎么?博文口腔的事儿你开始负责了?”

陈朗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也不算,只是能帮忙的地方,就尽量做一点。”

包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博文……”却又噤声不再言语,只是继续低头看报告书,房间内随即陷入了冷场。

包赟不上不下的半句话让陈朗满脑门都充斥着问号,忽然,陈朗听见“咕咕”两声。

陈朗诧异之下,四处逡巡,房间内又再次传来无比清晰的“咕咕”声。

这回陈朗辨清楚了声音的来源,好整以暇地朝沙发方向看去,只见沙发上的包赟还是低头看着报告书,头也不抬,一派正经。

2,

还是陈朗轻咳了一声,问道“你没吃晚饭吗?”

包赟依然低着头,淡淡地“嗯“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报告书就这些吧?”

陈朗点头:“就这些了,还有什么要补充和修改的地方吗?”

包赟合上申报材料,这才抬头道:“已经很好。”也许是错觉,陈朗隐约觉察到,包赟的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一丝红晕。

不过包赟的肯定还是让陈朗颇为心安,原本忐忑的心情终于略有放松:“那我回头把申请书交给谁?”

包赟无比平静:“待会儿杰克会上来,我交给他就行。”

陈朗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问杰克会来这儿的原因,她是懒散惯了的一个人,很少主动进取,习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囤。正要开口说话,却又听到一声“咕咕”,而且这次声音大得二人完全不能忽视其存在,包赟只觉颜面尽扫,一脸的郁闷。

陈朗却忽然如醍醐灌顶:“你不会告诉我,拔了牙以后,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什么东西吧?”

包赟万分不情愿,但还是翻个白眼回答道:“里面都肿了,咽不下去。”

这个答案完全如陈朗所料,她皱着眉头想了想,便径直走到餐桌旁边,指了指自己刚带回来的一摞餐盒:“这些是我刚从家带回来的宵夜,你要是真没吃,挑挑看有没有你想吃的。”

包赟不算太起劲地站起身来,目光在几个透明餐盒上来回打量,嘴里嘀咕着“生煎皮太厚了,小笼包子太油腻了……”好半天才指了指其中的一盒紫米粥:“那就这个吧。”

陈朗心里虽然鄙视包公子的难侍候,但还是一声不吭地将紫米粥单独拿出来,递到包赟的面前。

包赟却用手碰了碰饭盒,瓮声瓮气道:“太凉了。”

陈朗看了包赟一眼,使劲往下压了压火气,心中又小小声吐槽说“唯师傅与小人难养也!”再次不发一言地将紫米粥从包赟面前拿走,自己到厨房里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下,拿了一只勺一起放到包赟面前:“伤口还没好利落,还是别吃太烫的,看看这个行不行?”

包赟闷声哼了一声,微微尝了一口,便满意地点点头,果真不客气地开始吃起来。陈朗目瞪口呆地看着包赟如行云流水般的喝粥动作,一点也看不出有拔牙后的任何不适症状,心里郁闷之极,不会被骗了吧,嘴里便不由自主道:“你这粥喝得可够熟练的啊?”

包赟扫了陈朗一眼:“那当然,换你天天只喝粥试试,能不熟练嘛。”

陈朗撇撇嘴,不置可否。

就在此时,屋顶开始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不知从哪里传来“砰砰砰”的声音。陈朗“啊”了一声:“楼上有房客搬来了吗?我听见脚步声了。”

包赟看看陈朗表情,微微一晒,从兜里掏出手机,拨了出去:“杰克,你下来吧,我就在楼下。”

那边仿佛还在问:“哪个楼下?”

