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陈朗和包夫人的这顿火锅吃得那叫一个缠绵,大概是边吃边聊的缘故,战线拉得分外的长,总算吃到两个人的肚子里,都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了,方才偃旗息鼓。

陈朗看了看时间,这才惊觉已到晚上九点,暗道自己不就听包夫人讲昆曲派别里的八卦来着吗?怎么时间就过得那么快。拒绝了包夫人开车先送她回家的提议,笑嘻嘻表示自己打车即可。包夫人也没强求,只是道,“回头我还去皓康找你,还得找你给我继续做牙周治疗。”

陈朗为难地看着包夫人,“也许我都离开皓康了。”

包夫人狡黠一笑,“那我找你出来吃饭?”

陈朗笑一笑,微微点头。

陈朗与包夫人告辞之后,坐在出租车上,微微摇下一半的车窗,任初秋的凉风吹拂在自己的面上。看着街边还有稀稀落落的人们在行走,以及一盏一盏被甩向身后的路灯,陈朗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怔来:虽然自己一拖再拖,有万般不舍,但是也许真的已经到了,必须离开皓康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一时冲动之下,便对出租车司机道,“对不起师傅,咱们先去XX小区。”

陈朗赶到俞天野家门口,却吃了一个闭门羹,敲了好半天,也没有人应门。陈朗有些失望,想了想,便在书包里一通乱翻,这才找到自己的手机。

可是一看之下,却颇为傻眼,手机上清楚提示道,有近十条未接来电,而显示次数最多的,便是俞天野的名字。

陈朗心道“完了。”然后赶紧回拨,手机里却传来一个刻板的女声:你拨叫的用户,已经关机。

陈朗叫苦不迭,却也无计可施,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办法,而是只能站在俞天野家门口发呆,希望某人能尽快赶回来。

隔壁人家开门关门好几次,终于有个老太太探出头来问道,“姑娘,这大晚上的,你找谁啊?”

陈朗支吾了一下,“我找8号的屋主。”

老太太“哦”了一声,又把门给关上。

陈朗想想不得劲,便慢慢从俞天野家小区走出,又重新打车,往自己家方向走去。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忽然想起还有几个未接的陌生电话,便往回拨,这回却一打即通,电话里传来柳椰子急迫的声音,“朗朗,这一晚上都找不到你,你现在在哪儿?”

陈朗抱歉道,“我在外面呢,太吵,没有听见。现在刚上出租车,一会儿就回蓝松小区。”

柳椰子“嗯”了一声,“还有多久?”

陈朗看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吧。”

柳椰子在电话那头道,“那行,我过来找你。”

陈朗惊讶道,“这么晚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吗?”

柳椰子又“嗯”了一声,“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就赶紧回来吧。”

陈朗刚刚无奈地挂掉电话,握在手里的手机却又震了两下,又有一条短信进来。陈朗也就暗暗嘀咕了一下,自己今晚人气爆棚,怎么人人惦记?便看到短信上写着:“我妈打扰你了吧?不要介意。今天在法兰克福,过了一把飞行员的瘾。明天返回北京。”

落款署名,自然是包赟。

陈朗看着这条短信,慢慢地想通了王鑫话语里隐藏的含义,本来在手机上已经打了几个字:“一路顺风”。再想想,又将顺风两字删掉,改成“平安”,再想一想,将“一路平安”四个字全部删掉,合上了手机。

在陈朗的处事原则里,但凡已经做出选择,就算遗憾,也只能将错就错,继续下去。至于另外一方,那就是不要招惹,才是真理。

远在法兰克福的包赟,自然不知道陈朗的所思所想,虽然不断摆弄着手里的手机,也并没有等到陈朗的短信,想起自己母亲刚刚打来的炫耀电话,一时也不知有没有对陈朗造成什么不好影响,总归有些七上八下,忐忑无比。包赟触目远眺,一辆袖珍的直升机在跑道上滑行,很快刘总便和教官一起从飞机内跃下,包赟笑嘻嘻地看着刘总越走越近,近得可以看见面上兴奋莫名的表情:“小包,我太高兴了,我也成功开了一回飞机。”

包赟赶紧先向教官致谢,嘴里还冲刘总道,“我说好玩吧,你们起初还没兴趣。”

刘总点头,“他们胆子都太小,估计现在也就在大街上购物,买买名牌什么的,多没有意思。”

包赟嘿嘿一乐,“听我的总没错。每次我来法兰克福,都会抽空来这里开会儿飞机。”

刘总看看那边的教官,轻声对包赟道,“我要是还想开一次,行吗?”

