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朗本来也没有多少行李,租房合同一签,便搬到了新居。每天只需坐一站地铁便可抵达,上下班路程急剧缩短,让时间忽然变得充裕起来。

但是正式入住新居之后,就被前来参观的长辈们发现有个被自己忽视掉的安全问题。虽然陈朗百般解释小区的封闭式管理做得不错,摄像头安装在小区里的每一个角落,而且只有持有天台上复式小楼的门卡,才有权限让电梯抵达顶层。但是,长辈们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出点什么事儿,陈朗独自一人面对,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朗原本无所谓,但是被长辈们絮叨得还是有些心虚,再加上还不知道二楼的房客会是什么样的人,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让陈朗也不踏实起来,也许这是一次错误的选择,也许不是,算了算了,还是听天由命。

除了对于新居的安全问题的担忧,以及不得不每日用快餐盒饭解决温饱问题,陈朗还是分外满意自己此次的选择。就像好朋友Mavis参观完新居后的感叹:陈朗你够幸福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惬意,还可以站在天台上俯瞰浦东夜景,浦江游船来来往往,东方明珠触目可及。陈朗虽然但笑不语,但内心并不像Mavis那样热切,的确这座城市的美丽风情仿佛近在咫尺,但是站在高楼之上,还是能将自己从繁华喧嚣中抽离出来,这样近距离的疏离,完全符合陈朗心意,毕竟自己总归是一名过客,这个城市再亲切,也并不属于自己。

Mavis鉴赏完新居之后,紧接在溢美之词之后便是八卦本色尽显,她将陈朗的新居和某港片《金枝玉叶》拿来相提并论,陈朗追问好半天才弄清楚,原来片中的张国荣便和戏中绯闻女友刘嘉玲也有类似格局的公寓一处,一板之隔,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既可以互通款曲,又可以掩人耳目。由此,Mavis还替陈朗进行了无边的联想,比如正好有帅哥也住楼上,来个阁楼情缘之类的,简直就是一出标准偶像剧。陈朗在Mavis喋喋不休的无边畅想之中没好气来了一句:“万一不是帅哥,是个猥琐的大叔呢?”

Mavis却一点没被难倒,而是笑得花枝乱颤:“那就不是偶像剧,改成伦理剧了。”陈朗一愣,联系到Mavis不怀好意的表情,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怪叫着向Mavis追打过去。

两人笑闹完毕,便各自舒舒服服地歪在客厅的沙发上,Mavis忽然想起点什么来:“陈朗,你明年下半年真的会回香港来,跟着斯蒂芬教授继续念种植博士?”

陈朗点点头:“斯蒂芬教授都帮我联系好了,需要的材料我也都提交完毕,这次真得谢谢皮特教授把我介绍给斯蒂芬,让我有这么好的机会。”

Mavis听得心花怒放:“太好了,我的室友下半年要去美国宾大深造,正好你过来,又可以和我同住了。”

陈朗却没好气道:“有什么好高兴的,再这样混下去,我看咱俩谁也嫁不出去。”

Mavis笑嘻嘻道:“嫁人有什么好,现在也不错啊,高兴了就在一起,不高兴了就一拍两散,省事儿极了。”

Mavis是香港女性中自立自强的典范,对感情拿得起放得下,分手和吃饭一样容易,一直贯彻执行的便是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是陈朗这曾经的同居密友却直揭Mavis的伤疤:“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是丁桦,如果丁桦在这儿,你还会这么潇洒?”

“所谓损友就是专指像你这样的,专门揭人伤疤。”Mavis顿时有些泄气:“你可够没劲的,丁桦那个已婚男人,我早就相忘于江湖了,还提来作甚?”

