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电台通知:苏联、美国、英国签了正式公告,以四国包括中国的名义公告命令日本政府无条件投降……
中国司令部声称向全国军人发起命令,不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紧急向日军发起全面反攻,击溃剩下负隅顽抗的日本士兵,以便令日本政府彻底投降……
杉井清司啪嗒一声关了广播,他垂头点上一支香烟抽着,烟雾缭绕,四散的白雾笼罩住了日本男人的周围,制造出很快就消失的安稳感,他的日本军服也不那么明黄了,在午后昏昏阳光的照射下,那身日本军服现在看过去的颜色就像秋后的蚂蚱。
广播通知的当天,在集中营的黄昏暮色里,珍花、幸子和清司三个人的影子一时之间交织错开,越走越远。
在整个集中营里,只有幸子在离开之前对珍花和中国人说过一句对不起。
日本战败以后,这些留在中国的很多日本人后来被撤离的日本军官解决了。
战争结束的好消息真切传来的那一天,山田幸子给珍花换上了自己最喜欢并收藏了很久的汉服,那是童年的时候,奶奶特意在中国商人的铺子里定做好的一件汉服,专门赠送给她的贵重衣服,她以前从来都不舍得穿出去,最多在洗完澡以后暂时穿一下,然后继续收起来保存好。后来的山田幸子认为自己不该拥有这件汉服,她将汉服送给了此刻应该穿上这件衣服的中国女孩儿,便弯腰温柔地抚摸珍花文静的脸庞,她微笑着告诉小妹妹,你的国家胜利了呢。
珍花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过后,逐渐听见外面传来俘虏们嚷嚷着中国胜利的嘈杂声音,她喜出望外,立马疯了一样随外面的欢呼声大叫起来,她欣喜若狂又蹦又跳地拍手转圈,转得那条红色的汉服裙子随风飘扬了起来。
山田幸子同时拧起了木偶娃娃背上的钥匙,放在耳朵旁边,歪着头最后一次近距离倾听日本的清脆音乐,她幸福地看着面前笑容可掬的红汉服女孩儿,听着外面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欢呼声,便哼起小调微微摇晃着跪坐的身体。
此时的集中营里,不知哪一位英雄摸出了珍藏起来的整洁且完好无损的军队红旗挂到了营地里,像一颗冉冉升起的红星,燃烧着一团火焰……集中营门口的狗皮膏药也被解放的中国人打倒在地,那张日本旗沾满了脚印、砂土和粪便。
解放之前的最后那段时间日本鬼子突然对集中营的俘虏们好了很多,改善了不少条件,但感到莫名其妙的大家还是不曾对日本鬼子改变态度和看法。
他们慷慨激昂地打倒了日本国旗,人们热泪盈眶,每个人都忍不住地大喊中国胜利啦!他们的身体与喉咙激动颤抖着诉说,中国胜利啦!
虽然乱作一团的日本人快要逃走了,但是他们发现了日本国旗的下场,以及中国本土那面新升起的红旗,他们依然很愤怒,严重地感到被俘虏冒犯和欺骗,于是他们贼心不死地扬言要杀掉俘虏。
集中营里的中国人在战争快结束和胜利的时刻团结起来,与大吼大叫的日本鬼子怒目而视,谁也不相让,大家一起保护着那一面暂时充当国旗的红旗,保护将红旗挂上去的无名勇士,那也许是他们每一个人。
在战争败阵的当头,日本士兵泄气退缩了,他们很快忙着转移战场和撤退的事情。
与此同时,其他的一些集中营监狱里的同胞们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即使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听到战争快结束的消息而欢呼雀跃,那些日本鬼子便疯狂地屠杀所有的战俘,以图消灭那些活生生的罪证,能杀多少就杀多少才撤退。人们没有料到战争的结束竟然不是解放了他们,而是又一次遭受了日本人疯狂地屠杀劫难……
外面太乱了,担忧的山田幸子带路让珍花从集中营的一条僻静小道离去,让她回家吧。可是珍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去哪儿,她已经忘了遥远的家乡在哪里。
珍花抱着山田幸子塞给她的包袱走着,忽然想再回去看一眼那个日本女人,她忍不住掉头跑去找山田幸子,希望幸子别回日本了,幸子可以跟她一起去找家乡的,然后她想把幸子介绍给哥哥认识,那么幸子就可以变成和她一辈子住在一起的嫂子了!
珍花为她两全其美的新想法而雀跃,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快点再见到幸子,也许她生怕迟了一步就再也见不到幸子了。
她拼命地跑起来,跑得木屐都掉了,便光脚冲向了那些混乱的队伍里去。
日本人战败大家欢天喜地,途中,珍花忍不住跟他们一起欢喜呐喊,过后,她继续开始寻找着山田幸子的身影,她用中国话到处大喊,幸子姐姐!