包赟点头,“当然行,200欧元一次。”

刘总却赶紧摆摆手,“那就算了,过一次瘾就行。”

包赟笑道,“刘总,你挣那么多钱干嘛?不带这么抠门的。”

刘总却愤愤不平,“小包,你没结婚不知道,不知道中年男人养家糊口的艰辛。哎,你身边不是有一个,邓伟主任,据说家里刚换了房子,孩子还要上国际学校,现在老婆逼他逼得紧,为了多挣点儿,每周恨不得上七天临床。”

正说到这里,包赟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包赟拿起电话一看,颇有些发愣,刘总凑过头来一看,“邓伟找你?不知道国际流量贵呀?”

包赟“切”了一声,“他拨微信语音电话,哪管我流量的死活啊。”一边说着一边摁下接听键,微笑道,“邓主任,我这才走几天啊,你就惦记我啦?”

可是电话那头的邓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包赟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我知道了,但是邓主任,就算有卧底,也绝对不会是陈朗。”

那边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包赟的脸色更加难看,声音也加重语气道,“这事儿是我捅出来的,等我回去解决。不过我保证,绝对和陈朗没有关系。还有那个唐婉,她说的话你们也信啊?必须要查证才行。”

刘总有些傻眼地看着包赟,那边的飞行员教练也走了过来,用不算地道的英文问道,“What’s the matter, sir ?”

包赟这才发现有些失态,轻声抱歉之后,冲一脸惊讶表情的刘总道,“我们赶紧回酒店,路上再和你解释。刘总,你带大家明天出发,我要先改签今晚机票回北京。”

一边说着,一边又给陈朗的手机拨语音电话,但是八千公里以外的陈朗,坐在出租车内,只看了一眼手机上震动的包赟的名字,便扔进自己背包,对出租车司机道,“师傅,停车,我到了。”

包赟自然不知道陈朗存心疏远的心思,等了半天,也无人接听,只能挂掉,想想又给俞天野拨了过去,微信无人接听,拨电话,手机里的提示却是关机。再打俞天野家里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不由得愤然道,“该死,人都跑去哪里?”

此时的俞天野,哪里也没去,他开着自己的车,停在陈朗的蓝松小区门口很久很久,久到胃疼得有些难以自制,这才隐隐想起上一次进食,还是中午请黄处长他们吃饭。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看见陈朗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正要打开车门,却见从小区内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迎上陈朗,两个人站在门口,驻足说着什么。

俞天野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一幕,看着陈朗和柳椰子亲密而又熟悉的交谈,甚至看到陈朗尾随着柳椰子,上了一辆同样停在小区不远处的汽车,然后两个人就一直坐在车里,既没有开动,也没有下车。

从陈朗坐上柳椰子车的那一刻起,时间就此静止。此时四周的车流声恍若完全消失,俞天野能感受到的是空气中的寂静,以及自己绝望的心跳声,还有脑海中不断播放着的陈朗那一句:“柳大夫啊,不熟。”

就这样时间渐渐流逝,那辆车一动不动,而俞天野的胃部反射状的疼痛直袭全身,不由得身体渐渐蜷缩起来,闭上眼睛,缓缓趴在方向盘上。

也许,也许那所有的纯真笑靥,都只是镜花水月,好梦一场。

4,

陈朗从柳椰子车上下来,回家的时候,已经快接近午夜时分,客厅里黑忽忽一片,除了陈诵的房间内还泻出一线灯光。

陈朗想轻手轻脚走进自己房间,却被端坐在**的陈诵瞅个正着,摘下头上的耳机就喊道,“姐,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才回来?”

陈朗情绪比较低落,但还是走到陈诵的房间门口,推开一点,心不在焉地冲她点点头,“你怎么还没睡?”

陈诵嘻嘻一笑,“一边等你,一边听歌玩游戏。”

陈朗“哦”了一声,隐隐听到桌上的耳机里传出比较熟悉的旋律,随口问道,“那你听什么歌呢?”