陈朗翻翻白眼:“你还知道人家已婚,那你怎么因为没看见丁桦,就失落得要命。”

毕竟是什么话都说的知心好友,Mavis气鼓鼓道:“你们内地这个送医下乡下海岛是怎么回事儿?我心想好不容易来上海开一次会,就见一面吧,结果打电话过去,人家说在舟山群岛下乡支援呢,信号还不好,嘶嘶拉拉地,我也就只好挂了。”

丁桦算是Mavis的精神偶像,也是陈朗的学长,他是由上海的长江口腔医院选派到香港继续深造,专业知识和技术都在同届中算佼佼者,在学术上颇有斩获,令相当一部分的学弟学妹们景仰。陈朗那时候成天两点一线,又略有些小自闭,所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和丁桦倒是没有太多交集,而Mavis不知怎么忽然就看上了这个从内地来的小白脸帅哥,心中颇为惦记。

陈朗从来没有搞清楚Mavis和丁桦之间发生过什么,抑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不过Mavis在丁桦离开之后便像换衣服一样换着交往的男友,而丁桦传来的消息确是回上海以后,就立即与青梅竹马的女友婚了。

陈朗完全可以理解Mavis偶尔情绪上来时的那种发疯,所以笑嘻嘻开玩笑道:“你要是晚点回香港,还可以陪我去一趟舟山群岛,只不过不知道他送医下乡去的是哪儿?普陀岛还是朱家尖?”

Mavis倒是好奇起来:“你什么时候去啊?难不成现在下乡送温暖都成了流行,私人诊所也得参加?”

陈朗掐指算了算时间,叹口气道:“你想得也太多了,去那儿当然是因为私事儿,不过我最近可不会去,应该是春节前后。”

Mavis立即有些崩溃:“春节?我可等不了,今年春节的时候,我估计在新加坡。皮特教授有个口腔学术会议,带我去见识见识,还能顺便度个假。”

陈朗斜眼看她:“你这书也读得太腐败了,皮特教授带着你四处开会玩,哪儿像我,还在使劲做苦力。”

Mavis完全不赞同:“他最喜欢你好不好,现在还念叨说你这手上功夫厉害,非常标准规范,完全可以拿来做示教。对了,听说你还得帮斯蒂芬为上海这边学院里摄制口腔手术的教学片。”

陈朗点点头:“是关于口腔手术各类缝合方式的教学片,非让我来做示范。”

Mavis“啧啧啧”了半天:“咱们这帮同学里面,你动手能力的确首屈一指,这点事情还不简单,你肯定没问题。”

陈朗使劲摇头:“哪儿啊,在诊所这段时间,都跟万金油一样,除了牙周这一块儿,补牙拔牙根管还有牙冠修复,我真是什么都做,但是什么都做的结果就是不见得精细。他给我这个任务我还挺紧张,我得提前先自己练习一下,免得摄像时出丑。”

Mavis抬眼看着陈朗:“其实那天我和皮特教授有聊过,都觉得你在常规的诊所里,是锻炼了综合能力,但显不出你的特质来,时间呆长了,你的专业优点便会消失,这也是他建议让你再回去继续深造的原因。”

陈朗静默了一下,叹口气道:“你说的我全都明白,不过我这段时间在诊所和医学院两头跑,倒是有了新的体会,现在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医学院里的各科专科医生都在极力拓宽自己的综合能力,改变自己知识面过于狭窄的局面;而诊所里综合能力很强的全科医生们,却纷纷在拓展自己某个方面的专长,我想,不管是专科医生,还是全科医生,大家都在寻找一个平衡点,我也不例外。”

Mavis“嗯”了一声:“那你找到了吗?”

陈朗点点头又摇摇头:“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但有时候还很糊涂,就像我对管理毫无兴趣,但现在赶鸭子上架,也要学习在这个非常时期,替我父亲分担一些,我想我还在慢慢摸索的阶段,只是尽我所能,做到全力。”话毕又看了看Mavis:“不过你尽可以放心,明年跟着斯蒂芬继续深造的机会很难得,我一定会努力。”

Mavis如释重负道:“那就好,有你这句话,明天我就能踏踏实实地回香港了,希望你一切顺利,早日回归。”可是Mavis眼风一扫,便被客厅餐桌上的一瓶东西所吸引,转头看向陈朗:“你还是失眠吗?晚上又开始喝威士忌?”

