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宇宙生成的动力:生命冲动

柏格森的哲学是一种生成论哲学,他认为,整个宇宙是一个创造进化的过程,其动力来自生命冲动。生命冲动是一种精神性本原,它存在于世界之初,向上、向外、向前永恒推进,这种冲动是创生世界的本体,是推动世界生成和进化的力量,是生物与非生物的共同根基。

生命冲动是万物运动变化的内在动力,它没有明确目的,但永远朝着创新。柏格森认为,生命冲动有两个方向:向上的冲动和向下的坠落。其中前者是生命冲动的本性,代表着生命的勃勃生机,它在不停地向外喷发中,产生一切生命形态,它创造了植物、动物,而人是它的最高发展;后者是当生命冲动遇到无机材料的阻力而产生的,代表着生命的停滞和生命创造动力的阙如,产生一切无生命的物质。向上的运动存在于真正的时间之中,而向下的运动则把物质遗弃到空间世界之中。为了说明生命冲动,柏格森用了许多形象的比喻。他说,生命冲动就像一颗突然间完全炸成碎片的炮弹,这些碎片本身也是些炮弹,它们又继续爆炸成注定要分散开来的碎片,这样不断地无限扩散下去,这些使碎片不断炸裂并扩散的内在动力就是生命冲动,而那丧失了动力的碎片掉了下来,成为物质,阻碍着新的生命冲动;生命又像一个灌满了沸水的储水池,不断喷发着蒸气的注流,生命冲动必定不断地喷涌出来,每一股注流回去是一个物质世界,新的注流又将冲破这些物质向上喷发;生命好比喷泉,散落在地上的水珠则是物质;生命如同火箭,物质就是火箭发散后落在地面上的弹片。

柏格森用生命冲动来解释生命和宇宙进化的过程,展现了一幅与自然科学完全不同的宇宙进化图景:生命冲动挟带了一切事物,以发散的方式完全自由地展开,以无限可能的路径开辟进化的道路。在这里,生命冲动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也没有任何可以确定的方向,它只是依着本性向上、向外喷发。在这一过程中,生命冲动与物质相结合,产生出植物、动物以及人类等不同层次的物种。其中,生命冲动越高,越具有生命的创造性特征,反之,生命冲动越低,越具有物质的特征,而最高的生命冲动所形成的是人类,人类通过自己的不断选择和创造性活动,将生命冲动的创造进化无限进行下去。“一切生命都与同一个巨大的推动力结合在一起,所有的生命都服从于同一个巨大的推动力。动物以植物为支持,人类则跨越了动物性;在空间和时间当中,人性的整体就是一支庞大的部队,它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和前后急行军,并发起压倒一切的冲锋,它能战胜一切抵抗,能清除那些最严峻的障碍,甚至能战胜死亡。”[2]

在柏格森的描述中,生命冲动是一种真正的运动,而且只是运动。这种运动只经历时间,只与时间相关联。而这种在时间中的运动就是绵延。绵延理论是柏格森的时间理论,也是柏格森生成论哲学的起点。

(二)生成论的切入点:时间

时间问题是柏格森建立其生成论哲学的起点。但柏格森在这里所说的时间不同于传统哲学或日常生活中所说的时间,他认为,传统的时间——他也称之为“科学时间”或“抽象时间”——“偷偷地引入了空间的观念”[3],因而不是真正的时间。真正的时间他称之为“绵延”。他首先对这两种时间作了区分。

首先是空间化的时间。柏格森认为,近代哲学所说的时间是建立在数学或物理学基础上的时间,这种时间可以量化,人们习惯地用长短表示它。以数数为例,人们从1数到50,似乎感受到了数字在时间中的陆续出现,那么,人们就认为从1到50的这个陆续出现的序列就代表了时间,但是,柏格森指出,这种陆续出现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在数数的时候利用了空间中的点来代替从时间中抽出的瞬间,这种陆续出现其实是对数字在空间中的排列的同时性的直观。数和数目只能发生在空间之中,因而以数目为凭仗的时间也只能是空间化的时间。这种空间化的时间具有与空间同性质的“纯一性”,它实质上是由一个个同质而独立的瞬间一个接一个、彼此紧密排列所形成的一维连续序列,它就像空间点的连续排列所构成的几何直线,虽然每一瞬间都是各自独立、一个个地分别出现的,但其实彼此之间既无连续性,又无任何真正质的差别,它所具有的一切变化无非只限于量值的增减。因此,这种时间的实质是以空间取代了时间,从而取消了时间存在的真正意义。它所代表的,不是“被看作存在的根本运动性的真实时间”[4],而是一连串静止且不连续的瞬间,因而是虚假的时间。这种时间是知性思维的产物,是对生命流变的截取,生命在这种时间中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成过程,而是一个个不相关的状态或片段。它所谓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并没有实质的区别,只有量的差异。