陈诵一愣,“随机放的,我也不知道。”便摘下耳机,跳动的音乐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陈诵也听着歌词,跟着里面哼哼: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哼完后还道,“姐,这歌很熟啊,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陈朗脸色越发苍白,但在黯淡灯光下却不露分毫,“李克勤的老歌,《红日》,你当然听过。”想想又道,“晚了,你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我先去洗个澡。”

陈诵看了看陈朗拿了换洗衣物离去的背影,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但也说不出什么。耸耸肩,便又重新缩回原位,拿起手机再次回到一间游戏室的界面,再度发起呆来。

因为在那间和金子多常去的游戏里,金子多的ID,一直默默的在线。

今天晚上,陈诵用自己很少用的另一个小号 “多情剑客无情剑”,在这间游戏室里,进进出出无数回。而金子多的ID一直保持着沉默,既不下线,也不搭理其他偶尔踏进这间游戏室的过客,更不玩游戏,跟一块顽石无异。

陈诵内心挣扎了半天,终于上去搭讪道,“哥们,你这一晚上干嘛呢?都成望夫石了。”

本来没指望金子多有回话,不料对方却回了一条,“要你管。”

陈诵还不信这邪了,反正王鑫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发了个讪笑的表情,做老成状,“哥们,我那是关心你。”

金子多又回了一条,“关心管屁用,PK吧。”

陈诵怒视着屏幕,暗道还以为你在等我呢,原来谁都勾搭,便什么话也没说的便退出了。退出了没有两分钟,又有些后悔,重新登陆回去,装得跟没事儿人一样,对金子多道,“对不起,刚才手机闪退了。”

金子多好半天才回了一条,“这个借口勉强能够接受。”

陈诵被噎了一下,冲着手机龇了半天牙,这才打出几个字,“别废话了,玩不玩?”

金子多果真不再言语,头像显示为临战的状态,于是比赛宣布开始。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金子多和平常玩游戏完全不一样,原来对陈诵一向不客气,今天却让着陈诵,但又呈拉锯状,每次都是让陈诵以微弱的优势取得胜利。

陈诵赢是赢了,却觉得煞是无趣。想想平常王鑫对自己毫不留情的样子,便颇有些吃味,便打出几个字来,“哥们,你太面了,实力不行。”

那边的金子多却来了一句,“怕你受打击,不敢暴露真实水平。”

陈诵愤然打出四个字:“再来一局。”

于是再来一局。这回金子多果然没有手软,激烈拼杀之后让陈诵的小号曝尸荒野,陈诵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撅着嘴冲着荧屏上金子多的头像做着鬼脸,暗道平常金子多陪自己玩的时候,还是保存实力了,要不也得像今天这么惨。

金子多还挑衅道,“怎么?不玩了?”

陈诵眼珠子一转,便劈里啪啦地在手机上打,“被打击了,我要先恢复一下自信心。你一大老爷们,这么凶残,怎么在游戏里带妹子。”

于是诡异的对话便这样出现:

“你怎么知道我是男的?”

“我看你的头像是男的。”

“哦,我看到你的头像了,原来你也是男的。”

“对,我也是男的。”

“你不也是男的吗?又不用带,当然得凶残。”

陈诵觉得自己被绕进去了,哑了半天才回了一条,“那你和女朋友玩游戏的时候,难道不凶残?”

却见金子多在那边又缓缓打出,“那不一样,那不叫凶残,那叫切磋,我尊重她,而且她实力挺强的。”

陈诵的心跳陡然加快,跌宕起伏半天,才敲出几个字来:“不就打个游戏嘛,还上升到高度了。”

陈诵下意识地继续挑衅道,“那一开始你怎么让着我?”

金子多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打出一排句子:“就……无聊,不想动脑子,闲着也是闲着。”

陈诵愤然道:“您陪我打了这么久,那我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

过了很久很久,那边才打出四个字,“那倒不用。”

陈诵又试探道,“那你今晚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女朋友呢?”

