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孩儿和苏联女军人成为朋友以后,杜尼娅说她的爸爸、妈妈和姐姐都叫她杜涅奇卡,请珍花姊妹一起这么叫她吧。
阿列克谢大叔有时候私下也管杜尼娅叫杜涅奇卡。
杜涅奇卡是一种爱称,是杜尼娅的小名,她的本名太长,珍花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杜尼娅的名字和杜涅奇卡的爱称,珍花记不清她的父称和姓了。
不过珍花记得,杜尼娅是阿列克谢中尉在军中收养的女儿。在阿列克谢大叔身边,一米六多的杜尼娅才显得身材瘦小。
杜尼娅有一头浓密的金头发,白皮肤显得她纯洁如雪,尽管她在战争中被晒黑了一些,身上脏兮兮的,她仍然比较白,白得没有血色,气质冷冷清清的。她的头发最早剃成了平头,这段时间长出来了一些,碎发凌乱卷在头上有些蓬松,在船型军帽下就像一团金黄棉花云。
珍花想起了故事里玛格丽特夫人的女孩子塞西莉亚,她们都有着一头金发,皮肤雪白,长得精致漂亮。
杜尼娅穿着陈旧的军装非常英姿飒爽,她脚下是一双略大的毡靴,看起来不太合脚,使她走起路来有点儿为难,似乎倒也习惯了。她的眼神很坚毅而深邃,面孔是那么的美丽纯真,虽然她的身材不那么高大,但是如果你站在她面前莫名会有某种安全感。
今天晌午,吃完珍花送的食物,杜尼娅用画图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中文的方式,开始给珍花倾诉她家乡所发生的战争故事。
杜尼娅满足地说,她上次生日许愿希望阿列克谢中尉答应她,做她的爸爸,在战争结束以后收养她。前些日子他们一起在边境被捕后,不想在战场上有什么多余感情瓜葛的阿列克谢中尉终于答应了她,并且说如果他们都还活着,一定彻底完成她的愿望。现在身处异国他们只能依靠彼此,两人是战友也是亲人。
因为阿列克谢中尉跟她的爸爸长得很像,都是那么高大朴实,他们粗糙的脸上夹杂了一种劳动者的沧桑,爸爸是做苦力活儿的伐木工,可是他在参军不久后牺牲了,爸爸死在了莫斯科被围困的时候,听说是被迫击炮炸死的,炸得血肉横飞。
阿列克谢中尉的妻子是一位护士也是在战争中牺牲的,而他们还有爱情的结晶,有一个漂亮善良的女儿,比杜涅奇卡小一点,寄养在亲戚姑妈家里。杜尼娅很高兴她又拥有了姐妹……
杜尼娅一家人早已全被德寇杀害了,她一直向兵役委员会发出上前线的请求,起初他们拒绝,因为她当时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会让敌方看笑话,也因为她是个女孩子。她便赖在兵役委员会死活都不肯走,并且绝食抗议。
兵役委员会的大人感到无奈,当他们知道她的家世后态度开始松动了,于是派她来到了阿列克谢中尉所在的军队。
杜尼娅娓娓道来地亲自讲述,她的母亲和姐弟都是怎么死的,她平静地说:“我的母亲伊万是被枪击中头死亡的,德国鬼子先一脚踢倒了她,再把枪对准她的脑袋,然后还往她脸上吐了口水。我的姐姐柳芭被轰炸机炸死了,德国鬼子们从她的尸体碎块上面践踏而过,我的弟弟阿廖沙是婴儿后来被饿死了……”
那天亲爱的小弟弟饿了,瘦巴巴的母亲饿得没有足够的奶水,她和姐姐一起出去寻找食物吃,让小女儿在家里看着小儿子。然后德国人疯狂地打到了村庄里,飞机在轰炸,子弹在乱射……
小女孩儿杜尼娅被吓坏了,她乱跑出门本想去找妈妈和姐姐,可她看到那对熟悉的身影以后,便颤抖地在远处安全躲着,后来她在掩蔽处纹丝不动地僵住了,甚至尿了裤子。她明明看见了妈妈和姐姐,却没有向她们走去,没有喊出一声,她多么痛恨自己那时的胆小怯弱,丢下他们独自跑开了。现在杜尼娅多么庆幸,她能活下来上了前线,亲自为家人们复仇。
等战火暂时停歇,杜尼娅再去寻找家人跪地摇晃她们的身体,她们已闭着眼的瘦黄面容在她眼里忽然之间彻底变得漠然无情,那两具躯体开始变得僵硬发冷,她们皮开肉绽的浑身上下一动不动的,只有身上在源源不断地流血,那几滩鲜艳刺目的血液仿佛淹没了明斯克的整个大地。
柳芭姐姐被炸得陨身糜骨,杜尼娅只好把姐姐的尸块捡到了挖出来的坑里,妈妈已经躺在了里面,杜尼娅轻轻地将姐姐身体的每一部分放在妈妈的尸体上,就好像把姐姐送回了妈妈怀里属于小柳芭的襁褓当中。她也把姐姐的手放在妈妈头上黑洞洞又血腥的弹孔处,遮住了妈妈的残缺,就好像让最先死去的妈妈受到了抚慰。
村庄被烧杀抢掠完了,几乎没有食物可吃,更是没有婴儿能吃的东西。杜尼娅家的茅屋里,就连一张床和桌椅都被抢空了,真是家徒四壁。
于是杜尼娅抱走屋里的弟弟,随着逃亡的人流从明斯克前往其他地区辗转逃难,路上还是没有为弟弟找到婴儿能喝的食物,阿廖沙的哭声越来越小,被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弟弟就这么死了,她只好将小小的他埋葬在了一条充满血水的河边。
然后她流浪到了暂时安全的地方,被好心人塔玛拉保育员送进了孤儿院里,从此被这个保育员照顾得比较上心,她跟着在里面孤独地上学,接着她又去了兵役委员会,被派去了前线。
在听杜尼娅讲述这些事情的过程中,珍花听得眼睛酸酸的,她想起了自己那时候的经历,不禁泪流脸颊。杜涅奇卡的表面却很淡然,她甚至帮这个为她哭泣的小女孩儿擦掉眼泪,隔着牢狱冷铁静静地拥抱了小孩子一下。
珍花问她不想哭吗?