柏格森认为,真正的时间不是空间化的时间,而是“纯绵延”。绵延是柏格森为了区别于传统的抽象时间而提出的一个全新的时间概念。绵延是什么?柏格森描述说:“在这些峻峭的晶体和这个冻结的表面下面,有一股连续不断的流,它不能与我们任何时候见到的任何流相比较。这是一种状态的连续,其中每一种状态都预示未来而包含以往。确切地说,只有当我通过了它们并且回顾其痕迹时,才能说它们构成了多样的状态。当我体验到它们时,它们的组织是如此坚实,它们具有的共同的生命力是如此旺盛,以至我不能说它们之中某一状态终于何处,另一种状态始于何处。其实,它们之中没有哪一种有开始或终结,它们全都彼此延伸。”[5]这就是绵延。柏格森给绵延作了如下规定:

(1)绵延是不间断的流动。柏格森说,绵延是“一条无底的、无岸的河流,它不借可以标出的力量而流向一个不能确定的方向。即使如此,我们也只能称它为一条河流,而这条河流只是流动。”[6]传统思想中,人们常常把时间比喻成为河流以说明时间的流逝性,这条河流是形象的河流,这种形象必定是空间化的,而时间中一旦介入了空间的因素,时间就不再是纯粹的时间,而是空间化的时间。柏格森把绵延称之为河流,不是取其形象,而是取其流动本身。这就涉及传统哲学对运动的不同理解。柏格森指出,运动有两个因素:一个是运动物体所经过的空间,即运动在空间中留下的轨迹,它是不动的、纯一的、可分的,如河流经过的河床;另一个是运动经过空间的动作,它是运动的、完整的、不可分的,是“一种在绵延中展开的过程”,它就是运动本身,如河流的流动。传统时间观把运动的轨迹当成了运动本身,因而运动是可分的,时间也是可分的。但柏格森认为,真正的时间是持续而不可分的运动,这种运动与空间无关。它涉及的“不是一件物体,而是一种进展”,它是“一种在心理上的综合”“是一种心理的,因而不占空间的过程”。这才是真正的运动,它是一种连续而不可分的过程,而这也是真正的绵延。[7]

(2)绵延是一个不可分的整体。绵延“是一种状态的连续,其中每一状态都预示未来而包含既往”。绵延是一个作为整体生命过程的“一”,它包含生命进化的连续性以及方向性。也就是说,人的生命从孕育到死亡,这整个过程是连续的,不能从其中单独抽出任何一个独立的环节或瞬间。如果人们把生命分成胚胎、出生、生长、成熟、衰老、死亡等几个阶段,这只是理智在理论上的说明,但事实上却无法在真正的生命过程中区分它们、孤立它们。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是彼此渗入、相互交融的,它们共同构成统一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携带着过去又预示着未来。绵延是“一”,还在于它在方向上是不可逆的,生命过程永远是从出生到死亡,而不是相反。没有人可以因此生的遗憾而能重活一遍。绵延是“一”,又因为记忆统一了绵延的过程。记忆有两种:身体的记忆和真正的记忆。前者只是对过去的重复,而后者是过去保留自己并向现在乃至未来的推延,它是生命在时间中的记忆,也就是在绵延中的记忆。“内在的绵延就是一种记忆的连续生命,它把过去延长到现在,这个现在或者好似以一种清晰的形式包含了过去的不断增大的影响,或者是(而且也可能是)由其质的连续的变化而表明了:随着我们年龄越来越大,我们就拖着越来越重的负担。如果没有过去的这种残余留到现在,就不会有绵延,而只能有顷刻性。”[8]这一切都表明绵延过程是“一”。

(3)绵延是质的多样性。绵延是“一”,也是“多”,因为它是纯质的存在,是质的多样性。柏格森说,绵延“始终不变却永久在变”。“始终不变”是指生命过程的“一”,而“永久在变”则是指绵延内在质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不是一种外在的杂多,而是一种内在生命状态的连续。生命不断从一种状态转化为另一种状态,每一种状态都带有过去所有的记忆,沿着时间之路发展,并如自身滚动的雪球一样不断增长。但它是纯质的,与量无关,因为它包含了更深层次的状态,如感觉、感情、欲望,等等,而这些状态是纯质的。生命过程在状态的连续转化中一刻不停地变化着,状态本身不是别的,就是质的变化,也就是创新。“宇宙延续着。我们越是研究时间,就越是会领悟到:绵延意味着创新,意味着新形式的创造,意味着不断精心构成崭新的东西。”[9]绵延是质变的连续,因此绵延中无所谓“突变”,人们所说的“突变”只是我们的注意对状态的区分。生命的绵延过程就是这种状态的连续转化过程,状态的无限转化本身使得绵延成为多样性的统一。绵延就是处于不断转化中的状态之流,它“包含着我们的全部感觉、意念和意志——一句话,它就是我们在任何既定瞬间的全部存在……我们就不能将如此界定的各个状态看作明确的元素。它们在一种无尽的流动中相互延续”[10]。