又过了很久很久,那边才打出一行字,“闹别扭了,正在冷战。”

陈诵腆着一张大脸,在手机上打,“兄弟,咱是男人,得放下身段追回来呀。”

这回隔得时间不长,那边又打出几个字来,“怎么追?我没经验,总是弄巧成拙,你倒是教教我。”

陈诵心中一片狂喜,但同时又更加心虚,明明这一次是自己对不起他来着,以至于到现在都太过愧疚,生怕王鑫视自己为路人,因此不敢和他联系。陈诵愣了愣神才在手机上打道,“我也没有经验,不过我觉得吧,女孩子都很好哄的,心诚则灵。”

又隔了两分钟,那边才打出一行字,“我知道了,谢谢你。太晚了,明天你要上班,回头再聊。”

陈诵看着“回头再聊”这几个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照猫画虎道,“好的,回头再聊。”

眼看着金子多的ID从游戏室里消失,陈诵这才慢慢退出。躺到**了还有些心猿意马,昏睡之前还在心里想,“他又不知道我是谁,回头上哪儿找我再聊?”陈诵只顾着自己的小小心事,压根就没有想到平常进浴室洗澡就跟涮羊肉一样快速的陈朗,在浴室里呆了很久很久,恨不得地老天荒,恨不得天长地久。

陈朗并不是真的改变自己的洗浴习惯,她只是思绪太过烦乱,想有一个空间,静静地独处。刚刚听见陈诵哼哼的那首《红日》,便有些自嘲,曾经对着自己款款深情地唱“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的前男友早就别有怀抱,看起来“命运”这玩意儿,太过捉摸不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陈朗看了看镜中疲乏的自己,又想起今晚柳椰子给自己细细讲来十佳诊所评定那天发生的风起云涌,最后又反复叮嘱自己:

“今天好几个朋友都告诉我,皓康齿科在打听博文口腔的组织架构和股东构成。”

“皓康齿科遭遇如此陷害,一定会追查幕后黑手,你的身份太特殊,现在又是博文口腔的董事,我怕他们万一打听到什么,会对你产生误会。”

“刚刚我给董事长打过电话了,他让你明天不要去皓康了,就发邮件提出离职吧,以防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但是他也说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儿,有他呢,都别怕。”

陈朗听柳椰子的语气颇为严肃,虽然有些不理解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大动干戈,但还是坚持道,“还能有什么事儿?你就别打扰他了,不是在加拿大疗养嘛。不过我不能一声不吭就离职,我总得去和那边的主任交代一声。”

柳椰子斜看了陈朗一眼,“你是要去和俞天野说一声吧。”

陈朗默然。

柳椰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和俞天野的感情怎么样?他信任你吗?”

陈朗红了红脸,点头道,“应该是信任的吧”。

柳椰子虽然知道肯定是这个结果,但完全高兴不起来,“我和你说过,俞天野以前有个女朋友的事儿吧?”

陈朗想了想,点头,“他也提过一次。”

柳椰子又问,“那你知道为什么分手吗?”

陈朗摇头。

柳椰子叹口气,这傻妞什么都不知道,还怎么在江湖上混。言简意赅地将俞天野和林晓璇当年的恩怨大概讲述了一下,听得陈朗面色一阵发白。可是柳椰子最后还补充一句,“其实皓康这次出现的这些纰漏,说是皓健齿科使绊子,但十之八九都和林晓璇有关。”

陈朗有些拐不过弯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椰子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女人发起疯来,什么都干得出来。你看我那个女朋友,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她还跑皓康齿科投诉我做的贴面不好。我刚到博文口腔没多久,她就传真了一张写着“禽兽医生柳椰子”的A4纸到我工作的前台。她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今天也是,就因为我接了两个前女友的电话,她就把我手机没收,后来干脆就把我的卡从手机里抠出来扔掉。还好我早就防着她这一手,还有一个手机备用。”

陈朗听得无比惊愕,“怪不得你今天给我打电话过来,是个陌生的号码。你那是货真价实的野蛮女友吧?”

