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笋配上一点素青的细嫩菜枝,极清淡的口味,周景懿一口气喝了五碗。
坏了食不过三的规矩,侍膳太监连连叫苦,却又不敢直谏陛下,只能拉着时宜低声,“娘娘,您得劝着陛下啊……”
时宜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揪出来,手指朝天戳了戳,小太监顺着她动作仰头看天,一脸无措。
“您可见到咱们宫门上的牌匾了吗?”她好脾气地拍了拍小太监的肩,敦敦教诲。
“这儿是冷宫,没有娘娘,更没有陛下,您别记岔了。”
她说着瞥了一眼院子里几个神情严肃的守卫,在小太监连声的“姑奶奶”苦叫中,头也不回地往殿内走。
看来,周景懿和孟鸣柳在对待她这一件事情上,短暂地达成了共识。
一个难得的解闷玩意儿,留她几天,未尝不可。
几天功夫么……时宜压了压唇角。
足够了。
有了周景懿这位陛下在,连她殿中的蜡烛都上了一个层次,精雕细琢的花纹,在燃烧时,散发着恬淡宁神的幽香。
时宜拿着剪刀一个个去剪烛芯,扭曲了一瞬的光线照出她线条精致的侧脸。
边上,周景懿把玩着各色香料,突然幽幽出声,“时宜,你来教我调制沉水香。”
沉水香?
时宜粗粗扫视了周景懿一眼。
她身上是不配香囊的,那就应当不是为她自己调制。
孟鸣柳那厮这么疯,爱用的香居然如此清雅?
时宜抽了抽眼角,视线无意识地重新落到周景懿脸上,才发现今日她和昨日来时,已有不同。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的,她脸上那层暗粉淡了很多。
哦……这倒是有意思了。
时宜放下剪刀走过去,没回答周景懿的话,却一步步向她靠近。
然后伸出食指挑起她的下巴,借着旁边的烛光,仔细审视。
鹅蛋脸,秋水眼,鼻梁高翘,若是去了这层掩饰的暗粉,显露出她本来的白皙肌骨,秾纤得衷,必然是个难令人不动心的美人儿。
帝王被她这样稍显轻浮地打量着,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眼里开始翻滚起怒意,很尖锐的一点冷色。
或许是在思考,到底这以下犯上的女子该怎么处死,会更解气。
时宜却在她的怒火和威压里,神态自若地微俯下身,神情放松中带着葳蕤的邀请意味,“我来助陛下一次吧。”
摇曳的烛火下,她细细长长的眼尾娆娆上扬着,光点跳跃在她眼底,配上她柔和而意犹未尽的语调,摄人心魄。
等周景懿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时宜按在殿内唯一一张还能依稀照的出面容的铜镜前。
暗粉被时宜用打湿的帕子几下擦净,她左手捧着三四个脂粉盒子,右手的指尖分别沾着质地不同的细粉,落在周景懿面上的动作迅速而轻盈。
明明架势专业得堪比化妆师,她口中还在念叨,“有些来不及了,事从权宜,陛下受些委屈。”
说着,那沾着脂粉的纤细手指就往周景懿面上招呼。
周景懿僵硬地坐在铜镜前,因为对这一情况始料未及,看着铜镜里迅速改头换面的自己,神情还有些浑浑噩噩。
但时宜是真着急。
用膳时她和小太监掰扯了一会儿,之后又顺便偷听了其他随行几人的交头接耳。
一些看似冗余的相关信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派上关键作用。
譬如此刻,她就知道今夜首辅孟鸣柳会来找陛下,商谈朝堂的某个官职调动。
周景懿问她怎么调制孟鸣柳爱用的熏香,或许也是想在今晚给孟鸣柳一个惊喜。
但金尊玉贵的孟首辅,要什么样的熏香没有?
底下人上供了来讨他欢心的珍品,恐怕都足够用到他进棺材了。
时宜根据周景懿的相貌特点,继续认真地为她上妆,把自己眼底一丝燃着的兴味藏的很好。
要送……当然得送个大礼。
时刚月初,仅凭窗外的一钩新月几疏星,屋内的光线极暗。
送走了准备去和孟鸣柳商谈的周景懿,时宜立刻熄了灯,简单梳洗过后,安安静静平躺在**。
昨晚几乎教了周景懿一夜的刺绣,今天白天又勤勤恳恳挖笋,她实在迫切地需要一场高质量的睡眠。
很宁静的夜,稀薄的月色透过窗棂,给地面覆一层似有若无的白霜,屋内除了时宜平稳低弱的呼吸声,再无他响。
已不能清楚是什么时候,门发出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吱呀。
来人没有什么脚步声。
但在行走间,有类似柔软物在地上摩擦着拖行的声响。
低频的响动,传入耳廓,会激起微弱长久的涟漪,一圈圈叠**着,将那种颤栗轻柔地推动着,传遍全身每个细胞。
而在这样的夜,则显得有令人头皮发麻的惊惧。
月色里,孟鸣柳的五指轻张,泛着有如珠玉的温和润泽。在下一秒,没有犹豫地覆上了时宜的脖颈。
他手指沁骨的冰冷,指下是女子最脆弱的脖颈,一段纤弱白皙的柔软。
温热的肌肤几乎是在接触的瞬间,就令他指尖腾起有如被灼烧的躁,她颈下血液正泊泊流动,如实地从手心传递给他。
孟鸣柳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狭长的眼底,跃不进半簇光点,深幽晦暗,隐隐约约绞着狠戾。
掌心下陷,手指用力,慢慢收紧……
时宜的平稳呼吸,只要他再维持这个动作持续几分钟,就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永远打断。
因为吸入的空气渐少,原本姿态安详的身躯开始有轻微的挣扎反应。
孟鸣柳的薄唇勾起一点残忍的弧度,眼底轻闪而过点不知名的情绪,像是嗜血的野兽闻见猎物气息,诡谲的兴奋。
他没有松开手指,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动作。
或许是为了打发这几分钟的漫长空白,他微微眯起本就狭长的眼,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游移。
时宜是朝内侧卧的睡姿,窈丽的身体线条掩在薄被下,一只手无意识地安放在枕上。
手心有几道白日挖笋时不慎留下的伤痕,薄薄地起了一层痂,被周围的白皙莹润一衬,就显得有些狰狞。
冷宫不是不供饭,无非是残羹冷炙了些。反正这里的人早已心死,只剩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也不在意吃的是什么。
但她不一样。
汲汲营取地往上爬么……
他想起她听到他问话时,眼里贪婪的精光,掐着她脖颈的手于是更加用力。
又想起她捧着筐,筐里安安分分躺着笋,她站在阴影下,眼中情绪被又长又翘的睫毛掩着,看不清。
可不知为何,看她时,总像看到了一种积蓄暗处不见光的力量,正从她身上野蛮地,不讲道理地肆虐疯长。
孟鸣柳突然感觉,自己指尖好像又粘上了白日的灰土。
于是没忍住松开了那只掐着时宜的手,指尖轻轻捻动两下。
心口那股子气也像是随着这个动作,无声无息消弭在他指间。
孟鸣柳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怔忪茫然。
不知多久之后,门又响起一声清脆的吱呀,和之前那声呼应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确定了身后再也没有动静,时宜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眼中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