陈朗尴尬一笑,起身将威士忌酒瓶放进柜子里,并未多语。

2,

托Mavis的吉言,生活虽然总是那样一成不变,但还是安静而又平稳地悄悄流逝。陈朗在享受之余偶尔也会走神,在听到话筒里传来的“此电话已经被机主停机”之后,暗自嘀咕道:“有些人完全就是言而无信,明明说回头联系的,可却再也没了消息。”

包赟自平安夜那晚跟天降神兵一样出现在陈朗面前之后,就失去了踪迹,这种与北京时迥然不同的行为,反倒让陈朗有些吃惊。也许不过是他乡遇故知,所以才会觉得亲近,也许是听多了上海味的普通话,便怀念起了北京伙伴们的臭贫,也许也许,也许只有包赟,是自己和皓康齿科唯一剩下的一丝,一缕,不用介怀的联系,也许只有包赟,是让她没有任何芥蒂和心结的特殊的存在,难道是因为,他曾经是自己的师傅?可这曾经的师傅,在网上也销声匿迹很久,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论坛上跳出来,当什么文献带头大哥。

所以,在元旦前夕的一个下午,杰克前来复诊之际,陈朗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包赟呢?还在上海吗?”

杰克躺在牙椅上,眼睛只是直直地注视着陈朗手中的新做好的牙冠,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还在上海。”

陈朗不觉有些郁闷,看来这一丝联系也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个样子,低声“哦”了一声,便迅捷无比地给杰克试戴牙冠。

陈朗给杰克镜子,让他看看镜中的自己,杰克对着镜中左看右看半天,高兴得不得了:“Wow,我完全看不出来,太好了。”

陈朗也转到杰克的对面,用审视地眼光打量半天,也点头道:“还行,颜色形态基本都匹配,可以粘接了。”

杰克完全是景仰:“怎么是还行啊,Jessica,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自从平安夜之后,杰克已经将对陈朗的称呼擅自做了改变,由陈医生改为陈朗的英文名:Jessica。虽然杰克被包赟误导,以为陈朗此时名花有主,但和美女能亲近一些总没有坏处,以示自己是陈医生朋友的朋友,关系更近一步。

陈朗笑一笑没吱声,其实真不是要求高,大概是职业病,牙医对牙齿颜色形态的敏感度要高于普通人,常常在患者已经非常满意的时候,医生心里还在打着鼓,暗暗道,饱和度还差一点,而且亮度要是再高一点就更好了。就如同拔牙或种植这种手术型的操作,一旦成功便可以带给医生极大的幸福感,而在美容修复的精益求精却往往让医生永不满足。

当然,精益求精是原则,但是患者的满意度却是准则,所以陈朗在杰克的催促下,还是决定给杰克将做好的牙冠粘接上。当所有繁琐的步骤都结束,一切大功告成之际,陈朗摘下自己的手套,正要说OK的时候,忽然听到杰克冷不丁来了一句:“Jessica,你们博文口腔,有没有意向和我们DZ银行合作?”

陈朗呆滞了一下,便背部一挺,快速回答道:“当然,我们前两天还在讨论这个问题。”

杰克微微一笑:“我先透露一下,DZ银行打算给每一位白金卡客户都附赠口腔常规保健的服务,初步锁定了两三家高档齿科诊所,不过最近好几位同事都反映说你们诊所也不错,所以如果你能做主的话,能尽快提供一份意向书给我们吗?”其实这好几位同事里面最有发言权的便是杰克自己,还有也曾经向自己做过推荐的包赟,虽然他隐下不提。

博文口腔的徐主任昨天便已经去北京开种植会议了,陈朗作为目前博文口腔浦东诊所的最高领导,毫不迟疑地点头道:“我明天就争取给你。”

不过陈朗还是没有掩饰住自己的好奇之心:“你们现在锁定的诊所是哪几家?有皓康齿科么?”

杰克朝陈朗点点头,陈朗长呼一口气,如果上海的皓康齿科与北京的皓康齿科水准相当的话,那医疗的平均水平绝对在博文口腔之上,这个竞争对手还真是强大,完全不容小觑。

杰克接下来很自然地来了一句:“Andy最近一直忙于闭关培训,但是这个设想还是他电话给我做的建议,我上报给DZ银行的市场部后,大家都觉得颇为可行。”

陈朗心里一沉,心想包赟是什么身份,他玩的是监守自盗这一出,我怎么可能抢得过他,兴趣缺缺道:“那我们博文口腔岂不是陪太子读书,完全没戏?”

