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联战况好起来反攻着打到德国去的时候,德国前线大部分的党卫军和人民冲锋队已经撤离了。

杜尼娅以为她会仇恨德国的所有人,会以牙还牙像德国鬼子一样伤害沦陷区的所有人。她不会像塔玛拉妈妈那样心软的,但是她错了,她到了德国城镇看到了那里一样受着战争苦难、忍饥挨饿的百姓们,尤其是那群流离失所而饿得瘦骨嶙峋的小孩子们,很久没有流泪的她还是痛哭了。

原来塔拉玛妈妈说得对……于是她竟然心软地把自己的食物和鲜花全部送给了德国鬼子的那群小孩子,她内心希望博得孩子们的微笑,刚开始他们很怯弱甚至还躲避苏联军人,她也有些难以面对,所以双方都沉默着互相接受对方的好意。杜尼娅和其他军人给小孩子们分发食物,肮脏邋遢的小孩子们便低头给苏联军人抚摸脑袋,像一只只认错的小动物,求得原谅,望与被德国伤害过的敌军舔舐伤口,祈求和平。

而那里还有的德国人听说苏联军人会虐杀他们,他们在家收到风声便仓促自尽了,居民枪击自己或者上吊自杀,连带着家里的婴儿一起被迫毒死。

杜尼娅深刻地记得有一户人家全家都服毒自杀了,面孔铁青的老人死得透透的,容颜和善的中年女人死得不久,除了幸运又不幸的小孩子没有死成,小男孩半死不活地醒来发现这世上没有家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他便坐在门槛上抹泪嚎啕大哭着告诉每一个人:妈妈说,这都得怪阿道夫.希特勒!怪集体意志的纳粹们!怪无数个希特勒……怪人类的缺点……怪我们自己……怪纳粹……怪盖世太保……他们也迫害过我那聪明有良知的妈妈……我善良的妈妈啊……我恨无数个希特勒……

邻居是害怕才自杀……妈妈说,而我们家是畏罪自杀的……因为我的爸爸和哥哥也被迫杀了别人的家人,他们死有余辜……

没有自尽的大部分德国人都跑了,留下了空空的房屋,有的德国百姓甚至也不知悔改,他们搬空了自家的东西,宁愿毁掉也不留给任何人,他们专门留了俄语纸条辱骂苏联后声称,你们这些乡巴佬什么也别想从德国得到!应该战败的是你们!

当然在苏联的军队里面素质也是参差不齐的,有混账们趁着恨意,轮流糟蹋了德国平民姑娘许久,这些姑娘逃脱后立马向杜尼娅求救。身为女孩儿的杜尼娅无法冷眼旁观,犹豫过后告诉给了上级知道,然后杜尼娅被干过这事的男军人排挤了,她觉得这些混账和德国鬼子一样恶心,太丢苏联的脸了,但这些话在当时不能说出口,只能埋在心里。

上级要惩罚那些强迫平民姑娘的士兵,嗯,也就是要清除这种人,可德国姑娘作罢了,她们原谅了他们,只求他们不要再那样对待她们。这些德国姑娘也觉得她们似乎没有资格提什么要求,甚至向杜尼娅跪地道谢与道歉,她们知道,她们的德国兵也做了很多混账事,杀害了他们的人……

就像塔玛拉妈妈的丈夫早就牺牲了,尸骨没能运送回家,她的丈夫战死于打仗的初期,死在斯摩棱斯克城下,他的战友们挖了一个大坑,把他与其他牺牲的士兵一起埋葬了。政府只是报了一份阵亡通知书信回来告诉她,米哈伊尔在前线牺牲了。

塔玛拉妈妈的孩子叫叶卡捷琳娜,她平时管小女儿的爱称叫喀秋莎,她嘴里总是叨叨着喀秋莎的事,说是从米哈伊尔牺牲以后,她的女儿还在学校没毕业,便很快上前线做了医疗兵。在前线,喀秋莎总说自己是医生不能见死不救,医生的职责是救活那些生命而不是杀人,虽然她恨死了敌人,可喀秋莎不止救自己人,还傻乎乎地救敌人,救那些德国俘虏,替他们动手术、包扎……前线混乱,奋不顾身的喀秋莎终于在跑去救苏联伤兵的途中牺牲了……

叶卡捷琳娜的护士朋友从前线幸存下来回乡后,来探望塔玛拉妈妈并亲口告诉她,叶卡捷琳娜每次救人的时候都说,她要是像这样拯救了自己的爸爸就好了,不过她那样也救了别人的爸爸妈妈或者儿女,这就是她在痛苦的战争中唯一最大的幸福……

在讲家乡的中途,杜涅奇卡还唱了一首塔拉玛妈妈曾经为她唱的玛丽诺之歌,以及她自己喜欢的歌曲苏丽珂,悠扬而轻轻地唱给珍花听呢。

然后口干舌燥的杜尼娅又喝了点水,继续讲述家乡的事情。她怕再不讲,自己便没有机会像这样给一个异国的陌生朋友倾吐自己目前全部悲痛的人生了。因为他们在战争中的生存是瞬息万变的。