珍花在找山田幸子的期间,她看到了杉井清司,她的目光便短暂地停留在了他的身上,杉井清司也看到她了,他们对视一会儿后,杉井清司便毫不犹豫地举枪自杀了,在此之前,他对珍花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妹妹,再见,哥哥失败了,我回家乡守护你。
珍花用非常标准的日语报复着杉井清司,冲他用唇语说道:我永不原谅你。
这是她短时间内能想象得到的杉井清司最在乎的事情。
杉井清司死时微微睁着眼睛,眼里还倒映着珍花身上他所见到的奈铃的影子,他的嘴角抽搐扭曲片刻,脸上是一种痛不欲生的神情,一种吃惊的绝望麻木。有生之年,他最后再一次看见奈铃永不原谅他。
好多年前在日本长崎,他和妹妹之间早已发生过那样互不原谅的事情。妹妹从小体弱多病常常待在家里休养,以至于没有怎么接触日本学校的军国主义思想教育,而是跟隔壁慈祥的老婆婆学习仁爱礼义,也就是玛格丽特夫人。杉井清司没想到玛格丽特给妹妹灌输的都是反战思想,并且为妹妹取了个令他讨厌的苏菲娜的外国名。
那个法国和丹麦混血的玛格丽特,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定居到日本的外国老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给奈铃讲述了很多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可怕的情形,那时生她、养她的家乡城镇那片土地变成了废墟并血流成河。
不管在哪国,她痛恨所有发起侵略战争的统治阶级,痛恨这些居心叵测的政客,给一大群无知易冲动的子民进行洗脑;痛恨掌权阶级几乎完全控制着新闻媒体和重要文化,以便游刃有余地在苍生土地里种下恶的启蒙种子;痛恨小人领导利用人们的爱国心切,蒙蔽着怂恿百姓去做得不偿失的滔天坏事;痛恨这种大环境总是潜移默化操控底层平民的思想,并且驱使本该无冤无仇而无辜的人类莫名自相残杀,最终悲惨造下彼此的血海深仇。
而平等的民主是监督并约束权利的一把制衡之剑。
人类更要不拘一格尝试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阅读琳琅满目的文学书籍,看向万象森罗同时经历形形色色的人事,在人生启蒙的过程里学会发展自己的独立思考,渐渐塑造出拥有理智自我意识的善良灵魂。当一个容易被环境牵着鼻子走的蒙昧盲目的原始人,慢慢成长为了懂得分辨的文明智者,这是多么高尚而珍贵的历程,我们必须走向这条通往精神文明的里程碑之路。
当然玛格丽特夫人也常常喜欢给奈玲编造没有战争而世界永远和平的乌托邦的童话故事,被战争吓到后的奈铃听了也会很开心的。
几年前,在杉井奈铃年龄更幼小的那会儿就想到了死亡的事,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在生命才开始的时候就想奔赴结局,也许是因为无父无母,她和哥哥都过得很辛苦。
在那一天,她绝望的想法里,病弱的她蹲在一株枯萎的风铃草旁边啜泣,外国老太太玛格丽特忽然闯入这片黑暗的思想漩涡里问候她,最后对她轻声说了三个字,我爱你。她从这一声大胆地示好中安定了下来,她拥有了希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目标,终有一天,她要健康地活下去成为一个玛格丽特那样的老年人,然后告诉那些受伤的孩子,我爱你。
玛格丽特夫人拯救了灰暗的奈玲,她的哥哥从来不这么对她说,我爱你。因此,她更相信光明正大爱着她的玛格丽特所讲述的一切,而非其他距离遥远的周遭环境带来的影响。
哥哥从未成年起就在学校开始接受军事训练,日本当时的学校几乎都是军事化管理,教科书也是军事内容教材,日本帝国的战争预备从孩子抓起。哥哥的老师们都是残酷的军官,到后期他们甚至让学生们荷枪实弹地进行演练。
哥哥在学校每天被灌输所谓“正当战争”的教育,为天皇效忠,为天皇做盾永生光荣,还有东亚作战计划,以及贬低中国人的内容。妹妹也曾被灌输这些念头,但玛格丽特夫人及时帮助她摆脱了这些令她困惑的黑暗想法。
杉井奈玲在家偷偷翻着哥哥的书籍,后知后觉感到自己的国家很可怕,连中国一个村子的详细内容都有,包括墙的厚度、高度……这些都是在中国的日本学校的间谍提供的,那些日本人的学校和留在那里做生意的平民,几乎全民皆为间谍兵。
(在这一小节许存同特意标注:时至今日我国领土上还有很多这样的日本学校,作为被侵略战争残害过的战争受难者,作为因此早早失去了母亲和哥哥的孩子,我许存同依旧不得不心有余悸地往这种方面去想,从而非常排斥日本人在中国开设的学校,以及他们的任何商业成果——风情街道。也许我是被仇恨与创伤影响到不理智的,也许那些揣度出来的坏方向确有其事,但我都没有否定任何一种可能性,因为一切皆有可能。)