(4)绵延是生命的本真存在方式。绵延是生命冲动在时间中的展开,它与空间无关,因此也与物质无关。因为物质的东西是彼此外在的,它们之间由空间隔开,而绵延是相互渗透的纯质的流变。因此,物质不具有绵延的特征,也就是说,绵延不是一个物质过程。相反,意识状态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以绵延的形式存在,“意识状态,即使是在陆续出现的情况下,也是相互渗透的;在最简单的意识状态里,整个心灵可被反映出来”[11]。同时,不但意识是绵延,绵延也只存在于意识中。因为绵延没有区别的陆续出现只有对有意识的观察者才是真实的。绵延不能存在于意识之外,它就是意识本身。既然柏格森把绵延归结为意识,而生命冲动在进化过程中只产生了人的意识,那么,绵延终将归属于人。它是人的生命的本真存在方式。人就是一种时间性存在。但是,作为时间性存在的人,并没有直接显现其时间性,于是,人便有了两种自我:表层自我和深层自我。我们的自我在表面上跟外界接触,产生了具有空间化和物质化特征的表层心理状态,不同的状态相互分离且各自独立,状态之间表现出一个又一个的突变,这是自我的表层状态,是寄生于深层自我的虚假状态。而深层自我则是纯粹的意识绵延,是纯时间的存在,它是人的深层意识,是人的本真存在。深层自我不是意识状态的堆积,而是汇成人的生命过程的人的意识的整体。深层自我不受空间和物质的限制,因而是自由的,因此,深层自我也代表了人的自由意志。时间或说绵延在柏格森学说中,不是外在于生命的一种框架。准确地说,时间就是生命,就是存在。对于时间或者绵延的真正含义,只能到生命过程中去体味。

柏格森以绵延概念为中心展开论述了一种全新的时间观念,不仅对于时间概念史,而且对于哲学思维的转换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首先,他突现了时间自身的独特性,把时间从空间中独立出来,置时间于空间之上,把时间视作更为本质的东西,重视时间的纯质的、连续的、流变的、整体的和意识的特征,把时间问题上升为哲学问题,是时间概念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其次,他表述了时间的单一方向性,为使科学时间在方向问题上的自洽而统一提供了先导,从而影响了宇宙膨胀理论和普里高津的耗散结构理论。最后,柏格森时间概念中最为闪光、也是最具特色之处在于他对生命以及创造性进化的高度肯定,他把时间与生命的创造进化联系起来,与人的深层意识联系起来,视时间为人的本质和独特存在方式,开启了现代西方哲学联结存在或人与时间之先河,从而为扭转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重塑人的生成观念奠定了基础。

(三)生成论的核心:变化与创造

柏格森说:“进行哲学思维,就是逆转思维活动的习惯的方向。”[12]柏格森提出一个绵延的概念,就是要从根本上逆转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在柏格森的哲学中,绵延是一股连续不断且不可逆转的流,流动是它的本质特征。在这里,运动、变化、创造具有更本质的地位。这与西方哲学的传统思维方式截然相反。

1.本质主义和生成观念

西方哲学从其发源时起就以追求“不动且永恒的存在”为目的。虽然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发出“一切皆变,无物常住”“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感叹,但他所描述的宇宙作为“一团永恒的活火”,其背后仍有一个不动不变的“逻各斯”在起着根本作用,使它“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其实,从远古神话开始,西方传统思维就已经把世界万物的生灭变化归结为某种神秘的不动因,希腊哲学将这一不动因解释为世界万物的本原或始基,无论是唯物论者的水、火、土、气,还是唯心论者的数、存在、理念、形式,都以不同的话语方式表达了始基“以不变生万变”的观念。在这种观念下,永恒就是永不变化,静止比运动有更多的内容,永恒与静止是万物纷繁变化后的终极本质。中世纪经院哲学以上帝取代了始基的地位,而当历史步入近代,哲学不再甘心做神学的婢女,但近代哲学在推翻了上帝的形象的同时,却把上帝的理念纳入了哲学的思维方式之中,表现为哲学上的理性主义或逻辑主义。在这里,经验主义并没有与理性主义截然分开,事实上,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区分是就认识论而言,在思维方式上,二者同样具有机械论和本质主义的特征。

机械论是近代自然科学飞速发展的产物,哲学运用物理学、数学的方法来研究哲学对象,建立了一个机械论的世界,它把一切数学化、逻辑化、抽象化,它用这个抽象的世界代替了不断发展变化中的实在世界。在这个由逻辑推理堆砌的抽象世界中,时间不占有任何地位,而时间所带来的流逝与变化只被视作幻象,因此,它像物理学所理解的那样,把过程视作可逆的,因为运动方程中的时间t加上负号方程依然可以成立。“机械论解释的本质就在于:将未来与过去视为当前的一些可以计算出来的函数,因而宣布一切都是既定的。”[13]机械论甚至把生命也看成静止的、僵化的,活生生的生命在机械论那里只剩下肢解了的残骸。在数学和经典物理学的背景下,哲学成长出了否定自由意志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