柳椰子有些无奈,“是啊,没办法,我现在正后悔呢,为了这一棵仙人掌放弃整个森林,究竟值不值得。”继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朗一眼,“你就别管别人了,还是紧张自己吧。那天俞天野可是听见林晓璇对我说:‘你安排陈朗进皓康齿科,究竟有何意图?’我都有些担心,如果俞天野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会不会错怪于你。”

陈朗内心也颇有些胆颤,想到今天一直没有联系上俞天野,也是没来由地觉得不安,但还是强嘴道,“不会的,他才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柳椰子看了看表情坚决的陈朗,有些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又再次咽了回去。

陈朗不知是说给柳椰子,还是说给自己听,又再度重复道,“不会的,他一定会相信我。”

柳椰子静静地看着陈朗,保持沉默。

正因为如此,这个夜晚,无论对于谁,都是那么的漫长,甚至与北京有着几个小时时差的包赟,也分外地焦躁,因为他虽然改签成功了机票,但是飞机却原地待命,迟迟没能起飞。他无奈地看向窗外的机翼,默默等待着飞机起飞的那一秒。

时针就在众人完全各异的心思中不紧不慢地蹦跶,轻重不一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身上,嘀-答-嘀-答……。

嘀到了第二天的清晨,陈朗按时起床,用冷水洗了洗脸,冲着镜子中脸色有些灰暗的自己翘了翘嘴角,但还是沮丧地发现,这个笑容,还真是勉强。

可是无论如何,笑得再是难看,该来的已经来了,也只能面对,无法躲避。

陈朗同往常一样,直接来到皓康齿科的种植诊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来得比较早的缘故,并没有看到其他的医生护士。前台小姐看到陈朗出现,便呼唤道,“陈医生,邓主任说,让你来了之后,就去那边找他一趟。”

陈朗颇有些紧张,问道,“他说找我什么事儿吗?”

前台摇头,“没说。”

陈朗犹豫了一下,问道,“那等我换完白大衣之后,我就过去。”

前台小姐却催促道,“陈医生,不用换衣服了,邓主任交待了,您只要一来诊所,就直接过去找他。”

陈朗忐忑不安地来到第一诊所这边,敲了敲邓伟的办公室,听到邓伟的一声“进来”之后,便走进屋内。

邓伟看着面前这位清秀俊俏的女生,怎么也想不出她居然会把俞天野害成那付熊样儿,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淡淡道,“把门关上吧。”

陈朗依言关门,又听邓伟道,“坐吧。”

陈朗坐下之后,看了看邓伟,“邓主任,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邓伟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道,“你当初为什么想进皓康?”

陈朗愣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道,“我喜欢皓康齿科,它的各方面实力特别强,是其他诊所不能达到的,所以成为皓康齿科的一员,是许多年轻医生的理想,这里面也包括我。”

邓伟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你特别渴望进种植中心?”

陈朗隐隐发觉空气中弥漫着的压抑气氛,但还是老实回答,“我原来接触过种植,特别喜欢,况且皓康齿科的种植中心又是首屈一指。”

邓伟却在此时接口道,“为了进种植中心,所以你就篡改了简历?隐瞒了自己曾经被博文口腔选送去香港学习的经历。”

陈朗猛然抬头,看向正直视着自己的邓伟,心里一沉。当年的确是博文口腔有选送医生来港大进修,自己也看在于博文的份上和他们经常有互动,甚至在于博文来香港出差时一起合影。她想想后回答道,“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只是因为我临床工作时间不够,而皓康的种植中心只收有五年临床经验的医生。而且,我也不是博文口腔选送的,我是自己申请的。”

邓伟步步紧逼,“是吗?可我还听说,你是新任的博文口腔的董事?”

陈朗张口结舌,解释道,“那是因为于博文……”

邓伟却打断了,“那是因为于博文是你舅舅的缘故吧?”

陈朗逐渐看清目前情形,慢慢挺直身体,一字一句道,“我只是单纯地想来皓康齿科工作,在这里学习,并没有恶意。”

邓伟敲了敲桌子,冷冷道,“是的,你没有恶意,你只是将我们皓康齿科的复杂病例拷贝出去,散播给别的医疗机构而已;你没有恶意,可是你妹妹所在的广告公司,将从皓康齿科获得的免费洁牙卡拿到网络上兜售,还在媒体上曝光;你依然没有恶意,但是你却和柳椰子私下勾结,不知道窃取了多少皓康的内部人事档案,博文口腔利用猎头公司私下与我们的员工联系,挖走了许多同事……哪一件哪一桩,都和你脱不开关系。”

陈朗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涌,腾地站起身来,“我没有。”