杰克基本听懂了陈朗的意思,毕竟Andy是皓康齿科太子爷的身份已经完全公开,并非是个秘密,于是赶紧道:“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是第一次,我们考虑多增加几家候选诊所,一是可以形成良性竞争,二是通过客户的反馈,为明年挑选合作诊所提供便利。安迪本来自己要找你,不过这两天真出不来,又没有你在上海的手机号,让我今天来的时候,先和你打个招呼,透点消息。”

陈朗说不清道不明地高兴起来,同时又觉得有一丝惭愧,自己完全低估了包赟的胸怀,简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有些惴惴之时,耳边还听得杰克道:“对了,这是包赟的手机号,你和他联系一下吧,他闭关培训一结束,就会来找你。”

可是陈朗还没来得及和包赟联系,包赟便自动送上门来,就在陈朗即将下班前的一分钟,包赟捂着腮帮子走进了博文口腔。

陈朗是被护士小姐吴馨从更衣室里揪出来的,还用兴奋地语气对陈朗道:“那天唱英文歌的帅哥,说是牙疼得要命,指明要找你。”

陈朗无比疑惑地走到前台,看着包赟紧紧皱着眉头,用手顶着腮帮子,坐在沙发上发呆,便走过去轻轻“嗨”了一下。

包赟抬眼看见陈朗,立即眼神变得可怜巴巴起来:“陈朗,你给我治疗的那颗牙齿,好像,好像被我咬裂了。”

陈朗愣了片刻,问道:“这都多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没有做牙冠保护啊?”

包赟哼哼唧唧:“你不是说得先拔掉后面那颗智齿,然后才给这颗做牙冠嘛。后来你又离开皓康了,当然就没人管我。”

陈朗翻了翻白眼,怎么可能没人管,明明是他压根不让人碰。自己在根管治疗结束之后提醒过好多次,那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牙齿,几乎可以用弱不禁风来形容,所以一定要穿上一件铜墙铁壁似的外衣,将败絮严密地保护起来,方才靠谱。但是这家伙还是典型的讳疾忌医,一听说做牙冠之前要先拔掉始作俑者的智齿,就扭头便走,让当时的陈朗很是没好气。

陈朗将包赟领到诊室内,又是检查又是拍X线片的好一阵折腾,便非常沉痛地对包赟宣布:“没戏了,只能拔掉。”

包赟“啊”地大叫一声,拧着个眉头:“不会吧?真的这么倒霉,要拔掉啊?”

陈朗点点头:“我原来还给你的牙齿调低过咬合,就是怕这种情况出现,可是时间长了,而且你刚刚咬什么硬东西了吧,造成近远中方向的正中劈裂,完全分开至髓室底。真的留不住了,只能拔除,只有等过几个月再做种植吧。”

包赟万般沮丧,但还想垂死挣扎:“这文献上说有一半的概率会劈裂,不是还有一半的机率没问题嘛。我不可能这么倒霉吧?”

陈朗瞥了一眼包赟,心说师傅就是一纸老虎,轮到自己完全没有理性嘛。她于是淡淡道:“那你就留着,让它在牙槽骨里发炎,周围的骨头也渐渐被吸收掉,说不定将来想种植牙齿都种不了。”

陈朗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包赟有苦说不出的表情,又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再说重新种上一颗牙齿,也能当正常牙用,一切都会恢复成常态,你还担心什么?”

包赟却更为叹气:“唉,种一颗又怎么样,自己的牙再也回不来了。”

陈朗完全觉得不可理喻,终于忍不住道,“你是不是骗我的啊,说自己是“二十四回”?都号称文献之神了,说的话还那么无知,和普通老百姓一样。”

包赟“哼”了一声,“本来就是纸上谈兵,这回轮到往自己身上动刀动枪,能一样吗?”

陈朗“哦”了一声,就不再接话茬,包赟看了看陈朗毫无通融余地的脸色,他自己也明白大势已去,但还是小声嘀咕道:“人家两口子感情破裂了,还得先有个调解,实在不行了才判离婚,你这倒好,直接上来就棒打鸳鸯,连个缓冲余地也没有。”

陈朗皱着眉头看包赟,明明是自作自受,看了那么多文献,还能不明白应该做保护的道理?牙都能坏成这样,居然还好意思臭贫,陈朗撇了撇嘴道:“这能一样吗?好吧,就算破镜可以重圆,牙齿也可以重新粘一起,只要外面力量一来,它便会立即四分五裂,破坏得更为彻底。如果非要拿牙齿和感情相比,那么,它们都很脆弱,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