所谓本质主义,是指“近代思维方式的统称,它是一种先在的审定对象的本质,然后用此种本质来解释对象的存在和发展的思维模式”[14]。本质主义认为事物都有其先在的绝对本质,而事物的发展变化只不过是其绝对本质的展开。正如物理学宣称发现了物理世界的规律一样,哲学宣称发现了大自然的绝对本质,他们称之为自然的秩序,这种秩序是先在的、既定的,而人要做的只是去发现。在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下,不仅事物的本质是固定不变、可以预见的,甚至事物的发展也由此种本质所决定,在发展之先,发展的路径和结果便已注定,就像种子的生长和发育一样。在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下,一切都是既定的而非生成的,是恒定的而非流变的,是僵化的而非创造的。人也是如此。同自然一样,人也有其先在的绝对本质,那就是人性。启蒙时代以来,人们要求回到人自身,以人性对抗神性。从那个时候起,人性就成了哲学或形而上学视野中的一种普遍的、永恒的东西。虽然维柯曾在提出“真理就是创造”的原则时,试图关注人的生成,但很快就在本质主义铺天盖地的普遍人性中被淹没了。在本质主义者那里,无论是启蒙思想家所宣扬的自由、平等、博爱、天赋人权,还是理性主义者所坚持的理性或绝对精神,人性都是先在于人,先在于人的生活过程的,它从人的存在之初甚至在人存在之前就存在,它是人类永恒的本质,是人类无法更改的既定命运。人生只是人性的自然展开。既然本质先于存在,命运早于过程,那么存在和过程就无足轻重。本质主义先在地确定了人性和人的命运,使得生命和人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人只剩一些抽象的规定或符号,人沦为了人自己抽象出来的抽象规定的奴隶。这正是现代人本主义者坚决反对的,而柏格森更是如此。

在柏格森看来,生命就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冲动。生命冲动驱动创造进化,人的生命代表了生命冲动最具创造性的力量。生命是一个伟大的创造过程,它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不断表现着无法预知的新奇事物。人是处于不断创造、变化与选择中的绵延。人生必须创造,无创造的人生是低级的、无自主性的;人生必须选择,无选择的人生是麻木的、呆滞的。人生的意义在创造与选择中突现出来。人就是自己生活的创造者,人生每一瞬间都是一种创造。人没有先在的本质,人的本质就在于人生的创造与自主选择之中不断生成。这就是柏格森哲学的精神实质——人是自我生成的存在物。于是,柏格森确立了一种不同于传统哲学的新的观念——生成的观念,这正是现代哲学不同于近代哲学的思维方式。“柏格森哲学的意义正在于他开启了现代生成论哲学。柏格森处在近代向现代的‘转折点’上。”[15]

作为一种思维方式,生成观具有如下特征:第一,重过程而非实体。本质主义认为事物有其存在的基础即实体,哲学的任务就是认识作为万事万物基础的实体。而生成性思维则更看重过程。生成观认为存在必然表现为过程,而非孤立、静止的实体。世界上没有什么一成不变、始终如一的东西,一切都处于无限的生成过程中。第二,重存在而非本质。与本质主义不同,生成观认为在存在之先或过程之前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本质,存在的本质是在过程中生成的,而且过程本身就是永无止境的生成。第三,重创造而非预定。本质主义把时间的进展视作空间的展开,即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既定的,宇宙的发展过程不存在任何创新,而是一种静态本质的展开。生成观则把过程视作质的不断创新。对于生成论者而言,存在就是流变,就是质的变化,就是连续的创造。它不为任何外物所决定,也不为任何理智所预知。第四,重个性、差异和具体而非中心、同一和抽象。本质主义追求抽象的同一性,轻视具体、抹杀个性和差异,导向权威主义和等级秩序,最终消解创造、否定生成。而生成观重视个性和差异,关注与人相关的具体问题,如语言、日常生活以及人的现实存在状况等。第五,生成观主张生成是自我完成的。本质主义预先设定的本质不是对象自身生成的,而是出于外物的规定。而生成观认为存在的生成是自我生成、自我实现。就人而言,生成就在于自我选择和不断创新。人的生活世界亦然。

2.人是自我生成的存在物

在《创造进化论》一书的开首,柏格森首先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最有把握确定、也了解得最清楚的存在,无疑就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关于其他各种对象的观念也许全都是外在的,肤浅的,而我们对自己的知觉则是内在的,深刻的。那么,我们发现了什么呢?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存在’两个字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呢?”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不仅贯穿了《创造进化论》一书的始终,也是柏格森主义的核心内容。那就是:人,人的存在,人的生成。

(1)人的存在就是生成。

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人的存在与宇宙中的其他存在有没有区别?如果有,区别何在?柏格森首先关注的是这些问题。本质主义没有提出过这些问题,因为本质主义把人和自然放在同一的概念下,在这种概念下,人与自然没有区别。近代人本主义在高呼人性的同时,并没有脱离这一点,它依旧把人归于自然,用自然法则来解释生命法则。在这里,人没有突现出其区别于世界其他万物的独特性,而是被自然同化,沦为自然中的普通一员。柏格森所反对的正是本质主义对人的这种蔑视,他的哲学就是要把人从自然的淹没里解救出来。