邓伟扶了扶额头,“其实我也不愿意相信是你,因为如果是你,对俞天野实在是太残忍了。”继而又看了一眼陈朗,“不过我看错你了,你真让我失望。”

陈朗脑海中一片空白,再次道,“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皓康齿科的任何事情。俞总监呢?他在哪里?他一定会听我的解释。”

邓伟站起身来,冷冷道,“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的话,还是别再去打击他了,他已经把这事儿全权交给我处理。”

陈朗脑子里“轰”地一声,艰难道,“我不相信,他连问都没有问过我。”

邓伟干脆道,“行了,你既然当面也承认了,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你还是走吧,我们皓康齿科实在容纳不了你。”

陈朗还用最后一点力气,强撑着自己,“好吧,你刚才说那些都是我做的,可是你只是因为我身份的缘故,完全是推断,并没有证据。”

邓伟也是觉得无奈,赶紧离开从此不再相见才是真理,还在那里纠缠个什么劲儿呢?非要弄得鱼死网破,大家面子都更难看。邓伟便干笑了一声,“陈朗,我真是小瞧你了,不到黄河不死心。本来我是想给你留点面子的,既然你非要这么问,那我就直说了,你作为俞天野的助手,是不是有他的电脑的密码?也可以最直接地查看他的所有文档资料?而且,这才的材料汇总和PPT的完成你也参与其中,你还知道我的电脑的密码,是不是有些太巧。”

陈朗一愣,“我的确是知道,但是我做过你们二位的助手,你们自己亲口告诉我的啊。工作也是你们让我做的啊。就因为这个,就认定是我了吗?难道谁是他的助手,谁就嫌疑最大吗?”

邓伟简直就是无语,“除了你,那还能有谁?我这儿可是有目击证人,你还狡辩呢。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是完全看在老俞的份上,不想让他难堪,才私下找你谈这事儿的,你如果不想丢脸的话,那就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吧。我马上要上楼开一个全体员工的紧急会议,我还赶时间,你就自便吧。”

陈朗脸色骤白,用尽所有的力气问道,“你的意思是,俞天野也认为,也认为是我干的?”

邓伟同情地看着她,“是,他最初的确不相信是你干的,但不巧的是,有同事指认你,前几天我们聚餐,你借故替俞天野拿胃药,却偷偷摸摸回种植诊所,打开了俞天野的电脑。”

陈朗在电光火石之间脱口而出,“唐婉吗?”

邓伟意味深长地点头,“你总算想起她来了。现在知道后悔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陈朗靠在墙上,不发一语,却在脑海中将一些散在的点和线联结了起来,渐渐地笑起来,“我要是说,那天晚上,我看见唐婉从你的诊室里出来,你会相信吗?”

邓伟同情地看着陈朗,“陈朗,你要是这样,就太没劲了。”

陈朗咬唇想了一下,抬头看向邓伟,说了句“是楼上吧,所有人都在?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说完就转身离开,旋风般冲出诊所大门,摁下电梯,往楼上的大会议室方向走去。

此时二十层的大会议室里,坐满了皓康的医生护士和前台,大家也都从各种渠道听说了皓康齿科最近的几件突发事件,尤其是皓康资料泄露的事儿。但于博文是陈朗的舅舅,陈朗是前来卧底的这种惊天八卦也同样以光速在传播,于是所有人都觉得这种戏剧化的情节不可思议,但也都感觉到会议室内气氛极其紧张,于是不敢大声玩笑,各自找座椅坐下。

这个会议由叶晨组织,而俞天野在所有人聚焦的目光下,坐在第一排的最左边,背影极其萧瑟,低着头不知在写着什么。会议的内容其实主要是宣布纪律问题,叶晨负责宣布,一是各诊所内每一间诊室的工作电脑,将外网一律断掉,而且会由网管来给每台电脑设定专用密码。二是最近也许会有暗访的人员,不管是乔装成前来就诊的患者,或者借着打电话咨询的方式,套问皓康齿科的内部讯息,一律要统一口径,不要授人以柄。第三,关于复杂病例资料泄露的事宜,一旦发现谁是内鬼,一定严惩不贷。第四,皓康齿科已经出面,在网上将剩余的尚未售出的免费洁牙卡全部回购,至于现在拿着免费洁牙卡前来的患者,一定不要拒之门外,而是认真安排治疗,妥善对待,按照常规病例处理。