包赟听着陈朗的长篇大论,大智若愚地做懵懂状:“你能说的简单点吗?我消化起来比较困难。虽然我很高兴与你共同分享你的感情经历。”

陈朗被包赟的回答噎得完全无语,没好气道:“谁要和你分享,我不过是打个比喻。”

包赟“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我发现你们牙医就爱拿牙齿和感情做比喻,我听邓伟说:世界上最难以自拔的,除了牙齿,还有爱情。”其实邓伟用这话拿来特指的对象,是陈朗离开之后做郁郁寡欢状的俞天野,只不过在此时此刻,包赟出于能不提某人名字就不提某人名字的考虑,完全隐下不提。

可是陈朗不光对某人名字过敏,邓伟这个名字一出现,陈朗立即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直接打断道:“你决定好没有,要不要拔牙?不拔我就下班了。要不你想清楚了,明天再来。”

包赟此时却又正经起来,严肃回答道:“明天事情全排满了,白天我还真过不来,而且我元旦后要出差,在外面可能更不方便,如果应该拔除,那你现在就给我拔了吧。”

陈朗一口恶气还没消,于是恐吓道:“要拔的话可不是拔一颗,正好一支麻药下去,将劈裂牙和那颗前倾的智齿一起,都拔除了。”

包赟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沉默半天之后还是开口道:“好吧,你说都拔就都拔吧!全听你的。”

陈朗还是觉得不对劲:“可是你,上我们这儿治疗算怎么回事儿?对面不远处就有一家皓康齿科。”

包赟用眼角余光扫了陈朗一眼:“你不会这么狭隘吧?不管是皓康齿科,还是博文口腔,我都无所谓,只不过你是我从前的主治医师,我就想找你做治疗,仅此而已。”

陈朗被包赟梗了一下,自己当然不可能将此时的包赟赶出门外,况且这家伙时间安排那么紧,的确应该及时处理。不过陈朗还是有些犹疑:“今天要是拔两颗,明天最好还是休息。”

包赟“嗯”了一声,也未多语。

小护士吴馨早就在二人的对话中,闻到无数八卦的气息,自然也得出两人是旧识的结论,一接到陈朗眼神传递过来的讯息,就立即递上复杂牙拔除的同意书。陈朗递到包赟面前:“你看看这个同意书,你仔细看一看,等签完这个,我们立即开始。”

同意书上几乎罗列了所有可能出现的小概率事件,陈朗冷眼看着包赟连眼睛都不眨,便刷刷刷签上他的大名,只好也把自己该填好的部分也完成。

包赟是真不想仔细看里面的内容,这些内容难道自己不清楚吗?全都是运气不好的小概率事件,什么红肿热痛,严重起来甚至出现神经麻痹瘫痪。反正也不是头一回签手术同意书,再说长痛不如短痛。他现在浑身上下的细胞内都充满了舍生取义的绝望,还有在陈朗面前不愿掉价儿的英勇,唯有瞥了一眼被陈朗放到桌子上的代表同意书的纸片,上面有自己和陈朗并排出现的名字,心里略微温暖一下,脸上却露出莫测表情:“对了,陈朗,你知道十佳诊所评定时,根管治疗比赛的结果吗?”

陈朗摇摇头,如果不是包赟提起来,她都快忘记掉这件事儿了。

包赟看了陈朗一眼,“你给我做的根管治疗的X綫片,居然为皓康齿科获得了一个二等奖。”

陈朗“啊”了一声,颇有些失望道,“才二等奖啊。”

包赟简直觉得陈朗是异类,“二等奖你还不知足啊?”

陈朗倒是真没把这二等奖放在心上,毕竟这根管治疗部分也是自己擅长的专业内容之一,在医院工作时,也不是没拿过一等奖。陈朗想一想,继续煞风景道,“就算得了二等奖又怎么样,现在还是要被我拔掉。”

包赟观察了一下陈朗的表情,颇有些诧异,“你怎么一点也不激动。你难道不想知道,皓康齿科的同事们,看到这个比赛结果的表情?”

