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宜安静地听佩柯讲述他的过去,给人包扎的动作却没有因为同情怜悯或别的情绪而轻柔下来,神色亦一如既往平静。
这并非是她缺乏同情心,只是让她相信一个拉着拉着提琴就开始往自己身上捅刀子,撕掉几百张乐谱,在上面用红墨水涂满凌乱癫狂字样的小说家亲口讲述的遭遇……
至少在这个需要她自己挖掘出所谓世界真相的位面里,没有拥有原身关于这一段过往记忆的她是决计不敢相信的。
当然,如果有需要,她的确可以扮演出一副被他讲述的悲惨童年打动后,对他深感同情的样子,象征恻隐和温情的泪水涟涟,格外小心翼翼的举动,表演出这些对她并非难事,她有全然的自信佩柯不会看出一点破绽。
但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同情他的人吗?或者说,就算他现在需要这些柔软的同情怜悯,她难道就非得给他不可吗?
她并不担忧他讲完故事之后会因为没从她这里得到期望中的反馈而恼羞成怒,甚至……用那把不知道藏在何处,但刚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刀给她来上两下。
时宜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或许,在这个位面中,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死亡。
她甚至是要刻意去招惹佩柯的不快的,还是那句话,要在死水一般似乎永不会发生变化的轨迹中挖掘真相,越多戏剧性的冲突和计划外的变故,越能给她提供帮助。
时宜只要耐心地等待他耐不住性子,自己露出破绽就好了。
但佩柯先生并不因为她的平淡反应,就有任何未达目的后的恼怒。平日里万年不变,不动声色皱起一点眉心,气场称得上刻板严厉,可这时垂着眼睑,安安静静任时宜包扎伤口的乖张小提琴家看起来甚至可以被认为乖巧温驯。
时宜收紧手,猛的拉住绷带,打好最后一个结,没能从他脸上读出哪怕一点痛楚之色。
“这些……”她随手指了指周围一圈沾满红墨水的纸片,“需要我帮你收拾吗,还是你自己来?”
佩柯下压着眼尾,皮斯小镇当地人都有的深眼窝特征在他脸上更加明显,深目高鼻,眼睑和眼型又比寻常人更圆润一些,对上这样一双眼,无辜与深情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好戏,更毋宁说眼上一寸处那长而平直深浓的眉叠加的风姿。
如果他想要,这样的招数应当是无往而不利的,可惜他面对的偏偏是见惯了男色,且惯会装瞎的时宜。
没得到回答的时宜表现得像个职责范围内尽职尽责,但又绝不多做任何一点职责范围之外活计的帮佣,可以毫无愧色地从纸页的包围圈中抽身而出,还能注意控制脚步的一停一顿,没踩上任何一张纸半寸。
“啊,对了……”时宜走出两步之后转过身,翘起一点唇向他示意,“如果你可以解释一下,我们附近从来没有人住过的房子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位邻居的话,我可以考虑相信你的故事,亲爱的未婚夫。”
“再者,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镇上有谁叫霍莫。”迎着佩柯突然犀利冰冷下来的眼神,时宜笑容不改,还好心地为他补充上细节。
她今天出去了一天,可不是真的像原身一样,是为了照料佩柯娇弱的肠胃而专程在集市上精挑细选的。
封闭的小镇有封闭的好处,流窜在小镇的各个角落,与不同的人打上交道,不动声色地抛出几个覆盖面很广的问题……一天的功夫,足够她把皮斯小镇的人员和基本背景摸个清楚了。
“你的速度这回很快啊……”佩柯·罗伯茨本来用来支着头的那只手缓慢移动到面上,遮盖住大半神情,说不上他到底是惊是怒,语调却诡异。
抓住信息的时宜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微微挑了眉,“什么意思?”
他知道这个世界的异常?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佩柯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眼睛弯起来一点的笑天然带出柔软的温和之意,扯向一边的嘴角却将这种温和推向另一种残忍的方向。
他绕过她,在她之前径自走上楼梯。
又被一个人留在一楼的时宜因为佩柯的话改变了主意。
他显然知道什么。但是是作为什么身份知道的呢?位面中原本不知情但逐渐觉醒的参与者?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幕后的操盘人?
时宜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蹲下身,一张张捡起那些纸片。
撕扯的痕迹极不规整,锯齿状的边缘毫无规律可循,面对曾经自愿背起的,视之为命运的不可逃脱的提琴与音乐,它们的面目大概在他知道他的母亲背叛了他以为的,仅在他们之间存在,两人唯一拥有的爱的时候就已经面目可憎起来。
高烧带走了他的天赋,却赋予他以另一种形式宣泄情绪的可能。
他写作的犯罪小说风靡整个匹斯小镇,作为镇上最畅销的小说家,又仅仅以学艺不精的小提琴家身份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似乎是对他向外展现出贵族做派的优雅,私底下却游走在流淌着血的疯魔的生活的一种暗喻。
时宜敏锐地觉得他刚才讲述的故事或许的的确确十有八九是真相的一部分,至少也是真相的一个立面。否则循规蹈矩的贵族世家决计将养他。
但他的内容,确实在多处与时宜从小镇居民们那里收集起来的各色信息不相符合。
隐瞒的究竟是那一部分内容呢,时宜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一边整理他书写过的纸页。
本来还想从这些一看就是**之下的“杰作”里找出点蛛丝马迹,结果反倒是越看越糊涂。
母亲是断裂的。
霍莫,@d%#(这些字样看不清楚)殊途同归。
伪君子。
母亲是无辜的。
母亲是凶手,流浪的孩子被囚禁中的父亲杀死,抛诸荒野。
伟大的使者不听从任何人的忏悔与祷告。
……
时宜沉默着把纸页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