柏格森从进化的角度说明了人的独特地位。在柏格森的理论中,世界万物都是因生命冲动的展开而形成的,其中无生命的物质代表了生命的坠落,有生命的万物代表了生命的攀升。就生命体而言,人与动物、植物代表了生命的不同层次。作为生命冲动最高喷发而生的产物,人不仅与植物,甚至与连最接近于人的动物之间也有着天壤之别,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并不是强度上的不同,或者更概括地说,并不是程度上的不同,而是种类上的不同”[16]。人不是自然万物中的普通一员,而是生命进化之途中出现的最高级形式。既然人是生命的最高形式,那么人的存在区别于其他存在的独特性在于什么呢?柏格森认为,人的独特性并不在于理性主义所标榜的那种可以包容一切的理性认知能力,而是一种时间性存在。人作为时间性存在,不是一种抽象的实体,而是一个无限的绵延过程。在这里,柏格森意图彰显的是人的存在方式的独特性,就是说,作为时间性存在的人,不是以其哪一种属性或能力突出自身的存在,而是以其存在本身,进而言之,如果说,人在宇宙中有什么特权,那么,这种特权不是来自于其高贵的理性,而是来自于其生命的高贵,即生命的绵延。正如前文中所论述的,作为真正时间的绵延不是某种静止物,而是一种包含无限质的变化的连续且不可逆转的流动。这种流动就是生成。人的存在也是如此。柏格森由此展开关于人的生成的论述。

(2)人的生成就是变化和创造。

人是生成的。人处于永恒的运动变化之中。这种交化与量无关,而是质变的连续,具有创造性的特征。“对于有意识的生命来说,要存在就是要变化,要变化就是要成熟,而要成熟,就是要连续不断地进行无尽的自我创造。”[17]生命的变化是绵延不断的,它的每一瞬间都在变化、都在创造,每一瞬间都是全新的,因此,在生命的生成过程中,无所谓“突变”,一旦谈到“突变”,连续的生成过程就出现了中断。

柏格森用行动来说明人的存在的流动性、过程性和创造性。黑格尔说:“人的真正存在是他的行为……行为就是这个行为,有什么样的行为就有什么样的人。”[18]这就是说,行为创造了人。柏格森同样关注人的行为和行动。他认为,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行动。行动当然包括生理的,即现实的活动,但柏格森更强调人的心理的,即意识性的活动。因为人是时间性存在,是意识的绵延过程。生成论认为,时间本身就是创造。“时间要么就是发明创造,要么就什么都不是。”[19]在时间中,任何变化都是创造性的。因为绵延中的意识记忆了全部的过去,使其存在于现在之中,由于意识的连续性,记忆无法消除,过去持续向现在涌进,因此意识不会重复,意识过程则永远处于不断更新、不断创造之中。例如,在艺术创作中,创作过程所经历的时间不是外在于创作的东西,它就是创作意识的流变与创造过程,也就是创作本身。“生命犹如意识一样,每一刻都在创造着某种东西。”[20]就人的现实活动而言,人的行为也是创造性的。柏格森认为,人的现实活动或知性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制作活动,是通过制造工具对自己器官的延展。这一过程改变事物的原有形式,而产生新的东西,这本身就是发明、创造。同时,人的制作活动所发明、创造的成果又反作用于人,引起人的思想、行为的新的改变。于是,人的意识性行为和现实性行为纠缠在一起,共同促进了人的创造与生成。

(3)人创造了自己的生活。

柏格森认为,人是自己生活的创造者。人的生成不是借助于外力,而是自为的。生命本身就是生命冲动,它的力量不是外在的,而是内禀的。也就是说,生命是具有能动性的,而人是自我生成的。这主要表现在:

人的生成具有主动性,这一点在人对环境的利用上可以看出。人是在一定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中生成的,人的生成受环境的影响,对环境的适应是人生成、进化的必要条件,因为很明显,一个不能顺应自己所处的生存条件的物种必将灭亡。然而,人对环境的适应不是被动的,不是以环境取代进化的直接原因,而是积极地利用环境。“生命将不得不最充分地利用这些环境,抵消其不利,而利用其优势——一句话,就是建立与外部行动不同的机能,对外部行动作出反应。这样的适应不是重复,而是回应,是一种迥然不同的东西。”[21]人对环境的利用表现出生命的创造性,因为所谓利用环境无非是人创造适宜于自身生存的人工环境。