包赟没好气道:“还有哪个楼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几步路就下来了。”

脚步声越走越近,然后有人敲门,走进来的果然是杰克,嘴里还叹道:“安迪,烧刚退,你就上邻居这儿串门,真行。”可是当他看见屋内坐着的陈朗时,顿时呆了一下:“Jessica?你怎么在这儿?……”

陈朗被这句问话问得愣神,包赟却一言以蔽之:“她就住这儿。”

杰克看看包赟再看看陈朗,开始啧啧啧起来:“我明白了,这回我算明白了。”

包赟没好气道:“你明白个鬼。”

陈朗狐疑之极地看着包赟,包赟表情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嗯,我这两天租房子来着。”杰克看看包赟再看看陈朗,心有不甘地抱怨:“他不单租房子,烧还没退就着急搬过来了。”

陈朗张了张嘴,原本糊涂的大脑,忽然混沌洞开,指了指楼顶:“你不会告诉我,你俩一起搬到了楼上?”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嫌弃道:“谁要和他一起搬到楼上?”

陈朗“啊”了一声。

杰克很是解脱的样子,对包赟眨眨眼:“你当我喜欢和你住一块儿呢,免得总被我的教练逼供,打听你的生活习**好及性取向。”

正值陈朗头昏脑胀瞠目结舌之际,包赟却对杰克怒目视之:“就你那个狗屁教练,能不能别再提了。”

杰克心虚得很,立即举手投降。

包赟转头便向陈朗解释:“杰克要去新加坡的新公司上班,最近就会离开上海,所以我得赶紧找自己住的地方。正好中介公司向我推荐了这一套,我觉得还不错,就搬过来了。”

“明明当初有个人是说续租自己那套房子的。”杰克在一边很有揭发包赟的冲动,不过还是识趣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可是陈朗的反应却让包赟和杰克都倍感意外,她只是万分认真地看向包赟:“你真的搬我楼上住了?那你可太冲动了。签合同之前该问问我的意见嘛,楼上那套房子有很多问题,不单没有厨房,据说屋顶防水做得不好,下雨的时候可能屋子里也会漏雨。”

包赟原本还害怕陈朗看出自己的司马昭之心,可是陈朗的反应却让包赟颇有些失落和无语,只有杰克笑得鬼祟之极,趁陈朗没注意的时候,小小声凑到包赟耳边:“我今天才看清你了,简直就是重色轻友。下雨怕什么啊,我估计刮风下雪全都没有问题。”

这句话迎来的却是包赟的一个凌厉的眼神,和一个“Shut up”的口型。

杰克不怕死地耸了耸肩膀,包赟却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于是站起身来,拿起被自己扫**干净的饭盒:“陈朗,我去把它放厨房水槽里。”

陈朗立即表示拒绝:“不用了,搁这儿就行。”

包赟笑笑,还是拿着饭盒朝厨房方向走去,剩下杰克笑眯眯地问陈朗:“Jessica,你和安迪认识很久了吗?”

陈朗愣了一下,迟疑道:“没多久,不到半年吧。”除了网络上的无脑崇拜,实体见面还真是没多久,第一次见包赟还是在去皓康面试的路上,明明当时两看两相厌,针尖对麦芒,但是为什么偶尔回忆起来,却总让人忍俊不禁,不像回忆中与另外一个人相处的那些片段,完全是冰与火的重叠,快乐的时间如此迅捷,郁结的时间却是无比漫长。

包赟却看陈朗一眼,小声补刀道,“认识才半年啊……叩求资料的时间看来都不算。”

可惜杰克并没听见,而陈朗却完全当听不见。

杰克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特质,继续追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陈朗苦笑道:“无意中撞一块儿了,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可是陈朗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岔开道:“包赟前几天发烧了吗?”

杰克点头:“嗯,好像拔完牙的第二天就不行了,烧到38度,也吃不了什么东西,这几天尽让我给他买粥喝了,不过现在好了,他搬走之后我就算解脱了,要不天天伺候他,我就算不被他烦死,也会被累死的。

陈朗奇怪道:“那他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杰克笑得很含蓄:“你要理解他,他很享受打肿脸充胖子的感觉。”

陈朗还是见识过包赟的公子脾性,心知像他这样的人,就算生病,也不会让人省心,但是对杰克的话还是略有疑虑,正想寻根究底,却见包赟从厨房里出来,神色忽明忽暗,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陈朗,你怎么还有收藏洋酒的嗜好?”