后来杉井奈铃偷了哥哥的书本拿给玛格丽特夫人看,玛格丽特对她叹息道:唉,你阻止不了全国的日本人,大家都已经被蒙蔽得疯狂了,思想从根本上已经被污染了,被影响得彻彻底底。但是你应该尝试救救你的哥哥……
她们的对话被哥哥听见以后,他从此禁止外国邻居再接近奈玲,特别禁止老人继续灌输那些与学校相反的知识给妹妹。他也禁止奈铃出门见老人,然后重新安排了一个军国主义思想的老师给她,妹妹捂着耳朵不肯听,或者干脆病着休息。
在玛格丽特夫人的影响下,妹妹不同意哥哥对他国的侵略思想,她不要为天皇效忠。她说如果他去了战场,那么她就当哥哥死了,以后也不要认他了。他骂她是白痴小孩什么都不懂,女孩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她反驳他,裕仁天皇都是把他们当做抢劫的杀人工具,不管容易被碾死的蚂蚁军队,只为他们赚取没有良心的利益,为天皇做事的才是没有头脑的白痴!
他们总是争论着互相辱骂对方是蠢货,最后那次,他压不下怒气恶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禁止她再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和蠢话。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动手打她,于是她捂着苍白的脸颊,此生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哥哥是笨蛋!她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他气得摔门出走,再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妹妹怄气到病死的惨白遗体。
他因此更恨中国人了,气势冲冲地踏上战场侵略着来到了中国杀人毫不手软,他从来没有心软过哪怕一下,直到死到临头前,他的懊悔也只是为了她们的那句永不原谅,而疑惑着痛苦到绝望。他的心底也有一句,为什么?!
唯一的血亲妹妹是对战争罪犯杉井清司最有用的诅咒。
珍花赌对了,她在精神上向一名战争罪犯复仇了一次。
目睹杉井清司自杀身亡,漫长如一个世纪的几分钟过去了,珍花终于找到了远处山田幸子的身影,她冲那个日本女人喊出了一声,姐姐……
珍花看到山田幸子摘了一只小野花戴在头上,暗指小花是珍花,她们仿佛看见了满山坡的虞美人正在香气扑鼻地盛开着,然后山田幸子在万花丛中被日本士兵射杀了,那个女人视死如归远远地冲她微微一笑,启口说了此生最后三个字,对不起。
珍花的双脚不能动,只能在原地看着历史的轨迹,如同以往发生的很多无法阻止的事情。
珍花不明白,为什么敌方战败在撤离的期间,那些日本兵还要杀死自己的平民……
最后望一眼朝花丛中倒下的山田幸子,珍花再也说不出一句声嘶力竭的话来了,她随最后的幸子安静了下来。日本女人和中国女孩儿互相沉静地对视着,如同以往有过的波澜不惊的相处。
珍花迫使自己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待这一切,然而她内心深处波涛汹涌并未做到,她控制不住地惋惜朝夕相处的山田幸子,她觉得该死的是藤原津美子,而非山田幸子。
另一边的藤原津美子倒是顺着一部分日本军官撤离了,珍花看见一向穿着和服得体慢走的她慌乱仓皇离去的身影,藤原津美子爬上了最后一架直升飞机,相安无事撤退。
还好的是日军司令官冈部太郎被愤怒的人们抓住了,中国人把他捆绑了起来,暂时关押进了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日军集中营里,等待着审判降临后进行处决。
珍花在大家差不多离去之时,才想起来头上的细工簪花和手上的红绳铃铛没有拿下来。她将这两样东西摘下来,放入埋葬山田幸子的土坑里。她低声向她们道别:奈铃,我不完全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可我觉得你和幸子一样,是聪明有良心的。所以我把你的遗物埋在我们中国的土地里,请你和幸子一起去向我们中国人的冤魂道歉,也希望你们在此安息,战争结束了。
珍花站立起来,看着日军集中营的红旗飘**在黄昏里,满山坡的野花生机勃勃,就像战争中的无数个中国人一样拥有顽强的生命力,让她不禁泪如泉涌。
珍花和另一个集中营幸存者分道扬镳之前,她说,望着五彩缤纷的绿丛,年轻的我们还活着,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