人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人作为个体来说,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因此必须有所选择。选择是指人的自由意识的选择。人的意识向着反思、思考前进,它是一种对创造的需要,在能够创造的地方,它显示自身。创造的意识是自由的,这仅对于人才是成立的,因为只有人的创造性意识才能挣脱一切可能的锁链。“在人身上,并且只有在人身上,意识才使自身获得了自由。”[22]自由意志具有自主选择的能力,因此,人的每一次具有意识性的行为都要面对多种可能,因而必须有所选择,人的自由正表现为能够选择。人的自主选择就是创造。人在选择中创造了自己的生活。人的选择行为就是把自由选择从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这一过程正是人的生成过程,而这一过程的动力就在于人的自由选择自身。在这里,柏格森赋予自由以创造的含义,“我们做出自由行动时,便亲身体验到了创造”[23]。自由与创造是同一层次的范畴,承认自由也就意味着承认创造,反之亦然,因为自由是出自于真正自我的行为,而真正自我是创造性的绵延,因此,自由就是创造。

(4)人的生成不可预测。

人的生成是无限的,永远没有终结,人的生成与人同在,因此,只要有人的存在,人就处于生成之中。于是,如果说有人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生成,就在生成之中,它永远处在实现的过程中,但决不会完全实现。这是因为人的生成过程中始终存在着与之相抗衡的力量。人的生成因不断受到物质的阻碍而不可能完成,而人的生成作为一种倾向、一种冲动,是人类整体在时间上的无限延续,其中个体的生成就处于人类整体的绵延之中,但个体在空间上即生理上也无法完成。另外,人在自我的生成中会不断创造出一些习惯性的力量,自由会在习惯的作用下变为自动,它们同样阻碍着人的生成。“我们的自由,在肯定其存在的那些运动本身中,就创造出了一些日益增长的习惯,倘若这些习惯未能依靠不断的努力来更新自己,它们就会窒息这种自由:自动性在鞭策着自由。”[24]因此,人的生成过程中充满着未知因素和未完成的因素,这使得生成过程是非终极的。

这个充满未知因素的非终极的生成过程是不可预测的。人的生成过程没有既定的方向和路线,它是指向未来的创造性过程,由于生成是不断的创造,因而未来不可预知。即使人有目的的就某种意图做出行动,这种行动也是全新的,是无法预见的。“我们的行动若涉及我们的个性,若真正是我们的行动,那它就是不可预见的,纵使其先前行动在这个行动被完成时解释了它,也是如此。并且,尽管这个行动实现了一个意图,但它作为当前和新的现实,却不同于那个意图,而除了再度开始或重新安排过去之外,那个意图从来都不指向其他任何目的。”[25]生命本身是没有目的的,人的生成超越目的性。由于生成就是创造,生成过程中没有重复,因此,在行为完成之先,既谈不上路线,也谈不上方向。人的行为不是对一条既定路线的重复,也不是在几条既定路线之间的徘徊。人的自由意志在具有相反的倾向时会作出自主选择,“它正在通过的它的游移不决而生长着与发展着,一直等到自由的动作瓜熟蒂落地出现时为止”[26]。

柏格森的生成论哲学塑造了一种全新的人的观念:人是一种生成,人是一种不断自我创新的过程。这一过程不是向着既定目的展开,而是向着未知的未来敞开。因此,这一过程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人具有自由意志,可以自主选择,人生就是选择的过程。这样,柏格森就从人的未完成性导引出人的自主性和创造性,也因此投射出人生的意义。人,只有这个生成的人才是哲学或真正的形而上学应该关注的对象,而不再是哪一个不变的“阿基米德点”。于是,柏格森彻底地抹去了传统形而上学加诸于哲学的柏拉图主义色彩,以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创建了一种全新的哲学,即生成论。

(四)生成论的方法:直觉

柏格森试图以内感绵延理论取代时间问题,以生成观念扭转本质主义的习惯思维方式,但这种逆转根本无法在传统哲学的窠臼中实现。因为传统哲学往往运用追求实用目的的实证科学的方法解决哲学问题。而在柏格森看来,哲学问题是超越具体利害关系之外的,它要求有与之相应的方法解决自身的问题。可以看到,传统的哲学方法是近代人所标榜的理性,理性“既是一种认识能力,也是一种哲学方法,即一种逻辑的、明晰的、借助于语言表达的认识事物的方法”[27]。本质主义把这种方法当成普遍适用、包容一切的先验方法,认为它既适用于自然,也适用于人自身。但柏格森彻底否定了这一点,他看到,理性实际上是实证科学的方法在哲学中的应用,是生物智力与自然科学出于功利目的相结合的产物,它不能进入生命自身,而只能接触生命的某个方面,因此对生成无能为力。生成论哲学迫切需要一种新的方法论来代替理性主义霸占已久的地位。柏格森因此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方法论——直觉主义的方法论。柏格森认为,把握生成不能借助实证科学的分析和综合,而应该到生命的内在本质去探求,而能够深入阐明生命本质的方法只有一个,即直觉。

生物进化的两条道路。柏格森认为,在长期的进化之中,生命由于受到非生物的阻碍,逐渐屈从于习惯性,这种习性沿着两条道路发展,一条是智力,一条是本能,二者相互补充,又相互对立。它们为后来人类思维高级水平上出现的理性和直觉埋下了种子。智力成为理性主义的前提,而本能则更接近于直觉。