陈朗脸色顿时微滞,暗道坏了,却又很快恢复正常,只是笑一笑道:“就……玩玩而已。”

包赟没再多言,只是接下来,偶尔会偷眼看向陈朗,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欲言又止。

很久很久以后,包赟才对陈朗道:“你都不知道,我看到那一排威士忌时,不知有多震惊。”

陈朗鄙视他:“你不是认为我在收藏洋酒吗?”

包赟“哼”了一声:“鬼才相信。”

包赟停顿一下又道,“我忽然就想起你第一次喝醉的时候了,憨态可掬,可爱得一塌糊涂,还说了很多秘密。”

陈朗大羞,却更多的是惊慌失措,“我我我,我都说什么了?”

包赟想了想,决定把于博文那段按下不提,而是道,“你说啊,回神,也就是二十四回,他是我的师傅!”

陈朗大惊,于是才恍然道,“原来你是那时候,就知道了。”说完后就有些气鼓鼓,“那你岂不是一直在旁边看我笑话,玩猫捉老鼠?”

包赟扭身看向她,“还猫捉老鼠?我旁观得快要气死了,对师傅不闻不问,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只想把你逐出师门。”

陈朗回想了一下包赟曾经受过的磨难,想了想,“行吧,那今天弥补你一下,你就别刷碗了。”

包赟不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难道你会刷?”

陈朗摇摇头,“不,咱们出去吃。”

3,

虽然在有些时候,生活就像游乐场的疯狂老鼠,永远给你意外,令你猝不及防;但它有时候又像命运里预定的罗盘,一个搭扣一个搭扣地,在神秘轨道之中慢慢旋转,滑向你既定的命运。

陈朗和包赟的异性合租生涯,就这样拉开了序幕。至于博文口腔与DZ银行的合作意向,也在元旦后步入了正轨,这让已经从北京回到上海的徐主任大为兴奋,不遗余力地夸奖陈朗:“陈医生,这算是开了博文口腔的先河,要是成了,你可得居首功啊。”

陈朗摆摆手,一脑门汗道:“除了写一份报告书,我真没干什么。“徐主任当然做不同意状:“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你别那么谦虚。”紧接着却又道:“对了,这回我去北京,还沾你的光,和鼎鼎大名的俞天野医生攀谈了好一阵。”

陈朗脸色巨变,好半天才道:“怎么是沾我的光啊?”

徐主任笑嘻嘻:“你看你也是,都没有告诉我,你原来在北京的时候,还在俞医生手下呆过。”

陈朗下意识问道:“你听谁说的?”

徐主任回答:“应该是他的助手,好像是叫王鑫吧,吃会议餐的时候,他正好在我旁边,我把名片刚刚递过去,他就问我认不认识你。”

陈朗“哦”了一声,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

徐主任继续道:“后来王鑫还带着我去和俞医生聊了会儿,我们讨论了一下种植的最新发展状况,还咨询了一些现阶段我遇到的一些难题,俞医生对我很客气,不嫌我问得啰嗦,解答得特别详细,还安排了时间带我参观了皓康的种植中心,让王鑫医生拿了一些我需要的图谱,以及文献资料的复印本给我。”

陈朗沉默了一下,问道:“俞医生这次有专题讲座吗?”

徐主任大点其头:“当然有。俞医生这次的讲座特别精彩,他给我们做了一场用国外某新型种植体进行临床手术的报告,让我们大开眼界,因为这种新型的种植体,有悖于许多种植学上的常规理论,尤其是对冠根比例的标准上的颠覆,可以说解决了骨高度不足需要植骨的难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填补了国内种植上的又一空白,你要是在现场肯定也会激动的,他结束讲座的时候,掌声几乎爆棚。

陈朗完全可以想像俞天野挥斥方遒的神采,嘴里却只是淡淡道:“那可真不错。”

徐主任虽然奇怪陈朗的反应,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嘻嘻:“以前还奇怪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对种植也颇有了解,最初和你合作病例的时候,我还有些不放心。”

陈朗眨了眨眼睛呢,“那您现在呢?”