那天,杜尼娅下定决心离开保育院,将要走的时候,对保育员塔玛拉说的最后一段话是:妈妈,我爱您,所有的孩子都会爱上您的,您是一位多么慈祥的妈妈,虽然您嘴上总是那么强硬,表面凶得彪悍,可我知道,您是一个非常心软的妈妈。妈妈我也要走了,您的心要学会像外表那样硬起来,不然会非常受伤的……妈妈我爱您……您的杜涅奇卡必须要走了……您的喀秋莎不会真正的离你而去的,我们在内心将永远记挂您,至死不忘……

塔玛拉妈妈抱着杜尼娅一哭再哭,拖着她说话温存:杜涅奇卡,我也爱你啊,我不忍心你上战场,你还这么小,也是我的喀秋莎,但如果是为了你毕生的心愿,你的信念和希望,你热爱的祖国,那你就去吧,妈妈给你最大的爱是努力做到成全。我知道,我不能再阻止你了……

就这样,杜涅奇卡离开了自己的第二个妈妈,踏上了征途……她终于在军中遇到了现在的第二个爸爸阿列克谢……

杜尼娅撑着下巴嘟哝,其实在离开保育院之前,她晚上偷偷跑去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找到闻名遐迩的女巫和吉普赛人,还有邻村很会用扑克牌算卦的茨岗人,请她们都替自己算算命,占卜运势如何。

杜尼娅无比希望算到自己能够凯旋,然后不管某些人渣歧视女军人的目光,她将昂首挺胸地在身前戴满勋章和奖章,骄傲神气地回到胜利的祖国,回到愁闷的保育院带给大家欢声笑语,回到可敬的塔玛拉妈妈身边让她余生有盼望。

但是女巫、吉普赛人和茨岗人都很坦诚,她们算到杜尼娅在战场上会伤残、会死、会牺牲,若是留在后方生活就安然无恙生存到老。也许她们是希望阻止少女去往前线,但杜涅奇卡仍然固执地上了前线,即使她失望而又甘愿地相信了自己所抉择的命运,宁愿一条路走到黑。

在战争当中,杜尼娅和战友们经历过许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每一个瞬间都会有人牺牲,而她一直都在等待自己死去的时刻。在这个世上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草根还是权贵……最后每个人都会死,死亡是最公平的虚无大统一,但她想她的死也是不同寻常的,是怀有抱负的。

嗯,为什么有人歧视女军人?珍花问。

杜尼娅回答:只要我们在前线当女兵,就有人会诬陷我们所有女兵是军妓和男兵们厮混,和她们的丈夫男兵睡过觉,虽然确实有那么一些女兵那么做,可是没有那么做的我却可以理解她们,那时候我们可是在朝不保夕的前线过着及时做事的日子啊。他们也不大怪男兵,对于这种事情只按着女兵臭骂诬陷。

只要我们被俘虏过,也有人会骂我们是个卖国贼不能相信或者是叛国的妓女,他们有一大群被保护着的人就这样对我们带有色眼镜。战后,苏联的男兵几乎是被肯定的,而女兵在某种程度上会被忽略并且被歧视。

珍花说,应该把这群人丢到战场上来当肉盾,为你们打掩护,他们嘴巴的价值应该发挥到战争中,他们应该用德语去骂德国人吸引了炮火,你们就能用他们做掩护了!

杜尼娅微微一笑点头很认同!

她也担心自己和阿列克谢爸爸若是回国,会被人们认为是叛贼,然后国家内务部的人将与敌人一样恐怖地刑讯他们……因为斯大林同志说,被俘虏的军人就是叛徒!

在他们的认知里,无论什么原因,军人不能被俘虏,最好自杀。可是阿列克谢和杜尼娅都不想死,他们想凯旋,想回到胜利的祖国,想要见到亲朋好友,想要度过下半生。

我们上战场奉献牺牲,却会因为被俘虏,成为我们保护着的人民所仇视的敌人,多么可笑。杜尼娅只能向珍花倾诉自己的心事了。珍花与她同仇敌忾地痛骂,骂那些对待被俘虏过的军人不好的真正的“叛贼”!

杜尼娅摇摇头不再想自己将来怎样被中伤,她最后伤心地表示,她真想回去探望一下塔玛拉妈妈,院儿里的叶莲娜妹妹写信寄到前线告诉她,塔玛拉妈妈暗中帮助森林里的游击队被路过的伪警察盯梢,于是塔玛拉妈妈就被那些盖世太保抓住了,抓去了地牢里刑讯折磨,那些杂种歹毒地整她……

这些法西斯质问塔玛拉,为什么不怕死的帮助共产党,为什么狂热地相信共产党?