作为生命的两种不同能力,本能和智力都是生命过程不可或缺的东西,二者总是相伴而行,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它们在进化过程中形成一种张力。在生物最初的心理活动中,本能和智力同时存在。只有在人出现后,智力摆脱了本能而独立,本能和智力才出现了真正的区分。它们的区别在于:首先,二者的运作方式不同。本能是使用和构造组织工具的能力,智力是制作和使用非组织工具的能力。也就是说,本能的运作会造就行为者身体结构的变异,从而改变生命的特质;而智力则致力于向外延展,试图从生命之外获得对生命的支配力量。其次,二者是认识过程中的两个不同的要素。认识行为包含意识(有意识)和无意识(潜意识),它在本能中表现为行动和无意识,在智力那里则表现为思考和有意识。当行动是唯一可能的时候,本能即潜意识在起作用,一旦可能性的行动不能产生预期的效果,本能就会消失,而智力即有意识就出现了。二者在认识中交替存在,不能说哪一个更重要,只能说二者都不可缺。再次,二者认识的对象不同。“智力,就其先天智力而言,是对形式的知识;而本能则意味着对材料的知识。”[28]具体地说,智力是通过形式化的过程,建立起对客观世界事物关系的认识,而本能认识的是事物自身。[29]作为认识过程的两个因素,本能和智力没有轻重之分,但遗憾的是,传统哲学只承认认识的形式化方面,即智力的功能,而否认本能的作用,造成了形而上学不可弥补的失误。柏格森正是从这一点入手,批判理性主义的独断,树立直觉主义的权威。

理性主义无法深入生命的本质。在柏格森看来,仅就方法而言,形而上学可以分为两类:物理学的方法和心理学的方法。前者从对象外围观察对象,选择不同的观察点进行观察,然后把从不同的观察点观察到的结果进行归纳,从中得到一个一般性的结论,再用符号加以表达,这种认识只停留在相对的领域。后者又可分为两类:经验主义的方法和理性主义的方法。柏格森指出,本质主义最擅长的理性主义方法是生命进化的必然产物,是人的智力在进化过程中的发展,但这种方法和经验主义在认识的基本思路上并无不同,它们同样起步于分析对象,然后用符号表示对象,二者只是途径不同而已。

何为分析?柏格森认为分析就是一种模写外表的方法,就是要借助于观察点将观察到的东西表达出来,也就是把认识过程变成从已知到已知。就像给一个城市拍照,人们从不同的角度拍下城市不同的照片,但不管这些照片如何能够相互补充,它都不能与人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城市相比。柏格森说:“分析则是一种这样的活动,它把对象归结为已知的要素,也就是归结为这个对象以及其他对象所共同的要素。因此,进行分析,也就是把事物表达为一种不同于其自身的某种东西的函项。因而,任何分析都是一种复制,一种符号的发挥,一种从连续观点所取的肖像,从这种连续观点出发,我们尽可能地指出我们正在研究的新对象与我们相信已为我们所知的其他对象之间十分相似。分析必须绕着对象打转,它因有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掌握对象的期望,于是便无穷无尽地增加它的观察点的数目,企图以此完成它的永远没有完成的肖像;它还不断地换用各种各样的符号,以便完成那经常未完成的复制,如此以至无限。”[30]但是他们无论怎样把状态并列起来、增加接触点、探寻间隔,都不可能把握自我,他们最后所寻得的,只不过是“一种空虚的妄想”。

心理学也是用分析来进行研究,只不过它的对象是人的心理意识。它把人的原本不可分的意识状态分解为感觉、感受、观念等独立存在的要素。好像人的意识状态如同一块面包,可以随意切割,随意组合。于是,人的心理就由一个有机整体变成了要素的组合。理性主义把心理状态看作是一些从自我中分离了出来的片段,而它试图通过把这些片段连接起来,以重新创建自我的统一性,但最后,只能在这种徒劳无功的反复努力中,看到自我的统一性“像幽灵一样自然消失”。因为自我只有在生命过程中才存在,一旦人们把自我、心理状态当作可分析的对象,便已经切断了生命过程,而他们所说的意识状态或自我等不过是处于自我之外的一种记号而已。因此,理性主义只能揭示生命的一个方面,不能深入生命的本质。而要完成这一使命,必须运用直觉。

直觉是真正把握生成的唯一方法。直觉产生于本能。直觉能够把握生命、把握生成,是因为直觉产生于本能。本能是行为者与对象之间的一种天生的“共鸣”或“同情”,只要对象一出现,本能就立刻能表现出对它的认识,只不过本能只对特定对象有这种认识。本能不是直觉,但本能中包含着走向直觉的基本要素。这里所说的本能,不仅仅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动物的本能,作为一种能够揭示“生命最深层的秘密”的能力,本能更是指人的本能。在生命的进化过程中,本能经历了不同的阶段,人的本能以所有较之初级的本能为基础,如同意识的记忆一样,人的本能积淀了所有较低级的本能的本质。这表现了“生命的基本整一性”根源,这种整一性就是生命“对自身的整体感受”或“同情”。“本能即同情。这种同情若能扩大其对象,并且反映其自身,那它就会将理解生命运作过程的钥匙交给我们。”[31]这种本能即人的本能就是直觉。由于本能与生命同脉搏跳动,所以本能能够完全理解生命,而直觉承袭了本能对生命的全部理解——生命的本性、内在性以及对自身的同情,使得自身具有了理解生命的能力。“直觉却将我们引向了生命的最深处。这里所说的‘直觉’,指的是一种本能,它已不具倾向,能自我意识,能反射到其对象上,并无限地扩展其对象。”[32]