徐主任又笑,“我早就放心了,而且现在明白了,你跟过俞医生,当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陈朗沉默了一下并未过多解释,冷不丁最后问道:“你们还说别的了吗?”

徐主任愣了一下,想了想:“哦,俞医生特地让我转告,让我代问你好。”

陈朗点点头:“谢谢你。”

原来只是问好,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他还是那样万众瞩目,那样高高在上,让世人景仰。他的世界里,即便没有我,也会有鲜花和掌声,还有无数羡慕的目光,也许自己就算拼尽全力追赶,也无法赶上。”回到家中的陈朗打开一瓶新的威士忌,一边无比心酸地想。她翻开最新一期的《Implant City》,妄图转移掉自己的注意力,可是翻了没几页,就看见一篇俞天野的专访,她一字一句地研究完这篇新闻,原来俞天野在与自己分手后没多久,便去美国的一个牙医联盟组织参加了短期培训,回国后他便开始尝试新型的种植技术。陈朗很难描绘自己五味杂陈的心情,但是毫无防备地在专访的末尾部分看到一张俞天野的近照,却让她猛然受到了冲击,他看起来并不像陈诵和王鑫嘴里描述的那样颓唐,而是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张熟悉的办公桌前,对着镜头淡然微笑。

陈朗愤然将《Implant City》扔到一边,心情忽然变得很是糟糕,唯有小口抿着威士忌来解救自己。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陈朗微醺之下觉得自己心情渐渐平复,又重新将《Implant City》捡起来,扔到桌面上,无视掉旁边有一个蓝色的文件袋。这个文件袋已经用了一段时间,起初是陈朗进入皓康齿科以前,收集的所有俞天野发表在各种杂志和期刊上的论文,入职后暂停过一段时间,进入种植中心后又开始了收集,甚至包括照片以及偶尔一些访谈。现在就算陈朗离开了北京,和俞天野已经全无关系,但是他依然是口腔医生种植论坛里时常被提起的名字,种植杂志期刊上的新闻动向里也时不时晃动着他的身影。只不过陈朗离职后就再也没做过剪贴的蠢事儿,而是过过眼瘾就好。

陈朗觉得自己只要还做牙医,就躲都躲不开。世界那么大,怎么还是随处皆可见他的行踪和印迹。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抑或是惯性,陈朗还是将《Implant City》整理好,放在蓝色文件袋的上面。

不过,陈朗就像陈诵所描述的那样,她的伤口愈合虽然缓慢,但是从不怨天尤人自怨自艾,而是绝不回头勇往直前。在她开始有点淡忘俞天野和自己相处的那些时光之后,便会没心没肺地为自己庆幸,觉得与第一次被曾一诺背叛相比,除了再一次损及了她在情感上的自信,她和俞天野的短暂恋情并没有带来特别大的危害。不过不管怎么样,她的恢复和愈合的时间与那个时候比起来,有了明显提速,也许是因为她有忙碌的工作,有导师的折磨,还有和蔼的同事及亲切的家人,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再不济,还有最忠实的威士忌。虽然这威士忌并非是遗忘的良药,仅仅是催眠的偏方。

可是今晚的陈朗却是一个例外,陈朗异常地焦躁,甚至在临睡前的辗转反侧之中,可以游离到空中审视**的自己,**的那个长得和自己不差分毫的人,毫无表情地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天花板,可是眼神呆滞毫无焦距完全无法识别彼此的内心。

当然,除了俞天野,在陈朗的身边猛然冒出的这位叫包赟的仁兄,或者也可以称为师傅,让陈朗在烦躁之余也甚为焦虑。陈朗并非如表象一般,对包赟一直以来的意图无知无觉,对他突然搬到自己楼上入住无动于衷。说到底,她对包赟有挺多的愧疚之心,也许是因为是网上未曾蒙面的师傅,也许是因为在皓康齿科发生过的交集,但最终都会定格在那天在船上对自己的告白,“陈朗,难道你不喜欢我?”以及他从此变得陌生的神情。

