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宜轻笑着呵出一口气,不再看他。
话倒是实话。
只是……反派大boss这么早就跟她开诚布公地说实话,这可不多见,也并不怎么令人心安啊。
“那巧了,我也不在乎。”
顶着春潜山稍显料峭的暮色春风,时宜语气轻快,手里捏着草根,很认真地有一下没一下戳着树底略带潮湿的软泥。
原身不争不抢——至少是在武学修为之外,在苏敛容彻底把她逼入绝境之前。
而她今日表现,或许是太过锋芒毕露,从而引起谢图南猜忌,才要先后用武功来试探她究竟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
可那又如何?
被当成替身,经受看似藏在暗处,实则无处不漏风的指指点点这么久,她背负着以非正当手段拜入师门的骂名已久,许多人表面上敬爱师姐,私底下也难免不跟着一起叹她原先并不配这个位置身份
——只是走了好运而已。
仅仅因为容貌身姿,几分相似,就轻易抹去她日日夜夜咬着牙训练,流血流汗的痛苦付出,将这一切都归诸于命运的馈赠,和虚无缥缈的气运画等号。
可她所拥有的一切,分明全都是实实在在踩在刀尖上,自己拿来的。
如此情况境遇下,面对轻而易举得享万丈风光,高高在上的所谓正主,她难道还不能发一回真情实感的疯么?
没人觉得这不合理。
只有敏锐的谢图南品出点不对味。
只是……和干脆利落出击印证内心猜测的果断行为不同,他似乎又并未有多在乎印证后的结果是什么。
原身虽然因为身体客观条件,不得不遵从实用主义,才能让自己和那群真正得到“天命馈赠”的人站在同一起跑线。
可是极致地追求效率功效,拼命压缩一切冗余,抛却行云流水的衔接,带来的也有被人诟病的丑陋。
归衍宗的这些弟子,很多都是出身名门的少爷小姐,来这儿并不真正纯粹是为求武学之奥义,也并不需要真的用自己所学来周全保护自己——多数时候,里外三层严防死守的家丁保镖足以,而倘若不足够,那他们在归衍宗短短两三年所学恐怕也根本派不上用场。
游龙剑的存在,更多作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展示媒介。由此,他们不可能不在乎行剑时的潇洒流畅,要力求招招式式都有令外人可望不可即的风骨气势。
原身的路数虽然奏效,却是上不得台面的。
奏效之余,原身一边为此欣喜,一边又因为这一和旁的弟子的不同在循环往复地提醒她与别人天资上的差距而自我惭愧。
结果是,她并不完全执行了实用主义的最优路径,很多时候还会追求一些形式美,时日长了,才有形魂兼具的美称。
现在她又在带刚入门的弟子的课业,对于那种严苛于行式上的美丽,虽然自知对己无用,但领略和运用上早已不比别人少,思想内化到行为,就是无关生死的关头,运剑时也会将这些有意无意,拖泥带水地带出几分。
但时宜没有这许多的心理负担。
她甚至可以毫无愧疚心理地,将为那些弟子的不齿,都视为他们对她以如此天资,却拥有如此实力的一种嫉妒。
刚才和谢图南的缠斗,她坚定地把实用主义贯彻在运剑的每一个环节。
而极致的纯粹,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美。
当她不再深陷既要又要的踌躇里,简练利落的美丽反而从一招一式里坚韧地生长出来。
很显然,谢图南对与他风格截然不同的游龙剑带着平等的欣赏。
同样是不按规定路数走,他银瓶泄水,恣意游淌的如虹气势,完全发乎他自己对游龙剑的理解,本身也带有一种反常规的狂悖。他追逐的不是脆弱的形式美,只是恰巧,作为他理解的一种显形,表达在游龙剑上是流畅的,美丽的。
而隐藏的部分……时宜眯了眯眼,扭过头去看谢图南。看他压着长眉,擦拭剑身,动作慢条斯理,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对待世间唯一一件事。
或许……是他潜藏的道心?
时宜的思绪仅仅是一个迟钝,就立刻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忍不住压着唇角,以手掩面掩饰着,偏过头去。
谢图南啊……他还有道心么?
谁会相信,身在以正派闻名江湖的归衍宗,作为这一代同样被寄予厚望,公认有望成为下一任掌门的谢小公子,从出身到经历都在朗朗青天下干净清白得无从遁隐,偏偏在暗中和魔教纠缠不清。
甚至……算算时间,眼前的人因为归衍宗掌门还春秋鼎盛,没到和执掌归衍宗这事扯上明确的关系,却已经成为了魔教隐蔽在暗处,无人知晓真实面容的大教头。
这个位面世界的崩坏因子,全都围绕着他。
第一世,女主苏敛容惨死荣鼎山庄,小说到这里就结局,而不为人知的时间线上,谢图南以搅乱整个江湖为代价,用魔教教主身份,与包括归衍宗在内的多个名门正派宣战,荣鼎山庄亦在其列。
江湖上的战火,一路烧进寻常人家,乃至引发王朝破灭。
这样看起来,似乎是谢图南在为苏敛容报仇?
可等到苏敛容在原著中重生后,沉溺于报复荣鼎山庄诸人的宅斗时,谢图南反而在暗处多番给她添堵,甚至一度激得苏敛容下不来台,要仓皇出逃荣鼎山庄的地步。
也因此,谢图南被认为是这本小说中阻拦女主走向大女主人生的反派角色。
但女主终究是女主,最终依旧掀翻了荣鼎山庄,全身而退。可正要等她带领武林走上意气风发的康庄大道时,谢图南又宣战了。
于是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反派真正的大boss?虽然身在正派,但早就被魔教腐蚀的恶人?还是在走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难心酸过往,背负复仇命运的潜藏大男主路线?
时宜拥有的剧情和多余的位面信息,至此戛然而止,尚且不足够她做出判断。
可即使知道他就是她应当解决的,颠覆摧毁位面的反派角色,望向谢图南的复杂探究眼神中,却不知缘由地,始终很难带上包括憎厌在内的负面情绪。