塔玛拉先反问对方,你们为什么狂热地成为了纳粹主义?然后她坚定地说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概念来回答盖世太保,他们才迟钝收手了。

正巧在这个档口,院长想方设法地动用人际关系想救回她,院长为了在德寇的势力下保全保育院,曾经动用院里的食物讨好过德国高层。于是那个听了共产概念的德国军官竟然松口轻易放了塔玛拉妈妈,他们似乎以为她快要死了,不如顺水人情放了人。

塔玛拉妈妈确实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肉,回去后她始终卧病在床,第二个妈妈十分思念远在寒冬战场的杜涅奇卡,想念她的小喀秋莎,但她不允许别人告诉游子自己的近况,怕孩子在前方分心。而其他人看不过去了,才撺掇了叶莲娜妹妹偷偷写信给杜尼娅,希望杜涅奇卡回去看望大家,也许能和塔玛拉妈妈见上不多的最后几面。

杜尼娅曾经还想着把阿列克谢爸爸介绍给塔拉玛妈妈呢!塔拉玛妈妈愿意再找个丈夫,阿列克谢爸爸也愿意再找个妻子,她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们对于再婚的意愿,他们俩都对此表达过可以的意思!

……

大概的故事听完了,杜尼娅告诉珍花,他们好像要被日军转移了。

在离别之前,她们互相亲吻对方,连害羞保守的珍花也能和异性大叔阿列克谢亲吻拥抱了一下。他们非常感谢这些日子以来,珍花送来的救命食物。

日军要把苏联俘虏交给德国人,不确定是德国纳粹还是普通人,似乎要把他们抓去继续做俘虏折磨或者纯属泄愤。

珍花和杜尼娅毕竟做了一段时间的朋友,短暂地知心过,很难再把彼此视为普通朋友。他们说,永远不会忘记彼此的。杜涅奇卡对珍花说的最真诚的一句话是:你是我在战争中遇到的那朵花,给了我一抹女孩儿灵魂里鲜艳的亮色,小姑娘,我爱你。

保守的珍花只能用行动来回报杜涅奇卡的爱。

珍花不想送杜涅奇卡日本女孩子的和服,她在某次放学的路上,从镇上要被烧掉的尸体堆里找来一两套衣裙和旗袍,洗干净以后藏了起来,在与杜涅奇卡彻底分别的时候,珍花终于把中国女孩儿的衣服送给了她。珍花愧疚地觉得从死人行李箱里偷来的裙子,似乎对双方来说都不太好,她本来想等有机会花钱买来更好的衣服打理好再送给杜涅奇卡的,可是现在杜涅奇卡快要走了,她只好把那两件从死人手里得到的最完整的衣裙送给了苏联女孩儿。

珍花还送给杜涅奇卡自己和幸子一起做的木簪,仿真花发卡,小野花耳环……她把这些收在一个小木盒里,将木盒包裹在衣服里准备给对方一个小惊喜。

杜涅奇卡被日军拉走准备交给德国人的路途上,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她便在车上把属于女孩儿的共产衣裙穿在了里面,再把苏联的军装整洁地穿在外面,甚至往胸前佩戴上了以前很不容易获得的红星勋章。

她抖着手翻开意外发现的首饰盒,惊喜地拿起里面的发卡和耳环,小心翼翼地问阿列克谢中尉:爸爸,我可以戴上这些鲜花了吗?

阿列克谢中尉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温和注视着她,他点了点头同意道:杜涅奇卡,戴上属于你的鲜花吧,我来帮助你,我们将要回祖国了,地下的卫国苏联红军和我们的家属等着你我,他们会来迎接我们的……

隔几天深夜里,珍花朦朦胧胧地看见德国人把阿列克谢中尉和女兵杜尼娅折磨死了,起初他们对苏联俘虏严刑拷打,用电椅折磨、火烤的刑具恐吓、把针插入指甲里等各种手段,逼问他们关于苏联的机密,一大一小顶住了严刑逼供没有说出任何背叛祖国的话,可是他们命数已尽。

阿列克谢中尉最后是被活活刺死的,浑身上下有很多个刺刀孔洞,五脏六腑都被德国纳粹戳得搅烂了……

杜涅奇卡消瘦的尸首,则被插在半截尖锐的白桦树桩上,她关在牢狱里这段时间皮肤恢复了最初的雪白,在阳光明媚下的那具尸体苍白寒冷,苏联女兵的军装已变得褴褛,里面是中国女孩儿赠送的共产裙子,也被撕裂得破破烂烂。她垂落的手心里紧紧握着染血的布花,血迹滴在地上已经变成了深色的,她美得惊心动魄令人心碎,就像一幅中世纪的半**油画,只是恬淡地睡着了。她瞳孔涣散地望着变化不断的天空,渗血微张的嘴边挂着微笑,不知死时看见了什么,也许看见来接见她的人了吧……

珍花忙活大半天在地上挖了坑,没有空哭呢,她把杜涅奇卡从树上小心翼翼地弄下来,费了浑身力气悄悄地埋葬了这个女孩儿,埋葬在一片老白桦树林里,也许就像杜涅奇卡曾经埋藏她的母亲、姐姐和弟弟那样的埋葬……

黎明,珍花满头大汗地醒来以后,宽慰自己,梦境是相反的,杜涅奇卡肯定跟德国人做了什么交易骗过了他们,她和阿列克谢大叔一定回到了祖国。可她想,假若杜涅奇卡牺牲,这位大名叫做杜尼娅的顶天立地的苏联女兵也不会后悔的,那时候杜涅奇卡一定见到了自己的家人,已经魂归苏联的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