但这些焦虑都仅仅是焦虑,也是她尽量按捺自己,不去想起。因为在现阶段,她没有心情也没有欲望去接受一段新的感情,所以她只能蜷缩成一团,假装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实际上不过是她直觉上的装傻而已。

可是装傻也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毕竟有个大活人会时不时出现在自己面前,让陈朗别扭之极。不过陈朗很快就有些释然,这包赟并不常驻上海,成日里都跟空中飞人一样忙碌,比如这两周,包赟就被叫回到香港本部参与集中培训。不过陈朗还是低估了包赟的影响力,他人虽然不在上海,却交给陈朗一个严峻而又光荣的任务,帮忙照看包赟的新宠物:两只处于浅度冬眠状态的巴西龟。

估计是从北京搬运那只庞大的玳瑁难度太高,包赟思龟心切,又弄来两只小的,以解他诡异的相思之情,陈朗的揣测不无恶意。她其实当面诋毁过包赟古怪的乌龟情节,包赟却正色道:“乌龟是人类的朋友,切记切记。”

还人类的朋友,陈朗瞥了一眼窗台上的透明龟屋,嗤笑一声。这两个小东西哪里需要自己照看,上海的冬季室温也不过十度上下,它们貌似已经开始进入冬眠,头碰头脚碰脚,一动不动地趴在水里,埋头苦睡,谁也不理。陈朗轻敲龟屋,二龟也毫无反应,用手指触碰四肢,它们才慢吞吞将其缩回壳里,继续保持假寐状态,陈朗瞪大眼睛观察半天,甚觉无趣。

可无趣之下便有些自怜自艾,好像自己在本质上与巴西龟也没太大不同,如果外界稍有困扰,便立即缩回壳内,再也不闻不问。就如同自己从来也没有问过包赟,离开皓康之后的情形。

不是不能,是不想。

不是不想,是逃避。

反正即便全天下都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俞天野却宁愿选择不相信,那自己还能怎样?恍惚中犹记得于博文常看的经文书里有写:四大皆空,五蕴非有。常清常静,不动不摇。

自己不过是一介俗人,做到四大皆空太不容易,但是终会有那一天,一切都似浮云流转,一切都似过眼云烟,渐渐消散于无形。

不过,有形的小巴西龟每日里不吃不喝,疑似冬眠,却让陈朗颇有些犯嘀咕。包赟临走时并没有来得及向陈朗交代什么养龟秘籍,可是对于像陈朗这样勤奋好学勇于钻研的同志,自然是连夜爬到网上搜索出一大堆的养龟小常识,研究一通之后却有些惶恐,好像龟友论坛上都说小巴西龟最好还是不要冬眠,以免控制不好自己,出现夭折的噩运。

呃,还得去给龟屋配置上一个加热器,保持暖洋洋的恒温,小不点们才会重新清醒回来。

还得勤喂食,勤换水,避免感冒,以免白眼病。

白眼病?我这跟供祖宗一样供着你们,我都快红眼病了我,陈朗咬牙切齿地腹诽,可依然严格按照网上龟友们的指点来执行。眼见着它们开始活泼起来;眼见着它们吃得香,拉得也快;眼见着它们在加热器的恒温调控下,舒适无比地满龟屋溜达,陈朗也不自禁地心情舒适,连带着都顾不上与自己的威士忌亲近。

就连即将离开上海,特地跑过来与陈朗告别的杰克,也饶有兴致地站在龟屋面前仔细端详,兴致勃勃地追问:“这两只这么好玩,正好是一对吧?”