杜尼娅却说自己从明斯克开始流亡的路上已经哭够了,她现在是一名军人,军人有泪不轻弹,她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哭哭啼啼,会被上头吼骂的,战场上不能总是哭泣,否则哭累了会没有力气和时间作战,因为每天死伤无数,没有空哭泣抽噎。她记得也有个从白俄罗斯来的护士贝拉曾为伤残的士兵痛哭,然后也被上尉大骂了……
珍花没有荷枪实弹地打过仗,但珍花可怜杜尼娅啊,连哭都不能随意地哭。珍花还同情杜尼娅参军以后,没有再穿过女孩子的衣服,没有留长发,没有穿裙子……
每次珍花穿着干净的裙子来到牢房外,杜涅奇卡总会抚摸着她的衣裙,露出羡慕的眼神。但珍花把外衣脱下来借给杜尼娅穿的时候,杜尼娅断然拒绝了,她说在战争中她这样会被其他军人骂的,阿列克谢爸爸也会说她,她曾经立誓,战后才能重新穿回属于杜涅奇卡的其他衣服。
于是珍花暗自发誓,在上下学的路上,她将出去为杜涅奇卡寻找到至少一件漂亮完整的衣裙——属于我们女孩儿的共产裙子。
毕竟她们谈论自己都是共产主义。杜尼娅还教她,用俄语说共产主义万岁。珍花也教她用中文更标准地说出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
喝了一口水,杜尼娅回忆起自己为什么突然找到上战场的机会。
杜尼娅讲道:有一天,几个二十岁不到的德国俘虏被抓后路过了保育院附近,他们饿急了,嗫嚅着嘴唇向小孩子们老实巴交地讨要食物。
你知道,在战争期间不管哪里的食物都不够,我们保育院的孩子平时也吃着很少的食物分量,稀粥里飘着一点儿面包丁,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两眼昏花……可是那天掌管分饭的孩子们对德国俘虏目露同情,竟然跑去厨房省下了自己的口粮,好心分给这些看起来憔悴可怜的德国兵。我们语言虽不同,但饱经沧桑的德国兵们还是懂得孩子们让他们等待的手势……
小孩子们分食物给德国兵被保育员塔玛拉撞见以后,塔玛拉妈妈喝骂了他们几个小崽子,讥讽他们真有同情心,居然分食物给这些战场上的杀人凶手,他们可是杀了我们的父亲、母亲和孩子!
然后小孩子们害怕地跑开了,德国兵也垂头丧气地走了,就像普通难民一样迈着行尸走肉般的步伐沉重地离开。
等下一次又有几个年纪更小的德国少年俘虏,甚至有儿童兵俘虏路过我们保育院的时候,我们的大孩子冲他们吐口水,扬沙土丢过去,仇恨地痛骂道:我们要去兵役委员会报名当兵!一定上前线把他们一个个都杀光,杀光跟他们一样的纳粹,杀光法西斯,必须虐杀希特勒并且要把这个刽子手鞭尸!还要打到德国去,杀了他们的家人!连婴儿都不放过!要从源头把他们扼杀!
但塔玛拉妈妈听见了,立马揪住了大孩子的耳朵,痛惜地教训他,尤其是为最后一句话变脸:瓦西里!你住手!你应该去尝试一下做妈妈!这些德国少年兵也是被蒙蔽又冲动的孩子啊!你也不应该被仇恨蒙蔽了所有,变成了自己所恨的样子……
你动脑子睁眼看看吧!我们和他们已经在教训当中了……塔玛拉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在哽咽了。
然后她还转头愤愤地搜出兜里的面包分给那些德国少年兵,并对低头的他们哀嚎说:你们的祖国真是狼子野心的白痴啊,把他们最后那点可怜的招数都使上来了,你们的爸爸和妈妈也一叶障目够愚蠢,他们竟然忍得下心送你们去犯罪、满身罪过地去死!我也是做妈妈的,我的孩子死了,所以我来到了保育员照顾更多的孩子!做大家的妈妈,而你们也是被欺骗的蠢孩子啊!我的孩子们啊,我们这些穷人的孩子何苦听那些政客阴谋家得益者的话而莫名互相厮杀……
那天对于塔玛拉妈妈的话,杜尼娅听哭了,可是她也听进去了大孩子骂人的前半句话,所以她就跑去了兵役委员会,嚷嚷着要上前线,要去战场替家人复仇,但她不想伤及无辜,可是人在战场上就变成了野兽,没有人能做到无辜。真实的战场上没有英雄,有的只是他人为苦痛的士兵镀上的一层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