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下,周景懿琢磨刺绣的神情专注,眼里全是新奇与雀跃,脸上甚至挂上了满足的浅笑,显得她气质分外柔和。
时宜就这样支着头看她,偶尔指点或纠正一下她的动作,神情放松。
但没有天赋的学生却有着与自己实力并不相符的期待,这注定了这场教习并不能总是温馨亲切。
譬如此时,眼看周景懿再一次犯下之前已经被指正过的错误,时宜立刻用手指敲打了下她捏着绣花针的那只手。
“大小姐,你这手法若是放到绣坊,是会被嬷嬷揪着耳朵痛骂的。”
时宜说着嘲讽的话,还在敲击她手腕以示惩罚,见她没有回应,于是抬头去看她,便对上她冰冷冷一双眼。
如同小兽一样,因为重新感知到危险,就会马上立起身上所有可以用于保护的棱角。
周围本来还融洽的气氛在瞬间僵硬下来。
时宜毫不怀疑,如果在此时,自己说错了半个字,或者有任何一个举动,踩进周景懿不安的雷区,守在殿外的暗卫就会立刻闯进来,掐着她的脖子,或者用刀用剑,送她上黄泉。
在这样足以逼疯人的悬崖边缘,时宜却面色镇定,乃至称得上宽容地笑了笑。
鉴于对面这位目前还拥有着对她生杀予夺的大权,她笑里多多少少带上了点讨饶。
“这件事您知道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我自己是知道的,那就已没办法改变了。”时宜陈述着事实,但更像在念绕口令。
在周景懿愈加冰冷,像在看死物一样的眼神中,时宜又笑了笑。
“但您放心,此事天知地知,您知我知,绝不会有旁人知晓。至少,我绝不会是泄露这件事的人。”
她说话的神情很认真,如果周景懿提出需要,时宜甚至愿意当场并拢手指,举过头顶发誓。
但周景懿眼里的警惕,却一点没有因为时宜的话放松下来。
片刻过后,周景懿没有再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捏了绣花针,尝试往缎子上戳。
她拧着眉犹豫地比划了两下,脸上严肃得不像是在思考往哪里绣,更像是思考某场战役要怎样布局。
捏着绣花针的手,不断调整角度和姿势,可终究还是把针扔给时宜。
“你来教我。”说话的声音,因为幼年的那碗药,嘶哑得厉害。
时宜几乎是立刻感到,把柄无形的,悬在自己脖颈,仿佛即将要落下的剑,因为周景懿的这句话,剑又被重新用力收紧一些,离她脖颈远了半寸。
她接了针过来,耐心细致地把要点重复一遍,再为周景懿演示。
因为心情愉悦,她讲解的声音也轻快上两分。
这次的试探明显是成功的。
和表现出来的恰恰相反,时宜才不在乎,周景懿到底会不会相信,自己刚刚那个不会泄露秘密的保证。
若换了她是周景懿,也绝不会信,或者说,不敢信的。
关乎性命的东西,再怎样谨慎都不为过。
但周景懿至少目前不会因此杀了她。
时宜赌周景懿不会舍得,白白丢弃掉一个,在已经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面前,做回女子的机会。
做回她一直渴望,也本来就是,却要被死死掩饰和压抑的女子身份。
哪怕仅仅是短暂的,在时宜面前可以如此。
她渴望拥有这样的机会,已经渴望的太久,几乎要绝望了。
在还看得见的未来里,她没办法从孟鸣柳手里夺过所有权力,这意味着,她现在甚至看不到任何一点重回女儿身的可能。
如果不能直接实现,那么,间接地满足一下,进行一些女子能做,可她不能做的事情,也算一种慰藉了。
成为一直压抑着本性的周景懿,释放自己天性,不可或缺的参与者,这是时宜为自己找的第一条生路。
而从刚刚的试探看来,这个方法很奏效。
两人的教习,一直持续到窗外沉黑的天色,都朦朦胧胧地现出一点明亮为止。
积压多年的渴求,终于有一天可以实现,能够体验世俗女子可以做,而身为女扮男装的皇帝,绝不能染指的刺绣和调香,显然对周景懿有莫大的吸引力。
但皇帝陛下一夜未眠,眼光毒辣的孟鸣柳肯定能看出不对劲,如果知道是她在背后作怪,估计会更加想治她于死地。
时宜可暂时还没有和这位深受陛下信任,又手握大权的阴狠首辅交手过招的想法。
主要是,还没那个资本。
在她劝说了四五遍之后,周景懿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绣帕,准备起身离开。
那帕子上的“映日荷花别样红”,已经只差一角就能完成。
时宜摸了摸帕子,又挑起一块香料,温和从容地朝周景懿弯起笑眸,“刺绣学有所成,那我明日教调香可好?”
时宜坐在有一角短缺,所以并不太稳当的椅子上。
明明都是最简单的衣着打扮,和周景懿这个还掌握着她生死的皇帝说话,姿态神情却分外柔和放松,像是在和常年一起作伴的小姐妹,非常自然地讨论着明天玩什么。
周景懿看了时宜一会儿。
嘴唇分明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离开时宜身边的时候,从鼻腔里轻轻发出一个“嗯”。
时宜背对着她,把那块香料握在掌心,终于可以无声地松一口气。
总算是又争取到一天的存活。
虽然作为首辅大人掌权的傀儡,周景懿的势力和孟鸣柳还相差太远。
但这回,如果不幸,在永远堵上时宜的嘴这件事上,周景懿必须要和孟鸣柳做起斗争来。
至少她为的不会是别人,更不是一个小小的,毫无背景的弃妃。
她是在为自己压抑不平的内心渴望,为即使治标不治本,但至少可以对痛楚有所慰藉的机会,和孟鸣柳斗争。
留着时宜,的确像留着一个不知哪天,就有可能能爆发的炸弹。
但如果现在就除去了时宜,对周景懿来说,就像要走一个孩子刚玩到兴头上的玩具,或者停了在手术台上的病人的麻醉……
这只会比杀了她,还要令她痛苦。
是人都自私,只是为了别人,周景懿有可能会妥协。
但要是为了避免承受自己难以忍受的痛苦,时宜打赌,周景懿会和孟鸣柳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