不论陈朗内心如何波澜起伏,她尽量平静回答,“我已经离开皓康,对他们的表情我没有兴趣。”

包赟用陈朗完全能听见的声音做嘀咕状,“你就逞强吧。其实大家都很敬佩你。”

陈朗看了包赟一眼,嘴里没吭声,心里却回想起从皓康狼狈离开的那一幕,于是暗道佩服不佩服的无所谓,别冤枉我就好。陈朗不想再和包赟废话,转头对吴馨吩咐道:“给我麻药。”

整个拔牙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那颗劈裂的牙齿还好一点,陈朗很快就给解决掉,可是包赟的智齿有大半部分埋在骨组织下方,如果继续下去,包赟不知能否有足够的心理承受,陈朗在此时停顿了一下,开口问道:“你没事儿吧?要是受不了了,现在还来得及喊停!”

包赟双眼轻阖,含混道:“继续吧,早死早超生。”陈朗看了眼神游离的包赟一眼,心一横,于是继续。因为要去除部分阻力,粘膜上必须先做手术切口,所以陈朗在最后拔完智齿之后,还在创口上缝了几针。

这么一折腾,就过去了一个小时,陈朗无意中扫了一下窗外,只见无数高楼已经灯火闪烁,唯有夹缝中的天空一片漆黑。陈朗利落地摘下手套,扔进盘子里。她看了一眼包赟青白无比的脸色,僵硬无比的表情,叹口气道:“好了好了,全都结束了。你就别板着脸了,我又没敲又没凿,干嘛那么紧张。”

包赟的表情也总算有所松懈,但脸色还是异常难看,他虽然内心承认肉体的确没有痛苦,但是精神却饱受折磨,尤其看着陈朗跟装修工人一样在自己嘴里更换着各种冰冷的器具,更是饱受折磨。这种生不如死的体验,让他只能一遍遍地默念:“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所以此时,咬着消毒棉球的他已经无力再和陈朗斗嘴,口齿不清地问道:“这棉球咬多久?”

陈朗朝吴馨一使眼色,吴馨就开始熟练地讲解拔牙后的注意事项,什么半个小时后将棉球吐掉,两个小时后才能吃东西,24小时内不许吃过热的食物,今天不许用吸管,七到十天拆线,24小时之内嘴里有血丝都是正常,等等等等。吴馨还耐心细致地将包赟嘴角的血迹一一擦拭干净,令包赟在非常时刻颇有些感激涕零,尤其是吴馨的贴心与陈朗的寡言寡语形成鲜明对比,于是咬着棉球的包赟用残留的一点精神对吴馨微笑致意,点头称谢。

而一直端着专业医生形象的陈朗,仅仅专心听着吴馨口述的注意事项,自己却没有什么过多的言语,只是当包赟在前台结账之后,递了一张印有自己头衔及各种联系方式的名片:“今天回去尽量少说话,免得引起出血,还有这两天有肿痛都是正常的,但如果你要是特别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好了。”

包赟“嗯”了一声,接了过去,看了一眼便含混不清道:“原来那个手机号不用了?微信号呢?”

陈朗一言以蔽之:“不想用了,从头来过。”话毕又想起点别的:“你不是也不用原来的手机号了?”

包赟眼神一闪:“你给我打过电话吗?我微信号没变,你重新加我吧。”

陈朗“嗯”了一声,下一句却直接将话题岔开:“对了,麻药消退之后,你肯定会不舒服的,给你带点止疼药吧,虽然这东西有副作用,能不吃就尽量不吃,但还是能减轻点痛苦。”

包赟莫名其妙地心情大为好转,口气里便有些逞强:“那就算了,我忍忍吧。”

陈朗还是忍不住再提醒道:“真的会很疼,你还是带上点儿。”

包赟只觉伤口处麻木一片,也没太当回事儿,所以只是摇头。

陈朗便笑笑,也没太强求,毕竟“是药三分毒”,能免则免,谓为真理。

3,

是药三分毒,这的确是真理。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却是口口相传的俗语。

而包赟今晚的疼痛,在麻药消除之后如期来临,那种创口处难以言说的钝痛,直接放射到半侧头部,让包赟煎熬无比,忍无可忍。当然这还不是全部,包赟在接了一个长长的工作电话之后,惊恐地发现,由于自己说话过多,原本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有些渗血。

包赟此时才开始后悔起来,不过现在天色已晚,不单没有后悔药卖,连止疼药也没有。房间内又没有杰克的身影,不知道是在忙着加班还是忙着约会,以至于包赟连个跑腿的也没有。包赟一边将吴馨术后交给自己的备用无菌棉球塞进嘴里咬着,一边琢磨着上哪儿去搞点止疼药,天人交战了没多会儿,手机却响了一声。

包赟拿起手机一看,是陈朗重新加自己为好友,包赟赶紧通过之后便收到一条短信,内容很简单,就几个字儿:“还疼吗?”

