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胜在清净——只要能不主动找人搭话,并且自动屏蔽掉一些狼哭鬼嚎。

除了环境的“简朴”之外,还有一个缺点是,地理位置过于优越。

在御花园后面的林子里,刚兴冲冲挖了两颗笋的时宜,在转过头撞到一张漂亮却阴沉的脸时,如是想到。

她在以往的位面里,有过不认人的经历。

但眼前的人,特征实在过于显著。

或许很多人认为,用漂亮来形容男人,是不准确的。

但孟鸣柳这张脸,完全可以打消这种顾虑。

时宜手里捧了五颗笋,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吓掉了三颗。

倒也不是被他的颜值震掉的。

眼前人狭长漂亮的眼里,正明晃晃写着杀意。

不是寻常的“要杀你”,而是比暴戾的杀戮更多一点玩性。

虐杀。

这两个字窜上头顶的时候,时宜的本能是跑。

但事实上,她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裙子下摆因为挖笋粘上的灰土,然后蹲下身,从地上把笋一只只捡了起来。

紧接着继续维持着面无表情,以再正常不过的步态从首辅孟鸣柳身边走过。

就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这个人。

世人都知道,当一只疯狗准备追着你咬的时候,疯了似的逃跑,只会让它追地更欢,咬地更狠。

她会一颗颗敲下疯狗的锋利爪牙,然后把它们扔进臭水沟。

但绝不是现在。

可惜,她装看不见人,人却看见了她。

冰凉的手指贴过来的时候,时宜的鸡皮疙瘩从手腕一直窜到全身。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一定像人走夜路时撞见了鬼。

孟鸣柳也显然发现了这一点,幽深无光的眸子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笑声就毫不吝啬地传了过来。

但这笑声丝毫没有缓解诡异的气氛。

冷,沉,幽,怖。

像阎王从地底爬了起来,不仅发出桀桀怪笑邀请她跟他一起走,还要伸出又红又长的舌头,通过舔舐灵魂的方式在她身上做下标记。

身边跟着的两个小鬼,也一起吐着舌头,既然不能动阎王标记过的灵魂,那就吐口水。

不但恐怖,

而且恶心人。

别太荒谬了。

时宜努力压制住想要拧起来的眉毛。

他是堂堂首辅,一朝重臣,权倾朝野,其实根本没必要再武装出一副神魔不惧,来者皆死的架势。

下位者想服众或许要装,真正的上位者却有足够资本,用温和的手段让人心甘情愿被驯服。

反正肮脏的事,自有人代他去做。

像孟鸣柳这样,把“我有能力弄死你”这种事写在脸上的人,反而会遭到更多猜忌和提防,这并不真正对他掌权有利。

那他每日这样端着,到底是为什么?

时宜的眸下意识垂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个可以令人安心思考的好地方。

她咽了咽嗓子,仍觉得喉咙发干,声音却很亮,“大人有何贵干?”

可能是一时紧张,音色甚至有些太亮,像被老师抽起来发言,而且内心知道答案的骄傲小学生。

堂堂正正,干净有锐气。

“你不认识我?”他声音却像贴着人耳廓,丝丝缕缕缠绕着爬起来的低喃,喑沉得很厉害。

她应该认识他吗?

这并不是反问。

时宜正在疯狂地检索信息。

像原身这种小喽啰,哪能认识首辅啊?

笃定了之后,时宜更挺直了后背,胸有成竹。

“我只是庶人,无论哪位贵人愿意,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的蚂蚁。既然如此,又何须在意遇见的贵人,究竟是哪位贵人呢?”

她才不会正面回答,让万万分之一的可能,置她于死地呢。

却不料,这种硬气的话刚说了一半,首辅大人那只泛着山水润色,和冰冷寒气的凉手就落到了她脸上。

这种人是不会甩巴掌的。时宜的第一个念头如此在脑中闪过。

他有比甩巴掌更令人痛苦千倍万倍的折磨法子。

相比较纯粹的暴力,他估计更看得上从心理层面摧毁一个人,再欣赏着这个人自取灭亡,甚至向他主动求死的法子。

皮肉上的伤痛,对他而言,只是一点乏味的佐餐罢了。

果然,他只是用两根手指,从时宜伤了还没好的眉骨处,一直浅浅地画到她下颚。

这举动似乎太过亲昵。

但时宜愣在原地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个。

首辅大人顶顶尊贵,看起来白皙又细腻的手,落在她面上的那部分手指,触感竟极为粗砺。

出身名门的贵公子,有这种手指是合理的吗?

没等她想明白,却见孟鸣柳掏出丝帕,把刚摸过她脸的手,仔仔细细擦了一下。

他表情明明没怎么变化,时宜却从中看出一点嫌恶。

自己摸摸脸,才后知后觉脸上沾了灰。

嫌脏是吧?

也没人求着他擦啊。

时宜有点不懂这位首辅的脑回路。

眼见她又想走,孟鸣柳却从她筐里抽出把用来挖野菜的镰刀,沾着灰的刀刃朝着她闪光。

“想借着陛下往上爬?”那刀还在他手里转,拿着刀的人轻轻笑一下,“有点主意在身上。知道陛下的事的人,如今还活在这世上的,确实都是用了这个法子。”

哪里需要用上“都”字。

明明只有您孟首辅一个人吧。

时宜看着他把刀转出剑花的寒光来,突然有点愣神。

然后那刀就直直地从他指尖掉了下去。插入泥里时,激得周围薄薄一层灰土浮动在空中。

如果不是时宜躲闪及时,一只脚大概已经废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常用手转刀,哪能不失手。

可……如果这人是孟鸣柳。

时宜眸光闪了闪。在那一刻,他应该是真的想废了她。

见她抱着盛满笋的筐,没说话,更没有他想象当中的失声尖叫,孟鸣柳无趣地撇了撇嘴,轻拍去掌心的灰。

“如果非要保住你这条命,费什么精力去攀陛下呢?”

首辅大人站的地方,阳光从交交叠叠的竹叶缝隙中落下,在他眼里投落一片晦暗不明,起伏不定的亮点,如同一种无声的**。

或者,是潜伏的猎人扣动扳机前,游移的危险瞄点。

“来求本官,不是更加直接?”

时宜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想摆脱必死的命运往上走,确实是要靠他的。

不过,是要靠踩着他的尸骨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