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提琴世家这一辈唯一的孩子,佩柯·罗伯茨在出生之前就已被冠上了无可逃脱的命运。
他的母亲,罗伯茨太太在知道自己怀孕的那天起,每天都会被老罗伯茨请到琴房经受至少三个小时的熏陶,风雨无阻。
唯一出现变故的那一天,是突发的事情实在太大,以致所有人都没空再想起关于家族继承者的什么胎教。
佩柯·罗伯茨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一场意外,雨天,再加上皮斯小镇终年散不去的雾,三丈之外,最亲密的人走过身边都会误以为是陌生人。
喝了酒的司机驾驶的小汽车驶来的时候,罗伯茨夫人走在路边,眼见一场悲哀的事故即将发生,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将要消亡,本性的善良与母性的慈柔在当时爆发出强大力量,她上前两步,眼疾手快地推开了一个人。
得救的是邻居霍莫,死亡的是与他同行一道回家的老罗伯茨。
事实上,如果罗伯茨夫人没有出手,结局大概率是邻居和老罗伯茨一道殒命,而现在至少有一个人仅仅是被推倒后手臂骨折,但保住了一条性命。
没有人指责挽救下一条生命,结果在孕中失去自己丈夫的罗伯茨夫人,她却独自一人陷入了连续不断,醒不过来的噩梦。
一直到拖着一夜衰败下来的身体,艰难地把佩柯生下来之后,人们猜测或许是瘦弱的小生命唤醒了罗伯茨夫人的生命力,她作为一个母亲决定为了自己与丈夫生命的延续重新振作起来,接受命运荒诞不羁的摧残。
佩柯·罗伯茨也这么认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何谓音乐世家的传承,知道父亲之死母亲心里的创伤,他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得早的多,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一股子不容小觑的严肃气质。
那时镇上的人们还会常常带着善意调侃,佩柯·罗伯茨是逐渐枯萎的大家族里长出来的新柳,虽然看上去少年老成,古板严肃,一双眼睛里却澄明清澈得仿佛从未经由匹斯小镇的雾气沾染,天然惹人怜爱,引人欢喜。
“啊……佩柯小少爷啊,那可是一位纯正的典雅绅士呢,真正的匹斯贵族。”
不会有人对这种评价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人们相信他会接过父亲的衣钵,照料受尽苦难的心碎母亲,扛起家族复兴的重任,延续贵族昔日辉煌。
可惜,上天似乎刻意要刁难罗伯茨家族,强迫他们在反复无常的命运中体悟到,即使再丰盈的物质条件,也未必能将人生的一切苦难阻隔在美丽宁静的别墅堡垒之外。
自从佩柯·罗伯茨诞生后,罗伯茨夫人的精神状态在肉眼可见地变好,怜悯他们一家命运的人们一度为此欣喜,尤其是那场意外中阴差阳错被拯救的邻居霍莫。
为了报恩,也为了进行某种意义上的“赎罪”,霍莫常常出入罗伯茨家中,每次都不会是空着手来的,带来的东西,从最基本日常的用品,到充满与此处不相符的欢乐气质的新年装饰,承包了佩柯·罗伯茨小时候所有的玩具,也在日复一日中,将罗伯茨家中一点点沾染上他存在并到来的痕迹。
然后,在某一天,刚练好琴准备午休的佩柯·罗伯茨从阁楼琴房走下来,本该径直回到自己在底楼的房间,却鬼使神差在二楼止住脚步。
他本来或许只是想告知母亲一道在晚餐时想要享用的菜肴,或者是今天练琴过程里新的感悟。
佩柯·罗伯茨将之视为一些细碎但充满温情的生活日常,却在他从未谋面的父亲和日日相伴的母亲房间前,听到了除母亲以外,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男声。
低低的喘息,和母亲时而高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佩柯·罗伯茨记得无数个自己母亲训诫自己练琴时,提到父亲时充满情意和缅怀的温柔眼神,也在身边人循环往复的讲述中搭建他未曾经历过的那段过往,知道罗伯茨先生与夫人动人的爱情故事。
在他脑中,陌生遥远的父亲,从来作为一个与他美丽温柔的母亲极其相爱,在提琴演奏上有超高天赋的形象被拼凑构建出来,弥补童年稍显缺失遗憾的一角。
然后他经历了梦碎。
如果仅仅是这样,或许未必不能接受。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理解母亲的孤独,认同霍莫数年如一日的友善关切,甚至到了埋怨自己居然想过要剥夺掉母亲再次和幸福重逢的权利的地步,他为自己不齿,认为这是一种极其自私的表现。
可是在那日之后,开始对自己不被允许随意出入的二楼产生兴趣的佩柯·罗伯茨,发现霍莫并不是那个房间唯一的客人。
发现……在某个来客充满恶意地提及当年旧事时,自己的母亲会用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冷淡傲慢的口吻淡淡评价。
“咎由自取而已,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至少……霍莫可比他讨喜得多。现在居然连他的儿子也开始变得和他一样,真是令人作呕。”
那是他深爱的母亲,他单调孤单生活里除了小提琴以外唯一的精神支柱,而她评价他的父亲和他时的样子,似乎是在谈论一只惹人厌又难以打发的臭虫。
虽然表面上已经是一个能扛得住事情的小大人,但他那时候切切实实还是一个世界观未曾完整建立的孩子,轮番冲击下,天崩地陷。
纵使后来再知道,在这段外人看起来和和美美的模范婚姻中,他的父亲曾经和他母亲的妹妹纠缠不清,而他的母亲也一早就与邻居霍莫有过暗中的来往……这是一场标准的虚假婚姻,两人之间没有爱,没有尊敬,没有信任,只有贵族恪守的高雅礼仪,从小就打磨起来的无懈可击的演技。
疯了的不止佩柯·罗伯茨一个人,在他开始对小提琴表现出极端的厌恶,并且在连续的高烧不退后,某日醒来,一昔丧失掉罗伯茨夫人曾引以为傲的所有音乐天赋后,佩柯·罗伯茨失去了他的母亲。
罗伯茨夫人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