直觉产生于本能,又高于本能,它是一种有意识的本能,也可以说是一种理智的本能。本能借助理智上升为直觉。在本能发展的每一阶段,反方向的智力也同样在发展。本能和智力相互影响、密不可分。当最完全的理智与最发达的本能在同一机体中并存,理智就把本能从对特定对象的关注中解脱出来,赋予它自我反思的能力,将它净化和扩大为直觉。柏格森说:“直觉是理智的交融,这种交融使人们自己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是无法表达自己的东西相符合。”[33]也就是说,直觉就是认识者试图进入对象内部,使自己与对象完全交融的一种努力,在这种努力下,直觉对对象的理解就是它对自身的直接体验。由于直觉是对实在的直接体验,所以直觉的运作不需要中介,也就不需要语言符号。在柏格森看来,语言符号是智力对实在的一种抽象,也就是对被截取的、空间化了的实在的表达,它同智力一样,无法把握生成。直觉不需要语言、符号或概念的表述,而是直接接触、融入、体验实在。这时,直觉不再仅仅是一种认识方法,它还意味着一种行为,一种单纯的行为。这种行为是一种连续的行为,它包括行为者融入对象的行为本身,还包括行为者与对象的交融和共同生成,只有这样,它才能获得对对象的完整认识。在这种意义上说,直觉就是其对象。正因如此,直觉就能够将自己置身于可动性之中,或说置身于绵延之中,从而完全地把握可动性或绵延自身。直觉是真正把握绵延的唯一方法,而绵延是在时间中生成的自我,因此,直觉是人对自身的绝对领悟。“至少有这样一种实在,我们都是运用直觉从内部来把握它,而不是运用单纯的分析。这种实在就是时间中流动的我们自己的人格,也就是绵延的自我。我们在理智上也许不能和其他东西交融,但我们肯定能和自我交融。”[34]直觉所要把握的就是生成的人,生成的自我。

在柏格森的理论中,智力——理性和本能——直觉是在生命进化中的两条路线,这两条路线一为外在的,一为内在的,二者之间构成一种张力,共同促进生命的创造进化。但人们出于功利性目的把这两条互相依存的路线割裂开来,片面强调理性,而抛弃了更为本质的那一方,致使自己距离生命的本质越来越远。如果要走出形而上学的这种困境,必须将割裂的二者重新结合起来,形成它们应有的张力,即形成自然的结合。这才是真正理解生命的生成过程的方法,也只有如此,才能建立生成论的新的形而上学。不过,柏格森强调本能和直觉,是因为理性对生命的忽视,这并不说明,柏格森要否定智力和理性,一如智力和理性对本能和直觉所做过的那样;正相反,他认为,智力——理性和本能——直觉对于生命及其生成都是必不可少的,不能因强调一方而忽视另一方。在这里,柏格森把直觉从一种心理能力上升为一种哲学方法,又以这种方法为依归来创建新形而上学,从方法论上击溃了理性主义或本质主义的传统思维方式,而为生成论哲学树立了一面标识,成为哲学史上的一次伟大变革。

值得说明的是,无论在生前还是死后,柏格森常常被指责为反对理性和理智,否定科学和知识。其实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符合事实的。柏格森历来重视科学知识,他绝没有,也从来没有摈弃科学和知识的价值,否认理性分析方法的作用。他只是认为,科学和理性的性质决定了它们的研究范围和对象是有限的,超出此范围和对象它们将是无能为力的,“任何公正地读过柏格森著作的人一定不难看出,所谓的他的反理性主义只不过是他拒绝接受把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或任何生动经验的现实的理解归结为各种概念和概念知识而已”[35]。理性与概念无力把握生命和生成。也就是说,他只是想严格区分科学和理性及其代表的旧的形而上学与生成论的新形而上学之间的界限而已。

到此为止,柏格森已经完全建立了他的新的形而上学理论——生成论哲学理论。这种理论是一种新哲学,因为:它有全新的思维方式——生成论的而非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它关注传统形而上学没有关注的问题——时间和绵延,它研究传统形而上学忽视了的对象——人与人的生成,它运用全新的哲学方法——直觉主义而非理性主义的方法,它有全新的运作方式——直接融入生成而非理性思辨。这种新哲学甫一问世,便在法国乃至全世界引起了轰动,而当这种轰动渐渐平息,它又融入了其他哲学,在思想的绵延中得以延续。柏格森生成论哲学的影响是广泛且深远的,但我们在这里只探讨其中一点,即它对历史主义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