包赟看到,忍不住就咧嘴笑了一下,但不小心却牵扯了伤口,怀疑陈朗简直就掐指算着自己的麻药消退的时间,但现在也已经没心气儿逞强了,于是回了一条:“比想像中疼。而且伤口还在出血。”

短信这头的陈朗,好不容易给自己找了句开场白,还得到对方回应,于是回道:“你是严格按照我们的术后医嘱来执行的吗?千万别大意了,现在赶紧再咬会儿止血棉球。”

包赟当然不会老实交代,只是回道:“已经咬上棉球了。”

陈朗又发过来一条:“还得咬半个小时。嗯,毕竟同时拔了两颗牙呢,现在出现疼痛很正常,忍忍吧,过了这几天就好了。”

这回包赟看见的是陈朗难得一见的体贴,于是完全放弃逞强,老老实实道:“一直在忍,都快忍出内伤了。”

陈朗在没想好如何切入自己的正题之前,只能是顺着包赟的口气继续:“你又不吃止疼药,的确好受不了。”

也许是疼痛之下,其言也善,包赟连错误都可以坦承:“不,我后悔了,我打算一会儿就去吃。”

于是问题在绕来绕去之后,又回归到了关键点上,陈朗一针见血:“不过你刚才好像没拿止疼药?”

包赟讪然之后只好回道:“你记忆力真不错。是没拿,我得去街上药店买。”

陈朗如果年龄比包赟大上几岁的话,一定会回上这么一条:“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可现在正皱眉躺在客厅沙发上的陈朗,却因为一直在痛悔刚才就顾着拔牙,顾着和包赟斗嘴,却忘了问包赟和DZ银行合作的具体事宜,不得不坐在这儿不停地开动脑筋,顾左右而言他地给包赟发着短信。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陈朗总觉得功利地只问正事儿有些不厚道,想了想,又发短信道:“都几点了?药店早关门了。”

包赟口内伤口再度出血,又备受疼痛困扰,也很绝望:“我不会这么倒霉吧?”

陈朗从沙发上直起身来,琢磨了一下回道:“不算特别倒霉,我这儿有止疼药,你住哪儿,我叫闪送给你送去。”

陈朗这儿是真备有止疼药,每个月的生理期,都是她在炼狱里的日子,为了不影响正常工作和学习,她明知是药三分毒,也偏向毒山行,一点也没有身为医生的严谨。

包赟看了短信之后俨然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他可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和陈朗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于是回道:“你住哪儿?我去找你取吧,到了我给你电话,你送下楼就可以。”

陈朗也认可这个方案,就像《围城》里所说,男女青年之间,借书之重点就在于这个一借一还。而陈朗冠冕堂皇地认为,关怀包赟是借口,重点也只是可以和包赟见上一面,确认一下杰克白天所言非虚,并且顺带着打听点内幕消息之类,毕竟包赟说过元旦后他又会离开上海,到时候上哪里抓人去?陈朗于是劈里啪啦报出地址,包赟却沉默了,半天后才回道:“我知道这个小区,杰克也住在那里。”

陈朗只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你呢?你住哪里?”

这回倒是快,包赟迅速回了一条:“我暂时和杰克住在一起。”

陈朗愣了半晌,这才提起手机便给包赟拨了过去,果然杰克也是为了图上班省事儿,就租住在这个小区之内,只是不在同一栋楼而已。而刚刚到上海没几天的包赟,住房问题暂未解决,住了几天酒店之后,就暂时和杰克挤在一处,说回头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出去。

电话里的包赟,声音含混而语气果断:“这倒也好,我马上过来找你。”

所以,包赟很快就抵达了陈朗公寓的楼下,呵着冷气裹着件厚棉服的陈朗已经在楼下等候,并且适时递上问候一句:“你还好吧?”,另外附加止疼药一盒。

包赟从看见陈朗的第一眼起,就浑身轻飘飘地恍若踩在棉花里,不过还有伤口在不遗余力地拖着自己的后腿,他已经没有力气在陈朗面前装潇洒,只是含混地感谢了一下,客气了两句,再寒暄道:“你住几楼?”