陈朗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跟着端详半天,实在难辨雌雄,只能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记得资料上说,现在不好区分,因为还太小。”

杰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自然也失去了兴致,这才想起正经事儿来,用手指了一下刚刚抱上楼来的纸箱子:“你帮我转交给Andy吧,这都是他的宝贝,一直搁在我那里,还没有搬过来的。”

陈朗看了一眼:“哦”了一声:“放心吧,等他回来,我就转交给他。”

杰克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来:“这张蓝迪健身中心的金卡,我也不用了,你也帮我还给他。”

陈朗接过来一看,这才想起自己貌似也有同样的一张健身卡,不禁喃喃道:“蓝迪在哪儿啊?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也该去健身中心见识见识,免得浪费了。”

杰克却是一脸的诡笑:“咱们小区对面就有一家蓝迪,你可能平常没注意。对了,你一定要拖着Andy一块儿,要换他自己一个人,打死也不会去的。”

陈朗看出杰克脸上的不怀好意了,好奇地追问道:“为什么?”

杰克笑得好一阵抽搐:“健身中心里面有他的粉丝,虽然是我认识的朋友,不过可能太狂热了,安迪上回被彻底吓倒,就再也没去过了。”

陈朗将信将疑:“不能吧?包赟也有被吓倒的时候?他应该高兴还来不及。”

杰克一脸的肯定表情:“不信的话,你就试试看,看他同意不同意。”

陈朗在一瞬间想起了北京那家“陈记”川菜馆的老板娘朝着包赟飞扑过去的情形,那个场面太震撼,也让围观的八卦观众反复咀嚼不停回味,煞是过瘾。难不成还会复制成另一个上海版的类似剧情,陈朗不禁玩心大起,点头道:“那我一定试试,说不定又可以看戏。”

杰克看出对面陈朗的眼神里都满是憧憬,便有些感叹现在世风日下,淑女都使坏,不禁有些后悔,也许将来包赟会打个飞的过来杀人灭口。刚想到此,杰克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至于,不至于。

陈朗倒是转入正题:“对了,那你什么时候还回上海?”

杰克耸耸肩膀:“新公司在新加坡,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这边我已经把房子都退掉了。不过你放心,至于你们博文与DZ银行的合作,会有其他同事来接手,按照程序往下走就可以了。”

陈朗颇有些好奇:“那包赟呢,难道不是由他来接管么?”

杰克摇摇头:“他天生对数字很敏感,总部很器重他,所以一直做的是与投行相关的业务,让我很羡慕。”

陈朗诧异地看了杰克一眼,还没问为什么,杰克就自己解释道,“这也是我为什么跳槽离开的原因。我不喜欢做市场,这次去的是一家新成立的投资集团,也许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其实陈朗也听不太懂,只是在杰克说完之后不懂装懂地跟着点头而已。反正这些和她都没有什么太大的相关,她有自己需要关心的部分,她的时间安排得极为紧凑,除了工作和课题研究以外,她开始学习企业的融资上市知识,还虚心向陈诵请教如何更直观地了解和掌握企业的财务报表,还要伺候那两只带壳小祖宗,另外还要腾出时间为即将来临的教学录像,练习手术的缝合技巧,还得去斯蒂芬教授那里帮忙,定时还要回絮絮叨叨的外婆家报道。

她是那样的充实,看在外婆和柳栀子的眼中,却是心疼,外婆皱着眉头对陈朗道:“囡囡啊,你真让我放心不下,干脆过几天和我们一起,一块儿去新加坡玩。”

外婆的话让陈朗诚惶诚恐,轻轻揪了揪柳栀子的袖口,柳栀子便只好上前,劝慰老太太:“陈朗的假期短,而且还要替她父亲去普陀岛还愿,下次吧,下次还有机会。再说不是还有我照看她嘛?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陈朗也赶紧凑上去温言软语:“是呀,外婆。再说我去完普陀岛,就得趁着假期回一趟北京,我也好久没见我北京的爸爸妈妈了,再不回去他们真该生气了。”

老太太想了想,也觉得如果不让陈朗回北京,的确有些不近人情,脑筋立马开动起来,指示柳栀子道:“回头你帮我多准备些礼物,让囡囡给她爹娘带回去,可别让人家说我们失了礼数。”

柳栀子自然是满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