这几条宣布下来,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叶晨的严峻表情和俞天野僵直的后背,更加重了整个事件的严重性。就在此时,陈朗推门而进。台下所有的医生护士,一片哗然。

叶晨也没想到陈朗会来到这里,表情一凛,快速瞥了坐在台下的苍白脸色的俞天野一眼,还是第一时间走上前去,表情僵硬地小声道,“陈医生,我们在开会,你还是离开吧。”

陈朗神色一黯,但还是道,“我知道你们对我有误解,但是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让我和大家说几句话吧。”

叶晨还要拒绝,而尾随着陈朗一起上楼的邓伟也来到会议室门口,冲着叶晨摇了摇头。陈朗径直走到会议室的台前,也并不看向俞天野,而是冲着所有人鞠了一躬,“大家好,我是几个月前入职皓康齿科的陈朗,目前在种植诊所工作。可能有许多人已经听说,我和博文口腔的董事长于博文是亲属关系。”

这种自己爆猛料的机会简直是千载难逢,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不单要看向陈朗,还得分心偷瞥坐在一角的俞天野,却发现他还是维持着低头写东西的模式,而陈朗也还在继续,同样也是并不看向俞天野,而是面对所有的同事,道,“但是我一定要澄清一下,我进入皓康齿科,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只是因为在口腔论坛上看到了……”

陈朗停顿了一下,把已经滚到嘴边的“二十四回”这四个字咽下,继续道,“看到了今年种植大奖赛的直播,从而非常仰慕和向往皓康齿科的种植中心,以及,以及获得种植大赛金奖的俞天野总监,才前来求职,希望能在最优秀的团队和工作氛围中得到成长。我知道可能今天是我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所以还是想在这儿最后感谢一下大家这三个月来对我的关照,以及再次地说明,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皓康齿科的事情,也并没有盗取任何与皓康齿科相关的数据资料。”

陈朗停顿了一下,话音一转,便直直地冲着唐婉道,“唐婉唐医生,你说你看见了我那天晚上打开了俞主任的电脑,你真的看见了吗?我要是想从俞主任的电脑里拷贝东西走,我每天都坐在这台电脑前,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地吗?但是你,你那个晚上一直在邓伟主任的房间,在我进来的那一瞬间,才鬼鬼祟祟地关掉电脑,不是吗?”

会议室里再度**起来,所有人都看向唐婉。唐婉便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站起来,脸色也有些发青,只是道,“我只是在看书,没有动邓伟主任的电脑。但是,但是我看见你了……”

眼看局面有些难以收拾,叶晨最后看了一眼手里传来的最新微信,便走上前去,瞥了一眼还是一语不发的俞天野,便一脸冷静地对陈朗道,“陈医生,这个就不要再纠结了,回头我们会查监控录像的,然后再给大家一个交待。不过陈医生,我们这次对你的从业经历再次做了仔细的调查,能再问你两个问题吗?”

陈朗看叶晨一脸疏淡的表情,就心知这两个问题很棘手,但陈朗还是认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此时便回答道,“可以。”

叶晨看了看陈朗,终于开口道,“三年前,你在医院出了一次医疗事故吧,对心源性牙疼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然后造成一位患者去世了,这件事情你没有在求职时进行说明,我没说错吧?”

这时全场哗然,所有同事都交头接耳,“原来是她啊……”“齿科很少死人的,也太倒霉了……”“我天,这么劲爆啊……”

陈朗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看着所有的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甚至能感觉到连俞天野都在此时抬头看自己一眼,但此时此刻,陈朗还是咬牙道,“没说错。”

叶晨继续道,“然后你离职了,却在港大继续学习,但是在简历又再次隐瞒了,是这样吗?”

陈朗忽然明白了叶晨说这些的用意,扭头看向一脸公事公办的叶晨,“我可以解释的。”

叶晨面无表情,“你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陈朗再度回答道,“是的。”

整个会议室再度哗然,同事们看向陈朗的眼神变得不再友好,俞天野也铁青着脸站起身,在所有人的眼神余光中,快步向外走去。

而叶晨却继续道,“那我再问一下,你说于博文与你是亲属关系,那请问,究竟是什么样的亲属关系?”