陈朗指了指天上:“楼顶。”

回答完之后陈朗忽然想起来:“你还咬着棉球啊?现在还出血吗?”

包赟看了看表,正好半个小时,刚说了句:“差不多该吐掉了,出血不出血我可不知道。”也许是说话时连带上了拔牙创口,包赟闷哼了一声,猛然将眉头拧成一团,用手捂住一侧脸部,表情也难看起来。陈朗在旁边实在没法装看不见,也没法忍住自己潜藏的白求恩主义精神,更何况,他是“师傅”。不过她自我催眠道,算了算了,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于是叹口气建议道:“要不上楼去我那儿,让我看一眼吧,如果止住血那就放心了。”

包赟剧痛之下也没再多想,只能点头,尾随其上。

上得天台,进得屋内,包赟满脸惊诧地打量着这一路,只有在陈朗提示自己的时候才回过神来,吐掉口内的止血棉球。陈朗就着手机电筒检查一下,看起来问题不大,然后又递上一杯水,让包赟赶紧把止疼药吃了,这一系列动作让原本就云里雾里的包赟更加眩晕,好半天之后,止疼的药效才有所显露,神智渐渐清明起来,这才有力气打量客厅里的摆设,挑眉扯着闲篇儿:“你这儿不错,出门就是天台,风景也好,又清静,比杰克那儿有意思。”

陈朗只恨自己不能马上切入正题,只会顺着包赟的话摇头:“唉,不好说,现在就我一个人租了底层,清静是清静,但却不太安全,而且谁知道将来楼上会搬来什么样的房客,要是来个不靠谱的,我估计会很郁闷。”

包赟这才注意到那个往上延伸却被阻断的楼梯,心有所动,不过嘴上却是轻笑道:“房东也够难为的,将房子拆分成两套,有意思。”陈朗也尾随着干笑了两声,酝酿半天情绪后开口道:“一直想问你,关于DZ银行……。”

包赟的手机铃却响了,包赟对陈朗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接听道:“我知道了,马上回来。”

挂掉电话之后,包赟起身告辞:“我回去了,杰克回来了,忘带钥匙。”

陈朗“哦”了一声,内心颇有些失望,折腾了一晚上,自己还啥都没问呢。陈朗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没有心气儿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只是简短道:“有事儿的话,咱们微信或者电话联系。”包赟“嗯”了一声,起身告辞,走到电梯门口却又忽然想起来:“对了,你刚刚还没说完,说什么DZ银行……”也许这一句半句地又牵动了伤口,陈朗无奈地看着包赟皱眉吸气,暗道你都这样了,还让我怎么说,再说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其实除了这个,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比如陈朗当了一小会儿白求恩,不单同情心大增,而且自尊心还飙升好几级,没来由地放不下身段,撕不下脸皮,自然也是异常鄙视自己,看来当说一不二的医生当得太习惯了,在有求于人时怎么就学不会低眉敛首,内心无比挫败和丧气。

包赟看了看陈朗,也不再多语,比划了一个:“我走了”的手势,便走进电梯内。

陈朗眼看着包赟关上了电梯门,低头正想离开,门却忽然又打开了,陈朗诧异地看着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包赟,冲自己微微一笑,挥了挥他手中的手机。

在陈朗还有些发怔的时候,电梯门却再度在自己面前合上,让陈朗颇有些云里雾里。当然这些云雾在五分钟后便被一条手机信息给驱散,上面写着:关于与DZ银行的合作,一小时前已经发到你名片上的邮箱里,请注意查收。这只是我考虑过的某些要注意的具体细节问题,仅供参考。”最后的署名不是别人,正是包赟。

陈朗内心只觉五味杂陈,回屋打开电脑,果真收到了包赟关于合作事宜的email,陈朗内心既惊且喜,还有几分惭愧,心中还有个小声音嘀嘀咕咕道,“师傅除了手残以外,其他真是全能。”于是在email上回发了一封简单的感谢信,并且在末尾处做嘘寒问暖状,嘱咐如有不适,可以随时来电等等。陈朗一方面也在鄙视自己的虚伪,但另一方面却又强词夺理,诊所医生和公立医院医生最大的不同,不就是态度上的差异?我这不过是做到自己本分,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