陈朗愣在那里,好半天才道,“这是我的隐私,我没有义务告知。”

叶晨却依然没有放弃,还是继续道,“是不方便说吗?还是真的如坊间谣传的那样,他是……”

陈朗已经明白叶晨的潜台词,她闭了闭眼,忽然觉得如此可笑,三个月前的叶晨在这个会议室有多温暖,那么此时的她就有多陌生,至于俞天野,他的沉默以及他在此刻转身瞥来的眼神却更让人觉得冰冷。此情此景之下,陈朗猛然觉得自己还要冲到这间会议室来向大家解释是多么可笑,她万般灰心,看着俞天野已经走到会议室后门的背影,干脆回答道,“是的,他是我的父亲。”

就在这间会议室再次被这个惊天八卦冲击的瞬间,同事们全都震惊表情,无从消化这个信息,只听陈朗继续道,“但是我坦坦****,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既然唐婉医生指认是我,那我申请调取那天晚上的监控。”

与此同时,忽然有人走到会议室前门,向邓伟招手示意。邓伟认出是IT部门的同事,赶紧快步走过去,“小娄,怎么了?”小娄冲邓伟低语道,“昨天小包总给我发微信,指示我去查一下你们聚餐那晚的监控,陈朗医生的确回过种植中心,但是只是打开抽屉取了一样东西,应该是她说的胃药,并没有打开电脑。”邓伟愣了一下,“你没有看错?那唐婉呢?”小娄点点头,“我还没有针对她进行查证,但是在查证陈朗时,看到陈朗碰到了唐婉,唐婉就在你的诊室里看你的电脑,而陈朗的出现,促使她迅速关机。”

邓伟这下才觉得自己莽撞了,但匆忙之间也无法立即下决断,扭头看向会议室,却看到俞天野从后门已经缓缓走出会议室。邓伟赶紧从走廊追上去,把手搭在俞天野肩膀上,正要说出小娄查到的监控结果,刚开口说出“那天晚上,陈朗……”却听见俞天野一脸煞白地看向自己,表情极其痛苦,然后就一口血吐到了邓伟的身上。

邓伟一时慌乱,大叫起来,“老俞,老俞……”

会议室里的人们也听到的邓伟的叫声,大家面面相觑之后全都往会议室外冲去,便看到了俞天野软绵绵地挂在邓伟身上,而邓伟不堪重负的情景。

在一片慌乱之中,邓伟和其他几名医生护送着俞天野去了医院,剩余的医生们,不单拦住了陈朗也想跟上前去的步伐,还用鄙视或者复杂的眼神看向陈朗,甚至还有人小声道,“她怎么还好意思站在这儿?把我们皓康和俞主任害得那么惨。”

“脸皮厚呗。”

陈朗张了张口,还是放弃了辩解,此情此景,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还是叶晨打破沉默,沉声道,“陈医生,请您现在离开吧,这里是皓康,不是博文。”

接下来的时间里,陈朗在众人几乎可以说是憎恶的目光中慢慢走回种植诊所,不知道是不是楼下的护士和前台们也都听说了些什么,大家都躲得远远地,就连曾经那样要好的陆絮,眼睛和陈朗刚刚对视上,便迅速调转,就算是那一眼的目光,那也是异样而又疏离。

陈朗不知道靠怎样的力量,才能强撑着自己没有崩溃,她一点一点收拾自己的东西,将白大衣折好放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将其他的一些杂物放进不知谁搁在更衣室的一个纸箱子里。可是手机却弹出一声又一声的提示音,陈朗慢慢打开微信,无数条消息出现在眼前,无一例外地却只有一句:“你已被群主移出群聊。”

陈朗默不作声地关掉手机,抱起手里的纸箱往外走,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的照片墙,墙上还贴着在拓展时的全体皓康齿科成员齐齐张嘴大笑的合影,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他们的齐声大喊:“银行里有什么?”

“钱!”

“钱用来看什么?”

“花!”

“花完了怎么办?”

“抢!”

那些声音仿佛在耳边呼啸而过,却渐渐消失,就像陈朗在皓康齿科呆过的印迹,很快便会被所有人抹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